这是范正乾最令人称道的地方,干了一辈子船业,深知技术二字的重要性。
按他的说法,人与人之间,就多那么一点儿,你不会,人家会,人家自然就有饭吃。
企业也同理。范正乾这人,看着什么也不上心,像个大老粗,一旦牵扯到企业核心技术,尤其海宁独创的几样“绝活”,那可盯得比他的命还紧。
有件事芮晓旭记忆深刻,去年四月全国船业协会在江北召开一次论坛,省里想借这次论坛为江北还有奉水争点面子,遂安排与会人员上船参观,中间有个环节,是让范正乾和几名骨干人员做现场演示,真刀实枪地干给大家看。范正乾一听,发了火。跟负责会议的省府秘书长说你们到底是观摩还是来拿我海宁的老底子?秘书长说,这是省领导的安排,就是让大家开开眼界。范正乾毫不客气地说要开眼界,去别处,我海宁没啥看的。后来副省长出面了,迟兆天也表了态,范正乾这一关,愣是过不掉。结果省里只好改变计划,人是来了,但只到船上走了一圈。范正乾也狠,那天工人全部放假,各个工艺都停工。两个核心工段,直接封锁起来,范正乾自己拿着钥匙,一个人也没让进。
“技术是啥,就是看家饭碗,别人把它偷去了,海宁这万把号人,就得饿肚子。
当年要不是我和老当家有点绝活,能整下这么大摊子,早让人家挤江里喂鱼去了。”事后芮晓旭问起这事,范正乾说。
为了“保密”,范正乾在船业中心建了五个机要室,单是大船上就建了两个,凡是他认为重要的,全都按他创造的保密程序来管理。这些保密程序跟其他企业的大不相同,但很管用。芮晓旭后来听说,这五个里面并不都放着正经的东西,是范正乾玩障眼法,迷惑别人。到底哪个是真正藏有企业机密的,全海宁,就他一人知晓。
谁能想得到,纵是在这样严格管理的情况下,大船的部分数据还是遭到泄露。这事芮晓旭曾有耳闻,只是一直不敢确信。早在英方提出中止合同时,西西小姐就曾直言不讳跟她说:“你们保密工作做得太差,造船可以失败,因为这艘船遭遇的技术困境是世界级的,我们能够理解,但海宁管理如此之差,实在令人失望。”芮晓旭当时就猜想肯定是英方掌握了什么,后来通过别的渠道,果然得知大船在焊接之前的技术数据还有采取的新工艺已被人泄露。
这可是商业大忌啊,如今企业研制一项新技术新工艺谈何容易。海宁这些年用于科研开发的资金,少则几千万多则一个亿。海宁所以能立于国际船业之林,与它一流的科研开发与工艺改革分不开。正因如此,不少企业都将目光盯在这一块。不劳而获少劳多获已是这个时期的另一特征,尤其没有底线的企业,凭借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已将正常的商业竞争演变成狼战谍战。芮晓旭曾跟范正乾提醒过,当时范正乾并不相信,现在看来,范正乾也是醒悟了。
可他为什么要怀疑武家奇?难道武家奇离开自己这些年,走上了另一条道?
不是没有可能。
芮晓旭决计解开这个谜。假若真是武家奇所为,对她来说,将是一场躲不过去的灾难。
3
芮晓旭跟武家奇是有故事的,武家奇是她曾经的恋人!这一点,海宁没有人知道。包括史睿枫和范正乾,估计也不会想到。
芮晓旭跟武家奇曾是大学同班同学,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大学时候,两人都很活跃。这个年代是盛产爱情的,芮晓旭也一直渴望有一份爱情宠幸她、滋润她。大三那年,他们之间的爱情爆发了。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多年前的校园里,留下他们携手散步的身影,不管是图书馆还是电教室,都能看到他们如影相随的身影。
那场爱情浪漫而热烈,如海浪一般,很快席卷了芮晓旭。芮晓旭一度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曾依偎在武家奇怀里,甜蜜而又热烈地说:“家奇,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然后闭上眼睛,等雨点似的狂吻落下来。武家奇的吻热烈而又充满**,能在瞬间让她忘掉一切。他们吻啊吻啊,感觉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吻进自己心里,用爱化掉。世界在他们的吻里先是爆发出海啸般的狂潮,爆发出火山岩般的力量。随即又彻底平静,星星没了,蓝色的天空也没了,有的,只是慢慢退去的潮水。海水抚摸着沙滩,让沙滩在夜晚的清凉中越来越恬淡。
现在想起这些,芮晓旭就觉自己是那么的愚蠢,那么的无知。她快要恨死自己了,怎么能相信他呢,怎么就能把一颗心交付给那样一个人呢?
芮晓旭跟武家奇是毕业时分的手,严格说不能叫分手,因为武家奇没跟她说要分手,人家直接玩失踪。分歧来自毕业后的去向,芮晓旭是断然出不了国的,只能在国内读研,家庭情况摆在那里,而且她也没有出国的打算。武家奇一开始也说不出,两人一起准备考研。就在芮晓旭以为他们可以双双奔向更好的生活时,武家奇突然失踪了,一点音信也没。芮晓旭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那份焦急啊,到现在都还在揪着她的心。可是很快她便知道,武家奇丢下他去了美国。
去了美国!她傻啊,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直到人家走了,到了大洋彼岸,才想起一切其实早有征兆,只不过她被爱情蒙骗着,不去细辨罢了。
每个坠在爱情中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她们的智商早已救不了她们。可怜且糊涂,她们用虚饰的爱情涂抹了生活,用幻想的并未到手的幸福蒙蔽着现实。
一旦爱之梦破碎,她们立刻觉得这世界混蛋且没有逻辑,其实她们早就没有逻辑,她们把逻辑拱手让给了别人。
出于自尊,芮晓旭并没问武家奇为什么。一开始她还幻想,有一天武家奇会跟她解释。可是她再次错了,武家奇自此消失,再也没跟联系,那么长时间里,一条短信息都不给她。后来芮晓旭才听说,武家奇早就想出国,一起复习教研不过是在麻痹她。为达目的,他在短短两周内就搭上一位学姐。学姐叫任晓垒,父母皆是高干。芮晓旭和武家奇进学生会的时候,学姐已是学生会宣传部长。
学姐据说早就喜欢武家奇,只是一直没能表达出来。荒唐的是,学生会两年,芮晓旭还一直拿学姐当榜样!
武家奇以为有了任晓垒,一切都不用愁,事实也是如此,他留学两年的费用,几乎都由任晓垒资助。眼看要跟任晓垒谈婚论嫁,任家父母也非常看好他,结果有次开车郊游,任晓垒出了车祸,下肢瘫痪,要截肢,武家奇就动摇了。
当然,这些都是芮晓旭后来才知道的。从读研到工作,芮晓旭再也没有武家奇消息。一场爱情就那样熄灭,来得轰轰烈烈去的干干净净,她算是经历了人生一次劫难。好在她没被这场劫难击倒,心灵上的伤疤让时光原又缝合。
武家奇为什么从国外回来,又为何加盟海宁,芮晓旭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芮晓旭心里,这个人如同那场死去的爱情,跟她再也没有关系。可是武家奇却不断骚扰他,从他加盟海宁到今,只要一有空,就通过各种方式找她,武家奇还跪在镜湖的月光下,求她原谅,说当年他是鬼迷心窍,昏了头……恶心!芮晓旭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稀里糊涂让哪个人走进她的心田,一个人一生受一次伤足够,犯不着老拿不值得的人和事来戳自己的心。所以至今,她跟武家奇什么也没生,只当此人不存在。但是现在,范正乾交给她任务,又要让她去接近武家奇。芮晓旭真是纠结死了。
芮晓旭最终还是跟踪了武家奇。武家奇是上午十点一刻离开镜湖的,走时跟谁都没说话。芮晓旭打车跟在后面。武家奇先是去了奉水第一人民医院,芮晓旭追进去,武家奇只是转悠了一会便溜出来。显然,他去医院是个幌子。后来他打车去了奉水河边一家名叫“稻草人”的酒吧,芮晓旭随后赶到。
芮晓旭看见,武家奇跟一神秘女子在酒吧见面。女子非常妖冶,打扮极其夸张,戴着墨镜,精神气质看上去不像本地人。芮晓旭换了几个角度,都不能看清女子的脸。但是从武家奇对女子的态度,还有两人交谈的神秘劲,芮晓旭判断出,范正乾没说错,武家奇这混蛋,很可能是出卖了海宁!
芮晓旭原想把这些毫无保留地讲给史睿枫,海宁发生的怪事太多了,大家再也不能互相瞒下去,更不能各行其是。史睿枫一连串动作,总算把企业形象扭了过来,海宁这驾庞大的马车,也开始上路。海宁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必须同心协力。
可是史睿枫没给她机会。这也怪不得史睿枫,范正乾不管遇到啥事都不讲出来,自顾自在那里处理,史睿枫不是神,不可能想到这么多。当然,这天史睿枫也是带着情绪的,基地变成这样,他不能不来气。基地这边要是烂了摊子,那他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镜湖返回的路上,史睿枫想趁机理一理跟范正乾还有芮晓旭的关系。镜湖之行,对他触动很大。或者说,此行印证了他某种猜想。
史睿枫心里本来是不想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凡事装多了,会羁绊你干扰你,思想还有行动会受影响。我们这一生所以走得不快,其实更多时候是被很多想法绊住的。史睿枫想追求简单,他渴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场非常单纯的旅行,遇到荆棘砍荆棘,遇到泥石搬泥石,而不是在荆棘和泥石面前左顾右盼。
镜湖之行,让史睿枫多了另一种思考。史睿枫一向对人简单,且容易信任,这是他的一大缺点。母亲曾经提醒过他,让他不要太单纯。单纯是毒药,会让你的步子更零乱。史睿枫就是听不进去,他不愿意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有人说他是理想主义者,史睿枫不承认,理想主义是一种情怀,目前他还不具备。
也有人说他过于乐观,其实他哪敢乐观。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海宁,都没有乐观的理由。他所以还能表现出一份坚强一份自信,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跟他一样的人在坚守,大家在为某个目标奋斗。但是这一天,有些东西被打碎。
史睿枫想改变策略,尤其对范正乾,再也不能容他这样下去。一个人如果对自己从事的工作不敬重,是没有理由继续在这一行引领**的。不管你是元老还是新手,只要在岗位上,就得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至少要对得起你这个岗位。
这是香港还有美国的经验教会他的,也是史睿枫自始至终的一个坚守。
但是范正乾让他看到了另一面,他对镜湖太不负责。不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必须对镜湖基地动手术。轻则换帅,重则……史睿枫还没想好怎么扭转镜湖局面,另一桩事又来了。
孟雪来了江州。
车子刚驶上高速,电话便叫响,史睿枫以为是芮晓旭打来的,赌气没接。
但电话一直响,拿起一看,是公司这边打来的。
史睿枫接起,行政部副理告诉他,迟兆天夫人孟雪来了。史睿枫大吃一惊。
迟兆天出事,史睿枫料想夫人孟雪那边会有反应,也想到孟雪会赶到内陆来,为此他也暗中做了一些准备。但真的听到孟雪来时,他还是很感意外。
“夫人跟谁,孩子来了没?”史睿枫调整情绪,尽量装作平静地问。孟雪的孩子叫迟迟,去年才上中学,母子俩是去年七月离开江州去的新加坡。
行政部副理说:“孩子没来,不过夫人带了律师。”
“带律师来?”
史睿枫有点不明白了,孟雪带律师,这又是哪一着?
“你们负责接待,对夫人态度要好,告诉夫人,我在路上,可能回来得晚一些,让夫人先休息,晚饭我来安排。”不管怎么,孟雪既然来了,史睿枫就得热情接待。
不料行政部副理说:“夫人让我转告您,她这次来,不想麻烦公司。夫人说她主要是处理一些家务事,顺便去老家祭奠父母。夫人知道公司忙,暂时不打扰了,说等她忙完私事,会来公司见您的。”
“忙家事,不让公司接待?”史睿枫就跟听错话一般。
“是,夫人再三跟我们叮嘱,一定要把这话转告您。夫人也很关心公司,她希望您能把全部精力用在公司上。”
“扯淡!”挂了电话,史睿枫催促司机快一点。车子赶到江州时,天已渐黑。
史睿枫想直接去酒店,又一想,万一夫人那边不方便怎么办?又跟行政部副理通了电话,副理说,晚饭不是公司安排的,他们几个都让夫人客气地打发了回来。
夫人晚上约了江州客人,说有重要事务谈。
怎么能这样?史睿枫很是不解,孟雪这是明摆着不想见他。站在酒店门口,史睿枫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给孟雪打个电话。
说实在的,史睿枫也有些怕见孟雪。迟兆天进去这么久,他这边一点作为也没。夫人问起来,没法说啊。他站在那里,忽然有一种不安,好像内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一次次问自己,史睿枫,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件事你是真的无力,还是?问来问去,他把自己问糊涂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有预谋的,似乎从加盟海宁那天起,这种预谋就跟着他,所以长时间不承认,是这种预谋一直在暗处,让他压着,没能跳出来,没见到光。现在孟雪来了,这个问题不可回避地跳到了他面前,他开始思考,开始追问。追问的结果把他吓了一跳。
他不得不承认,事关迟兆天的问题上,他是消极了一点。原则也罢,难度也好,看似理由充足,其实都是借口。他原来以为,四处打听消息,托关系找人问询案件信息,是为了迟兆天,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他是在证明一件事,迟兆天到底能不能重新回到海宁,能不能继续执掌海宁帅印。
太卑鄙了,他怎么能这样!这个暮色充斥着江州的傍晚,史睿枫站在江州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门前,将自己深刻地剖析一番。剖析的结果,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光明的人,更不是一个坦诚的人。他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交付给他的使命。
原来他想,很多事是母亲让他做的。这一刻他明白,其实跟母亲无关。就算母亲不跟他叮嘱那些,他的野心照样会诱使他生出某些动机,进而付诸行动。
是的,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伪君子,不,绝不是。
除了母亲,这天史睿枫又想到其他一些事,事里面有他,有迟兆天,更有孟雪。
哦,孟雪。史睿枫忽然唤了一声。这一声将他惊醒,夜色沉沉中,史睿枫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冷汗是为他和孟雪流的。
他急切地想见到孟雪,但又非常惧怕见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坦然面对过去的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哦,眼睛。史睿枫又唤了一声。
夜色越来越暗,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史睿枫体内激**,冲突,他被鼓舞着,被怂恿着,有那么一刻,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冲到孟雪面前。学过去某个晚上一样,疯狂地揽过她的肩,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母亲的话突然响在耳边:“睿,我要警告你,离孟雪远点,越远越好。”
“不——”夜色下史睿枫忽然叫出一声。
4
连着几天,史睿枫都没能见到孟雪。
孟雪真是在回避他。她在公司安排的酒店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离开。
去了哪,住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史睿枫又急又沮丧,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这样?
往事涌来,史睿枫情绪坏到了极点。公司照例有麻烦事等他处理,可他明显比前几天少了耐心,这天早上,他又冲行政部副理发了火,将人家骂个狗血喷头。副理委屈着脸出去了,他将办公室门合上,一种莫名的绝望还有悲凉袭击着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洞,冲突不出去。
哦,孟雪。他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这个名字,唤着唤着,竟把自己唤泪了。
他,孟雪,还有迟兆天,他们三个人,到底还能有多少故事?
孟雪跟迟兆天感情并不是很好,甚至连好都谈不上。这是史睿枫到内陆后才知道的。之前史睿枫对孟雪的了解极少。虽然两人都是在那个叫和塘的镇子上长大的,但童年的记忆早已被时光冲去,略略记住的,就是孟雪有点野,带着男孩子的个性。那是由孟雪的成长环境造成的。孟雪是个苦孩子,母亲死得早,父亲对她又不是太好。这样的环境下,哪个孩子的心理都会有扭曲。
后来史睿枫随着母亲去了香港,对于孟雪,就再也听不到消息了。刚开始母亲还会偶尔提一下,后来不知为什么,孟雪成了母亲的禁忌,再也不允许提她。陆星阿姨刚到他家做保姆时,不明就里,有一次还问起过母亲。母亲很慌张,不停地给陆星阿姨使眼色,让她中止这个话题。陆星阿姨偏是不识趣,一个劲问:“她母亲要是活着,也该六十了吧?”
“六十四。”母亲恨恨甩给陆星阿姨一句,借故去看晾在阳台上的衣服,离开了餐厅。史睿枫当时冲陆星阿姨笑笑,陆星阿姨不解地问:“你们家不许提别人啊?”
“不能提她不高兴的人。”史睿枫说。
“她不高兴,不是跟古儿很要好的么?”陆星阿姨又说。
古儿是孟雪母亲,一个很亲切也很特别的名字,但是史睿枫从来没见过她,也想象不出她长什么样子。来到内陆,再次见到孟雪,史睿枫才明白,母亲不提古儿真是有原因的。嫉妒是女人的天性,纵是母亲这样的女人,也难逃此魔咒。
女儿是母亲的翻版,史睿枫凭借着孟雪,想象出一个古儿来。他相信想象中的古儿跟现实中那个一定一模一样,定是一个美到令天下男人窒息的女子。
若干年不见,孟雪完全变了样子。小时记忆中那个略略带点野性、敢跟和塘镇任何一个男孩子动手,一旦动败了便跑到母亲史燕莱面前哭哭啼啼告状的小雪不见了。史睿枫看到的,是一位集野性与文静,端庄与性感一体的美丽女子。这么说吧,内陆五年,就因为孟雪,史睿枫近乎对内陆女子的美视而不见。
孟雪以一种天然的美丽、亲和还有善解人意,植进了他的心田。孟雪泼辣能干、做事风格极像他,再棘手的事务,到她手里,处理起来都是有条不紊,而且有种快刀斩乱麻的痛快。一旦从工作状态出来,又马上变回温柔贤淑的一面。史睿枫自以为也是见过世面的,对女人,已不再陌生,更是过了随便动心的年龄,但是孟雪给他的印象,简直太过离奇。但就是这样一位女人,生活竟给了她那么多磨难。最大的磨难,竟来自丈夫迟兆天!
随着跟孟雪交往时间增长,史睿枫才发现,孟雪那双美丽的眼里除了清澈还有浑浊,那张嫩白如玉一点就能出水的脸除了笑容还隐藏着深深的悲凉。
看上去豁达通情谈起什么来都井井有条、不忙不乱的孟雪,内心里其实充斥着慌张。
这慌张居然是多年的婚姻带给她的。迟兆天有家暴倾向,而且出手狠到惊人。这是史睿枫怎么也想不到的。夫妻之间缺少感情他能理解,男人外面养小三包二奶,怎么着胡来他也能理解。事实上加盟海宁一年后,有关迟兆天这方面的传闻经常会到他耳朵里。迟兆天对女人的追逐猎取近乎达到疯狂程度,而且从不瞒别人。他跟迟兆一同出去陪客户,迟兆天敢当他的面对别的女人下手,带女人外出开房更是家常便饭。有次甚至还带他去参加一个**晚宴,服务小姐什么也不穿,就那么**裸地呈现在食客面前……内陆很多事,都是他以前没想到的。以前印象中,内陆既封闭又保守,来了之后才发现,那早已成传说。改革开放后,内陆的变化大到惊人。尤其饭桌酒桌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但是迟兆天如此狠毒地对待孟雪,却让史睿枫震惊。他是她的丈夫啊,丈夫两个字,不只是一种名分,更有责任、担当、呵护、疼爱在里面。但是迟兆天把这些都丢了,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人如衣服,舒服就穿,不舒服就换。
史睿枫至今都不能忘记那样一个日子,是到内陆第二年的秋天,孟雪带着迟迟突然找到公司。之前孟雪是很少到公司的,她在江州有自己的事业,开一家审计事务所,业务做得非常不错。对海宁的事,孟雪基本不过问。对迟兆天,更不存在监管一说。他们两个是两条很难交到一起的线,各自在自己轨迹上行走。
“心不在一起,步子便很难重叠。即或命运让两人到了一起,那也只是假象。”“我们两个,是没有结果的,现在我只等迟迟长大。”这是孟雪的态度。
但那天孟雪来了,情绪非常激动,一来就要见律师,态度很强硬。史睿枫先是劝,让她冷静,孟雪不听,说今天必须收回什么委托代管权。孟雪脸上有伤,几处是手抓的,两处明显是烟头灼烧的。史睿枫知道发生了什么,迟兆天变态起来什么手段都敢用。史睿枫曾亲眼见他拿着烟头灼烧女人的**,就是在那种**晚宴。女服务员痛得两眼冒泪,他跟同桌两位官员却哈哈大笑,眼里全是浮**至极的光。
迟兆天那天不在,一大早飞了广州。公司人多眼杂,史睿枫担心孟雪把事闹大,让公司员工看笑话。孟雪跟他宽心道:“睿你把我想简单了,要是闹,还能等到今天?”史睿枫硬挤出笑脸道:“是啊,夫人是开明人,这点我们都知道。”
孟雪那天真是叫来了律师,跟公司律师卢海洋谈了两个多小时,后来好像是谈崩了,孟雪闷闷不乐。史睿枫也不敢劝,借故要带迟迟去江边玩,连哄带骗将她们母子带出公司。
到了晚上,在一家叫明月的酒楼,史睿枫为娘俩安排了晚餐。没吃几口,孟雪说要喝酒,史睿枫哪敢给。孟雪的脾气他已了解,正常起来,一点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干练果断,颇有一股女强人风采。一旦心里那根脆弱的神经被触动,立刻就会变得错乱。史睿枫不止一次领教过孟雪的“疯”,那是能吓死人的。史睿枫一直奇怪,同样一个人,不同状态下差别咋如此之大?发疯后的孟雪会尖叫、狂吼,拼命撕扯自己身体,见什么砸什么,有次差点还跳下楼去。
后来史睿枫才明白,每个人都有死穴,人在巨大痛苦中找不到解脱,就会以非常异端的方式对自己撕裂。史睿枫也曾婉转地问过,实在过不下去,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他的意思是指离婚。孟雪痛苦地摇了摇头:“离,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他在外面寻欢作乐,但就是不许我提离婚两个字,他是想霸着我、拖死我,狠啊。”
是狠。一个男人用这种极尽变态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心理得有多变态,史睿枫算是开了眼界,可他一直找不到迟兆天变态的理由,他想解开这个谜,但就是解不开。直到那个晚上。
孟雪还在要酒,史睿枫一再推托,孟雪不依不饶,似乎没酒她就度不过那个夜晚。史睿枫没法了,只好拿迟迟当理由,说孩子在,喝酒对他影响不好。
“他对什么都麻木了!”孟雪看着自己的儿子,吼叫。迟迟那边果然没什么反应,迟迟的智商发育不是怎么好,极有可能是迟兆天婚后大量饮酒造成的。
加上后天无休止的惊吓,反应便越来越迟钝。多的时候都是他玩他的,对外界表现出一种麻木。那晚同样,迟迟吃饱喝足,就去玩了,根本不在乎两个大人做什么。
“看到了吧,他要么哭,要么就傻成这样,拿酒来。”孟雪又喊。
“不行,你得照顾他,拿酒麻醉自己算什么本事?”史睿枫打心底里对这对母子生出同情,他想对她们好一点。
可孟雪不听:“麻醉,你真是会说啊,不麻醉我怎么活下去?难道你真想让我一直装下去?”
那个晚上孟雪说出了“装”这个字,这是到内陆后孟雪头一次在他面前说装。
史睿枫瞬间就懂,原来他一直赞赏的是假象,是一个女人刻意表现出来的坚强与理性,真实的孟雪根本不是这样,她是柔弱的,是渴望疼爱与呵护的。
每个人都有苦衷啊,生活中多少笑脸是硬撑出来的,又有多少和谐是靠泪水和愤怒漂白?这个世界,我们看到的多一半是假象,真相被封藏在另一个坛子里,一旦打开,那是何等的触目惊心。史睿枫忽然无语,情绪一落千丈。
见他不说话,孟雪猛地起身,一把扯开了衣服领子。史睿枫眼前一片晃,一大团粉白跃过来,直往他眼里扑。那是孟雪第一次在史睿枫面前呈现自己的身体,她把史睿枫吓坏了,史睿枫慌忙躲开目光。
“看,看啊你——”孟雪的尖叫响起来,原来孟雪是让他看伤,“看看,这是什么,你认真看,这都是他干的!”
那晚的情景真是尴尬极了,现在想起来,史睿枫心里还是怵怵的,血流在加快。孟雪声嘶力竭,非要他看,结果他就看了。天呀,那片粉白不见了,大片美丽的**也不见了。奔进他眼里的,是伤,是他从没见过的残忍,青一道紫一道的血痕,大片大片的溃烂……惨不忍睹!史睿枫承认,那天他看到的,完全超乎他承受能力。一个女人真实地将自己受的凌辱还有羞耻展现给他时,他无言了。他的心在流血,在泣。
不管借他多少想象力,都想不到男人可以这样恶毒,这样残忍——“他抓,他咬,用皮带抽,还用螺丝钉扎。”孟雪说。史睿枫蓦地记起,有次他在迟兆天随身携带的包里,真还发现过几颗大小不等的螺丝钉,当时还纳闷,迟兆天随身带这些做什么?原来——无耻!
史睿枫最终拿了酒,那天不只是孟雪喝多,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他是不能喝酒的,可那种情景下,他真是想把自己灌醉。我们面对不了苦难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醉酒是逃避中最有效的手段。
迟迟玩累睡在了沙发上,孟雪时而笑时而哭,说她当年真是昏了头,怎么能信他呢,不能信的,这是一个自私鬼,变态狂,恶魔!她骂了迟兆天无数脏话,还不解恨,竟然说:“我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知道他娶我的真实原因吗?”史睿枫说不知道,孟雪又灌下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没咽下去,哇一声吐了出来,吐了史睿枫一身。孟雪摇摆着站起,要给史睿枫擦,史睿枫连忙制止,好说歹说,才将孟雪重新扶沙发上。
史睿枫清理干净身上的污物,洗了手,递一杯水给孟雪。孟雪喝了一口,道:“他是想报复迟海清!”
这是那晚他听到的最可怕的一句话。史睿枫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什么?”
关于孟雪跟迟兆天的婚姻,史睿枫知道的真是很少。母亲不跟他讲,他也没地方可问。再说一桩婚姻有什么可问的,可史睿枫错了。孟雪告诉他:“是迟海清让他娶的我,那个老混蛋,他害了我,害了我啊睿。”
那是孟雪第一次叫他睿,之前孟雪要么叫他史总,要么就唤他全名。史睿枫心里一动,感觉这一声睿很亲切,很暖心,反倒把孟雪讲的内容给忽略了。
直到孟雪尖利地喊出:“混蛋,他们父子都是混蛋!”史睿枫才猛地醒过神。
史睿枫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很多事冒出来,他想起母亲,想起和塘,想起那段烟雨茫茫的岁月,还有那个已经不在世的男人。作孽,上辈人的恩怨,竟要这辈人来还。孟雪还想说,史睿枫一把捂住孟雪嘴:“别说了!”他真是怕孟雪再讲出什么。可是孟雪哪能制止得了,酒精点燃了她,让她有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嘴巴像泄洪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她讲了许多史睿枫闻所未闻的事,件件惊心,件件骇人。后来甚至提到了史睿枫母亲史燕莱,一下让史睿枫意识到某种危险。
“夫人你喝醉了。”史睿枫极力制止,孟雪却一点不听他的。“你别管!”
她大声叫着,喊道:“知道不,古儿跟迟海清好过,好过,迟海清这个老王八蛋,四处留情,欠一屁股风流债,就是不管自己老婆,他儿子现在也这样,报应啊——”
“孟雪!”史睿枫也唤起了孟雪名字,“孟雪你别这样,我们不提过去好不?”
“你可以不提,我不能,姓迟的老王八蛋,他毁了我啊,我要把迟家父子所有的丑事讲出来,我要撕掉他们身上的画皮。”孟雪一边骂,一边又开始折磨自己。她撕扯自己的头发,一边撕一边哭嚎。史睿枫的心快要碎了,他抱住孟雪,想扶她起来,孟雪一把推开他,用嘲讽的口吻道:“你怕了,哈哈,史睿枫你怕了,你个胆小鬼,我以为你是个真男人,是条汉子,原来你也是懦夫。”
“懦夫!”孟雪又叫一声,一双醉眼瞪着史睿枫说:“你是怕我把那些秘密说出来,对吧,你们个个是野心家!”
秘密?史睿枫猛然间又恍惚了,他的思想彻底被孟雪搞乱,他真是不知道什么秘密。他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那仅仅是怀疑,面对母亲,史睿枫现在连怀疑都不敢有。“孟雪——”他又叫一声,想告诉孟雪,人不能老沉浸在旧事里,历史不管有多荒谬,都是上一辈人的,他们的任务是过好现在。
但是孟雪不给他机会,孟雪那天是彻底醉了,疯言疯语个没完,后来竟说:“古儿,史燕莱,迟海清,他们没一个干净的,没有!”
“孟雪!”史睿枫再也不能容忍了,孟雪竟然诬蔑他的母亲。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孟雪,半天,他说:“古儿是你母亲,难道连她你也伤害么?”
“母亲,我有母亲么,有吗?我无依无靠,我是一只虫子,他们都想踩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