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第一章 集团副总裁、海宁船业董事长范正乾不见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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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晚上十一点过五分传到香港的。

史睿枫还在医院,香港明城国际。母亲史燕莱一周前发病,突发性心梗外加急性肺炎,照顾母亲的陆星阿姨先后跟他打了十几通电话,一次比一次催得紧。海宁出了问题,麻烦事一团接着一团,史睿枫忙得走不开,但母亲只有一个,陆星阿姨又将病情说得非常严重,史睿枫不能不来。

“睿啊,你要再不来,怕是见不到母亲了,你掂量着办。我可告诉你,大姐这次发病,诡异得很,前几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心情灿烂得像香港的天空。

猛然就卧床不起,还有过几次小昏迷。曾医生我请来过,他也很担心,坚持说要住院。睿我可把丑话说你了,要是大姐有个闪失或意外,陆阿姨可担不起这责。”

这个陆阿姨,说起话来一堆一堆的,每次通话,讲的总是比母亲还要多,史睿枫却偏偏喜欢。若不是有这么一位知根知底又很会照顾人的阿姨陪着,母亲那边他哪能放心。

“好吧,陆阿姨,您甭吓我了,我把工作交代一下,马上赶过来。”史睿枫一边感谢一边说。听他说吓,陆阿姨立马又纠正:“睿你不能这么说,我真不是吓你,大姐的情况……”

史睿枫没让陆阿姨将话讲完,怕听到不吉祥的话。母亲的情况他知道,血压高,心脏供血机能不是太好。上了年纪的老人,真是不敢马虎。史睿枫一度想将母亲带到大陆,带回奉水或是省城江州,这样照顾起来方便。

其实他们以前就生活在奉水的,只是后来去了香港,奉水的老房子如今还在,史睿枫每年都要去一趟。那个地方很美,而且有一个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名字:和塘镇花坊街。传说明清时期,花坊街是专门给皇家育花的地方。因为育花,人也有了花性。和塘镇的女人便个个有了花容,一道景呢。当然,史睿枫去和塘,不是为了赏花,也不是为了花一样的女人,是怀旧。

母亲执意不肯,每每听说要回内陆,马上就说:“我才不要呢,这辈子都不想回那个和塘。将来我故去了,你要把我葬太平山上。”

母亲本是个温顺的女人,做事细心,说话更是柔声细语,可这些年一旦提到和塘或花坊街,马上会像被蛇咬了一样发出尖叫。叫完,母亲又跟着后悔,很痛苦的样子,不停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嘛,和塘是我老家哎。”

母亲一边自责,一边又在修补似地继续顽固:“我真不去,这边待习惯了,到了内陆,哪能适应得了嘛?内陆空气那么差,霾一层接着一层,我才不要把自己交给毒气哎。”

母亲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说话缺乏逻辑,给人一种错乱的感觉。史睿枫知道,母亲口是心非,其实她对内陆是有很深感情的,只是故意不承认罢了。每每提及内陆,母亲总要找出一堆不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某种紧张。

母亲对内陆是紧张的、恐慌十足,她想回去,但又怕。史睿枫知道母亲怕什么。

人往往是被回忆折磨着的,越是上了年纪,回忆就越是一把锁,彻底把人锁住,走不出去,也怕别人走进来。母亲是有很深心结的。史睿枫一直想打开母亲心结,努力了若干次,全都失败。后来他求助陆星阿姨,陆阿姨摇头说:“试过了,不顶用,你母亲这人啊,看着阳光,心事重着呢。”

陆星阿姨的话更让史睿枫充满焦虑,怎样才能把母亲从深重的阴影里带出来呢?史睿枫曾开玩笑:“妈妈,照你这么说,那边人可都没法活了,可我要告诉你,人家滋润着呢,瞅瞅你儿子,不也好好的吗?”

母亲看一眼他,狡辩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年轻、健康,经得起折腾,妈妈可是老了,你瞧瞧,瞧瞧,又老了许多哎,白发,还有皱纹……”

母亲聪明得很,她知道儿子什么心思,会及时地偷换话题,将回内陆这样一个敏感问题转化成女人们的通病,那就是怕老、怕胖,怕走形。反正这样的话题总也讲不完。

其实母亲不老,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五十刚出头。加上保养得好,我又乐观,这就让她的美丽无节制地延伸。有时候史睿枫看着都有点嫉妒,他都有白发了,额头上的皱纹不比母亲少,不少场合,人们都不拿他们当母子,说他是母亲的弟弟。

还有更大的笑话呢,有次慈善晚会,史睿枫连着熬了几天,人有点憔悴,偏巧那天母亲着了一套从法国带来的很扎眼的红色晚礼服,结果主持人口误,错将他们说成一对情侣。那次可把母亲高兴坏了,回来路上不停地说:“情侣,哈哈,这个主持人,竟说我和我儿子是情侣,太有意思。”自言自语半晌,突然盯着史睿枫问:“妈妈真的有那么年轻?”

母亲真的好年轻,这也是史睿枫非常开心和自豪的一件事。加上她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容许头发乱一点,衣服更是穿得整洁体面。对了,眉毛。母亲最最重视的,是那对如烟的柳眉。母亲最爱说的话也是“柳眉如烟,粉白黛绿”,说女人要是生成这样,那就天下无敌了。史睿枫打小便记得,母亲用在修眉画眉的时间,比别的女人补妆打扮还要长。

“不能亏待它呦,上天赐给我这样一对眉,怎么忍心不理它们呢。”这是母亲得意时常常说的一句话。说完,竟又对着镜子补眉妆了。

每每这个时候,史睿枫就会露出会心的笑。他知道母亲要强,要强的女人是不容许自己有瑕疵的。母亲精干了一辈子,也漂亮了一辈子,像天地的宠物,不,应该说是精灵,优雅而浪漫地走过了她的大半生。

史睿枫有责任,让母亲将她未来的岁月走得更好。既然不想去内陆,那就在香港待着吧,怎么顺心怎么来,这是史睿枫的想法。正好陆星阿姨闲着,史睿枫便将她“请”来,给母亲做伴。

陆星阿姨也是内陆人,年轻时跟母亲就认识,关系要好得很。后来陆星阿姨嫁到了江州水源镇,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采购员,没想几年后,丈夫的事业就做大,自己当了老板。陆星阿姨来香港比史睿枫他们晚一点,丈夫到香港发展,她便跟着来了。没想到的是,到香港没几年,凡事都还没摆顺呢,丈夫在一起公共事件中遇难。陆星阿姨的生活一下陷入了困境。

有段时间,陆星阿姨想回内陆,是母亲留下了她,并帮她介绍了工作,暗地里又帮衬她,算是将那段残酷的日子度了过去。再后来,陆星阿姨交了新的男朋友,地道的香港人,只是年龄大了些,不过她说没事,自己都这样了,难道还想找比她年轻的不成?有个人照顾就算不错。陆星阿姨跟母亲不同,母亲能坚守住大段大段空白的岁月,陆星阿姨坚守不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不能缺男人。

“家里没个说话的,那个空哟—再说了,女人总得男人养着嘛。”这个养指的不是养活,是滋润。见母亲拧眉,陆星阿姨紧着会说:“燕莱你有老本吃,我可没有,只好变着法子吃男人了。”

这时候母亲的脸就会舒展开来,略略还有几分得意。陆星阿姨也会得意地一笑,为自己没有开罪母亲。其实这笑是生活逼的,史睿枫知道,陆星阿姨吃过不少苦,尤其丈夫出事后,啥都干过。洗衣工钟点工,给人家做保姆,到街头小饭馆洗盘子。虽说那时政府对她是有一些补贴的,但丈夫到香港投资,借了不少钱,陆星阿姨要把它们全还上。人走了,债不能走,欠人家的,就算卖身也要还给人家。母亲正是因这点,越发地喜欢她。当然,陆星阿姨并没有去卖身,生活练就了她一身的武艺,后来这个男朋友,是在小区前面开小吃点的,老婆走的早,一个人经营小本生意,比陆星阿姨大十二岁。陆星阿姨是给他做钟点工时跟他结下感情的,不久男人就提了婚,陆星阿姨愉快地嫁了过去。好景不长,嫁过去没两年,男人得癌症死了。正如陆星阿姨自己说的,她这人没男人缘,或者是个克星,嫁谁谁遭殃。

“算了,再也不想男人了,一个人老老实实过吧。”

母亲好像就在等这句话,陆星阿姨刚感叹完,她马上道:“对呀,你看看我,不也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么,干吗非要嫁男人?”

“可燕莱你有睿,我没有。”陆星阿姨一本正经纠正母亲。

“要是跟你一样有个争气的儿子,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呢,一个个命短的,被窝都暖不热,就蹬腿走了。”

母亲这个时候就一声不吭了,她会怔怔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还有人流,让心事从自己心里漫过。

母亲是有心事的,只是轻易不往外说罢了。

陆星阿姨烧一手好菜,跟母亲有讲不完的话。两个上了年岁的女人,谈论起家长里短来,那个热乎劲,亲密得如同小闺蜜。母亲还后悔,晚请了陆阿姨几年,不然,她脸上能少掉许多皱纹。

“人是要跟人交流的,有了你陆星阿姨,我这心啊,一下实落了许多。”

母亲说。

史睿枫是四天前抵港的,到达太平山下时,母亲已经住进医院,崔医生派车来接的。史睿枫赶到医院,母亲竟然昏迷着,可把他吓坏了。抓着陆阿姨还有曾医生的手,不停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能昏迷呢?

陆阿姨见到他,心里一下有底了,反过来劝他甭急,母亲不会有大碍,医生已经说过多次了,会醒过来的。曾医生见他急成这样,也安慰道,他们上了最好的措施,一定请史睿枫放心。

史睿枫哪能放心啊,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千万别以为是他脆弱,史睿枫跟脆弱是不沾边的,商海里搏击十余年,早把他练成铜墙铁壁。是母亲在他心目中太过重要,这一生,他什么都可放弃,独独母亲不能。

病床前守了一夜,史睿枫心里不知祈祷了有多少次。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母亲终于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是他,母亲脸上蓦地闪出红光,声音也颤抖得不成。一把抓住他的手:“是睿吗,我的睿儿,你真回来了啊,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呢。”说着,眼里就奔出两行子热泪。

“妈妈,是我,妈妈不哭,有睿在呢。”史睿枫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感觉是从另一个世界把母亲拉了回来。

曾医生说,母亲这次情况的确不好,除心脏外,大脑供血也出现问题,更加意外的是,肺部查出阴影来,目前尚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肿瘤。

“那就抓紧查啊,还愣着做什么?”史睿枫急了,阴影,太可怕了。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最不好处。

曾医生倒是冷静,看到史睿枫惊慌失措,不住地安慰道,不是他们不急,病人入院到现在,血压一直不稳,心脏功能反复异常,两次出现深度昏迷,他们必须得想办法先让病人状况稳定下来。

这一稳定,又是两天过去了。母亲气色是好出一些,饭也能吃得下了,话更是多了起来。母亲话一多,就一点也不像病人,病房里的气氛好出许多。陆阿姨脸上也绽开笑,孩子似的说:“我就说嘛,什么心脏不好,全是心病,盼儿子呢,睿一来,姐你哪儿都舒服了。”

母亲这时候那个骄傲劲哟,好像陆阿姨道出了她的心事。

史睿枫却不敢乐观。母亲肺部的阴影到现在还没结果,又做了两次检查,医院方面仍然统一不了意见,阴影部位特殊,跟他们遇见的病例都不一样,初步判断应该不是癌变,但到底是什么,几位主治医都给不出准确判断。

此事不能告诉母亲和陆星阿姨,史睿枫已经联系香港两名专家,以便最快的时间内能为母亲做一次会诊。

哪知就在这时候,内陆来了信息。集团副总裁、海宁船业董事长范正乾不见了!

跟他报告消息的是助理芮晓旭,海宁集团公司发展部经理,一个他非常看好的下属,当然,也是一个最近给他惹了麻烦的女人。芮晓旭话说的微妙,没直接说失踪,只道是找不见人,已经好几天了,各方都在找,可就是找不着。

“找不着,他能去哪?”史睿枫也被芮晓旭说的犯起急来。范正乾是海宁的顶梁柱,虽然目前他是海宁 CEO,但海宁可以没有他史睿枫,也可以没有董事长迟兆天,但绝不可少了范正乾。“奉水找过了吗,会不会在船上?”

范正乾在海宁重点负责船业,除担任集团副董事长外,还兼任海宁船业总裁。

船业是海宁的核心产业,也是海宁的看家老底子,当初海宁就是靠两个人三条船起家的。几十年来,海宁经历了一浪又一浪,潮起潮落波云滚滚中,无数家中小企业一一死去,独独海宁由小做大,从最初的一家个体小企业成为目前江北乃至全国的船业巨头,在世界船业也享有一定地位。海宁两个字,早已誉满全球。可以这样说,如今提起中国船业,你就不能不提海宁。提起海宁,你就绕不开范正乾。他不单是元老,更是海宁的宝,是泰山压顶式的人物。

史睿枫所说的船,是海宁三年前签的一个大订单,东家是英国人,这艘超级大船是海宁自创业以来接到的最大载重量、最多船位的一艘,很具挑战性。

当然技术难度和工艺要求也最高,某些方面需要世界顶尖技术,个别地方工艺流程的革新与现代技术运用,在世界船业也是首次。

这艘大船不但对海宁是严峻考验,对整个中国船业,也有划时代的意义。

按当初媒体的说法,海宁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它将中国船业与世界船业的距离缩短了很大一步。当初海宁从英国船商手中签下这个订单,着实在业界引起了巨大震动。整整一年,大家都围绕这事说个不停。遗憾的是,这条大船在焊接过程中遭遇了技术瓶颈,海宁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过来,都宣告无果,大船没能按时交工,在巨大的技术瓶颈面前,海宁不得不宣布造船失败。

一场豪宴就这样不告而终。

作为该项目的第一负责人,范正乾的压力可想而知。史睿枫想,范正乾一定又是去了船上。可是芮晓旭说:“已经去过好几拨人了,我昨天才从奉水回来,基地没他的影子,留守者也没见到他。”

“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会蒸发?”史睿枫也觉得不可思议。船上不在,奉水和部门又都没人,能去哪呢?

“是啊,好蹊跷。史总您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公司要乱套了。”

“乱套?”史睿枫又是一惊,最近他特别怕听到这个乱字。

“是啊,史总您想想,公司遇到这么多棘手事,眼下范总又四处找不到,传闻一拨接着一拨,不乱才怪。”

“甭乱讲,范总可能一时有事,没来得及打招呼,让大家安定,范总不会出事的。”

“都说不会出事,可是……”芮晓旭那边急得要哭,这哭腔越发加重了史睿枫心头的阴影。芮晓旭又说一句,史睿枫就木在那里了。“史总,范总最近情绪一直不正常,心情非常低落,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担心……”

史睿枫在楼道里站了许久,才回到病房。

“睿,怎么了,有事?”见他进来,母亲问。

“哦,没事。”史睿枫搪塞道。

“你脸色那么难看,不会有事瞒着妈吧?”做母亲的眼睛总是雪亮,儿子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瞒不过她。

“真的没事,妈妈,你安心休息吧,是那边的人打电话问候您。”

“你在骗我。”母亲毫不客气地说。

史睿枫知道自己没装好。没法装,这事对他冲击太大,接到电话到现在,他的脑子完全让范正乾占据了,赶都赶不掉。坚持着坐了一会,怕母亲还要追问,史睿枫起身说:“妈妈,你好好休息,我到外边走一会。”

“睿……”史燕莱明显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一双手伸过来,想抓住儿子,可儿子让她扑了空。

史睿枫果断地走出来,他的心情委实糟透了。本来海宁就连着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如果不是有他强力撑着,怕是海宁早就乱作一团。芮晓旭这个电话,更是雪上加霜,让他想陪一会母亲都不能。

范正乾最近的确是不大对劲,这点史睿枫早就察觉出了。事实上,副总范正乾对史睿枫,一直是个谜。半月前他跟范正乾有过一次交流,这是加盟海宁后他跟范正乾次数不多的一次单独谈话。史睿枫一直想就海宁如何摆脱困境,尽快走出低谷跟范正乾换换意见,可范正乾总也不给他机会。以前是范太忙,几乎常年在奉水船业基地,也就是镜湖那边,史睿枫又多在省会江州总部,二人见面的机会真是有限。另一个关键原因,就是范正乾一直不接纳他,这令史睿枫很头痛。

史睿枫到海宁,并不像外界宣传的那样,大受欢迎。这中间,不顺头的事一桩连着一桩,尤其跟董事长迟兆天还有副总范正乾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故事多着呢。但不管怎么,史睿枫是融了下来,而且担任了公司 CEO。

担任 CEO后,史睿枫想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对海宁做一番改革,力度最大的,就是对海宁瘦身。这也是范正乾感兴趣的,跟范正乾一贯的主张吻合。史睿枫原想,他这样做,应该能得到范正乾的响应,于是就热情澎湃地将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谁知范正乾忧心忡忡,对他的热忱和积极不做出一点反应。

史睿枫还记得那天谈话的情景,他说的热血澎湃,停不下来,范正乾却一直木然着。到后来,几乎是他一个人说,范正乾像头闷牛,一句不吭。再后来,范正乾竟扔给他一句:“怎么走,你和兆天商量吧,以后这些事不用征求我意见。”

这算什么话,听起来明显像是撂挑子,可范正乾不是一个撂挑子的人啊。

当时史睿枫真是没搞明白,范正乾这股情绪从哪来,现在想想,就觉范正乾的情绪绝对有出处,而且不只一天两天。

莫非,这么多年,范正乾跟迟兆天真是面和心不和?或者,他有难言的苦衷?

史睿枫不敢往这方面想,他宁可想得简单点,将范正乾这股不正常情绪归结到海宁目前的现实困境上。

穿过幽静深长的楼道,进入电梯,史睿枫紧了紧衣领。天倒是不冷,甚至有几分热,五月的香港,气候已经非常宜人,跟内陆江北比起来,这边的热更让他舒服。紧衣领只是习惯性动作,史睿枫有许多习惯性动作,从小到大,母亲帮着纠正了不少,目前留下的,也算不得坏习惯。比如一遇事,先要紧一下衣领,别人是松,他是紧。还比如面对长官或前辈,别人可能拘谨地要躬腰低头,他却要微微皱一下眉,表情想不通地收缩,做出一副审视的样子来。母亲说这样不礼貌,人家以为你对他不屑一顾呢。史睿枫解释,他是想看清对方到底不同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人跟人真是有许多不同的,尤其成功者,不管是内陆那些级别很高的官员,还是香港这边驰骋商场的精英们,身上都有很特别的东西。史睿枫喜欢第一时间将它们捕捉到,然后细细地咀嚼品味。母亲笑说他是想成功想疯了:“照猫画虎可不行,你得学人家品质。”母亲向来认为,人的品质最重要,这一生,母亲都在强调品质两个字。“我可不许你不择手段哟,母亲就是吃了这方面亏,一辈子过得好清苦,再也不许你步我后尘。”

“清苦吗,我咋不觉得?”史睿枫会笑眯眯地回击母亲,其实他是不想让母亲沉浸到往事中。母亲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人生极不寻常。但他从没觉得母亲品质有问题,他爱母亲,胜过一切。他认为母亲这一生,做到了“坚守”两个字,有什么品质比坚守更重要呢,没有。

下了电梯,出楼门,夜色铺排过来,浓郁一片。香港的夜景是极富个性的,虽是在医院,但也挡不住外面绚丽多彩的夜色。史睿枫深吸一口气,再紧一下衣领。他穿一件休闲款的纯棉恤衫,衣领是敞开的,露出他非常有质感的脖颈,那里光泽很好,皮肤也很健康,红润、光滑,泛着象牙的光泽。不少人说,他的脖颈很漂亮,看上去特别有男人味。史睿枫笑笑,脖颈有什么漂亮不漂亮呢,一个男人漂亮的应该是眼神,不,是智慧。史睿枫这生想做的,就是一个凭借智慧赢定人生的人。

目前他想赢得海宁。或者说,赢定一场危机。一想这事,史睿枫眼前立马灰暗,一眼的夜色瞬间没了。

海宁是内陆省份江北最大的造船企业,迄今已有五十年历史。在所在地奉水,更是声名显赫。但海宁在江北,不是一家独大,它还有一个非常强劲的对手:南洋船业。史睿枫还在香港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过不少海宁跟南洋恶斗的故事,等他加盟海宁,海宁跟南洋的竞争更是白热化,一度时间,海宁让南洋逼得喘不过气,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就目前来说,海宁和南洋的竞争根本没有结束,而且越演越激烈。这个时候海出问题,等于是给南洋白送机会啊——范正乾!史睿枫有点狠地叫了一声这名字。

五月的太平山早已是花草盛开,白日里晒足了阳光的草木正在吐着芳香,从山顶吹来的风挟裹着海的凉气,也夹杂着淡淡的腥味,让人的五脏体验着另一种快感。要在平常,这样的夜晚,史睿枫会陶醉的。今晚不,今晚他的整个世界都飘摇了,忽而是病中的母亲,忽而又是范正乾,然后又是南洋。

不行,他得尽快理出头绪,不管是海宁还是母亲这边,以及竞争对手,他都要认真理一理,得权衡,得分析,得迅速做出决断。

2

午夜时分,史睿枫感觉到些许的凉意,站的时间也久了,怕母亲那边有事,就想回病房。

就在他转身想回的空,芮晓旭又一次打来电话,这次芮晓旭话说得更坚决,让史睿枫火速回去,海宁不可一日没他。“我们好担心,海宁目前这个样子,哪还能经得起各种余震。”

史睿枫的步子就又困住了。芮晓旭说的震,是海宁这几个月里经历的风波。

先是上马四年的奉水中国船城突然叫停,一夜间变成了烂摊子,全力推动该项目的奉水原市长许肖彬因一起非常离奇的“性侵”案件被人举报,进而被有关方面带走。

奉水发生地震,波及面非常之广,受损最严重的当属他们两个竞争对手:海宁和南洋。两家企业元气大伤,海宁为此搭进去将近十个亿,还不包括趴在银行账头上的那些巨额贷款。

奉水中国船城总投资一百多亿,因其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而受到国内外船业的高度关注。海宁在该项工程一、二期建设中共拿到五大项目,投资总额高达七十个亿。南洋跟海宁规模差不多,只是项目侧重点不一样而已。

这座被誉为中国水上第一船城的特大型项目,论证阶段就遭到各种非议,无奈许肖彬积极性空前,态度又十分果决。某种程度,海宁所以陷进去,是有“逼迫”的成分。当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企业任何决策本质上还是由企业自己做出的,也只有企业自己来承担后果。

这几个月,围绕中国船城项目,海宁可以说是天天在经历风浪。业界更是有诸多传闻,一次惊过一次,次次都能掀起巨大的波澜。资金被套牢,烂尾工程一个接一个,单是收拾残局,都要把人精力熬尽,史睿枫他们还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压力。屋漏偏逢暴雨,偏在这个时候,又爆出大船事件,等于是雪上加霜,愣将海宁往死路上逼。

也怪范正乾,大船事件其实是早就该暴露出来的,不应该凑在一起。早暴露早面对早解决,这是史睿枫一贯的主张,搞企业不跟搞其他,很多事你瞒不了,骗也只能骗自己。只是范正乾不愿意认输。交船日期是去年十月,由于焊接技术解决不了,海宁只能往后推,工期一而再再而三地延期。英国方面多次表示不满,好在芮晓旭这方面经验足,更有巨大的耐心和热情周到的服务,使英方代表西西小姐连续多次让步,在老板面前替海宁说不少好话。

但危机终归是危机,开始大家对解决此技术难题还抱有幻想,认为在范正乾带领下,海宁能攻破此难关。请了无数专家,成立了不下十个攻关小组,国内外知名船业也都请教过了,难题最终还是未能破解。海宁这才万般无奈地宣告造船失败,范正乾破天荒地认了输。

史睿枫记得清楚,那晚,整个海宁都在哭。这是海宁造船史上第十九次失败,但这次失败得比前十八次都彻底,损失比前十八次加起来还要大。英方已依约进入索赔程序,不出意外,三个月后就要宣判,海宁为此将要付出高达一亿美金的赔付。

一亿美金,一想这数字,史睿枫后背就嗖嗖冒冷气,心也发寒。他努力着想把这事忘掉,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五月的夜空,天很高很蓝,也很透明。此时此刻,史睿枫并不是怪罪范正乾,没道理。要说感情上,他是站在范正乾这边的。

加盟海宁后,史睿枫跟范正乾打的交道不是太多,海宁摊子铺得太大,两人分管各不相同,平时忙得都见不了面。史睿枫多是在总部江州,范正乾又经常窝在奉水镜糊。但凭他在商海这些年搏击的经验,还有对人对事的观察与判断,范正乾是一个有足够耐性的人,抗压能力大得惊人,怕是他史睿枫都比不了。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思来想去,史睿枫还是理不出头绪,这事太过诡异,来得毫无征兆。史睿枫想打个电话给迟兆天,听听他怎么说,可这个电话他实在打不了。

来港之前,史睿枫跟迟兆天发生了一场激烈争执,这是加盟海宁后从没有过的,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说,跟上司吵架,也是第一次。这场争执严重破坏了他跟迟兆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史睿枫能放下手头工作赶来看母亲,不能不说跟这次吵架没有关系。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也让那边的迟兆天有个冷静的机会。

两人吵架是为了镜湖湾高端休闲度假区,该项目是中国船城的一大块,是核心中的核心。海宁争取这个项目,跟迟兆天对企业发展的主张有关。迟兆天接任海宁董事长后,多次想将海宁的航向做出调整,由以前的船业为主,变成渐渐淡化船业,多渠道多方位突破。而这个多方位,迟兆天最热衷的就是近年来内陆非常热闹的房地产。

对此,不只是史睿枫,包括范正乾还有董事会其他成员,都抱有不同的看法,史睿枫还力主规劝过,希望迟兆天能冷静,不要跟风,但凡一个行业过度发展时,也就是行将消亡的开始。经济不能违背常态,这个常态别人可以不懂,对他们这些整天漂在商海里的人,必须懂。

可迟兆天听不进去。迟兆天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决策说三道四。不只是决策,但凡事儿,迟兆天都不喜欢别人提不同意见,反对就更不用说。

为此他解聘过三位副总经理,都是会上提了跟他相反的意见。其中一位还是国内船业很有名气的经理人,当初也是迟兆天费了很大心思从另一家船厂“挖”

来的,但就因会上说了几句他不中听的话,向他泼了冷水,迟兆天就把人家“赶”

走了。

“赶”这个字是迟兆天亲口讲的,事后史睿枫找他单独聊,想婉转地劝他将此人留下来。迟兆天看着他笑,笑够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很亲热的样子:“我留他做什么,天天看他冲我挑刺,他有这个资格么,有这资格为什么不当老总,要给别人打工?”他把“打工”两个字说得很响,生怕史睿枫听不清似的,又道:“我请他来,是让跟我同心协力,为海宁描绘蓝图,他老跟我过不去,老唱反调,拆我的台,坏我的事,这样的人不赶走还留着做什么,你说留着做什么?”

他很响地反问史睿枫。

史睿枫被他问得结巴,想半天才说:“不同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真理就是在不断辩论中才变得清晰。”

没想迟兆天笑得越发凶了:“真理,睿枫你跟我谈真理?”迟兆天觉得史睿枫这话说得很好玩,当时也的确露出好玩的表情,用力拍了拍史睿枫肩。

拍完了,将手拿开,在空中停留一会,重重地落下。一只茶杯在他的手下碎了,发出极响的声音。这声音让史睿枫打出一个寒战。

史睿枫正要问他打碎茶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讲?迟兆天又开了口,这次他的话就极不亲热了,带着某种威胁或是震慑。“我不喜欢别人跟我探讨真理,胜者为王败者寇,千百年来都这么走过来的,商场讲的不是真理,是实用,是谁能赢。我赢了,难道你们还敢说我错?”

史睿枫说不敢。

问题是迟兆天没赢。跟船城所有项目一样,镜湖度假区外加迟兆天一心开发的高档别墅区热热闹闹经过五年后,投进去六个多亿,只换来一片吆喝声,随后许肖彬出事,船城叫停,度假区逼迫停工。如今摆在镜湖的,哪还是什么**力十足前景十分叫好的高档休闲度假区,短短半年时间,那里便成一片荒冢,如果不是迟兆天不甘心,执意将一拨人留那里看守,怕是早变成荒郊了。

这不怪谁,在镜湖搞开发,本身就是热血**。那里历史以来就是死地,虽然风景秀丽,三面环山,可它只是一湾水,加之两边山势险要,自古就鲜有人们在那里活动。在这里零星建几座船厂倒也说得过去,当初海宁将船厂建这里,也是想独享这里的水岸优势,因为镜湖小面积的水岸不可能再容得下其他厂子进来。可许肖彬脑子发热,非要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还异想天开要将东部浅水湾全部填平,将险峻陡峭的朱峰岭削下一块来,让迟兆天打造休闲度假城。

这都是史睿枫加盟之前发生的事,史睿枫后来听说,许肖彬所以热衷于此,是缘自一风水先生。许想在奉水大干一场,干出别人干不出的政绩,请来风水先生为他卜卦,结果就有了中国船城。

当然这都不是史睿枫所要追究的,目前摆在他面前的任务,是如何盘活海宁资产。一个中国船城,加上大船,早把海宁资金榨干,海宁的融资早已超过警戒线,目前维持正常的运转都很难,工人已有三个月开不出工资,这都是摆在他这个 CEO面前的紧迫任务。迟兆天他们可以不去考虑这些,史睿枫不能。

如果不马上将这些资产盘活,海宁真就会成一艘烂船,陷在污泥中再也出不来。

史睿枫想把该项目卖掉,或者抵顶出去,趁许案目前还没有结果,船城项目虽说叫停但还没彻底烂掉,拿着热钱想进入的人不是没有,变卖尚有一定可能。

史睿枫甚至想好了价格,全部收回是不可能的,他没迟兆天那么乐观,四面楚歌时尚能谈笑风生,他只能面对现实,能收回多少算多少,用来给船业这一块救急。

没想就此引发了他跟迟兆天之间的公开恶战。一听说要卖掉度假区,还背着他跟别人谈价格,迟兆天怒了。海宁大大小小项目中,迟兆天最钟情最不肯放手的,就属这个休闲度假区。每每谈起,迟兆天必是兴高采烈、热血沸腾。

纵是它已停工,迟兆天也不容许别人说半个不字。在海宁你可以谈大船的失败,谈其他项目的不成熟或决策失误,但你绝不能对度假区说半个不字。一度,迟兆天甚至搞封锁,不让任何人提度假区。在他心里,度假区是圣地,是他一个梦。梦怎么会死掉呢,不会!哪怕拼上海宁全部资产,他也要把这项目搞成功。

史睿枫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卖掉。

“简直开玩笑嘛。”迟兆天一开始还是忍着的,毕竟站在面前跟他谈度假区的是史睿枫不是范正乾,实在听不下去,就不阴不阳嘲讽上这么一句。后来见史睿枫喋喋不休,几乎是挑战他的权威了,迟兆天一下变了脸。“睿枫你是不是让老范洗了脑,最近怎么老是提船城,难道你们真觉得能救得了船业?”

史睿枫这段时间是老跟迟兆天提船城。他有一种预感,船业在沉寂了将近五年后,应该会有复苏,尽管目前看不出任何征兆,但凭借多年商海打拼的经验,他认定传统行业重新受重视的日子不远了。

这也基于他对内陆经济形势的整体判断,内陆经济在史睿枫眼里犹如一个发烧友,在地产业长达十余年的高烧不断中,已经暴露出种种问题,有些甚至是致命的,随时都可能让经济体崩塌。这些问题高层不会看不到,经济本身也不会放过。报复迟早要到来,而备受轻视的传统工业基础产业被打进冷宫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再怎么说,一个国家的经济也不可能靠地产来支撑,这在世界上也没有先例。

繁荣一段时间可以,繁荣过度就很可怕。专家都说是泡沫,史睿枫觉得用泡沫形容有点轻了,它其实就是一种很脆弱的假性经济。

“救得了救不了且不说,但海宁是搞船的,我们不能把主业扔一边。”史睿枫还是很有耐心。

“哈哈,跟老范一个腔调,就知道船。睿枫啊,我可对你有些失望,原以为你是科班出身,又有征战美国和香港的经验,到海宁来,能跟我携起手来,重新打开一片新天地。没想转来转去,你还是转到了老路上。行了,这话到此为止,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海宁到底该抓什么该放什么,我想我比你们谁都清楚。

镜湖这个项目我不可能罢手,相反,接下来我会有大动作,我要让船业全部退出,全部,听懂没,不是谁重谁轻,而是彻底放弃,这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迟兆天的话不仅夸张,且很刺耳,史睿枫仍然强忍着没发作,进一步问道:“为什么?”

就是这句为什么惹恼了迟兆天,史睿枫万万没想到,迟兆天会扔给他一句异常另类的话,另类到让他瞠目结舌。

“我恨船业,知道吗,恨!我恨跟它有关的所有人,这下你完全明白了吧。

哈哈——”迟兆天说着竟然笑起来,面色瞬间变得可怕,带几分狰狞。史睿枫彻底凌乱了,眼前的迟兆天跟他认识的迟兆天判若两人,怎么也对不上号。

迟兆天并没打住,继续说:“打开始时,我就不想在船业这一块有任何作为,是他们逼我,非要把大好年华消耗在这该死的产业上。我恨,巴不得它早死,早死!”

迟兆天越发歇斯底里,控制不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在史睿枫面前发飙。

史睿枫吃惊地盯住他,如果说以前迟兆天说什么他还能勉强接受的话,那天,迟兆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要洞穿他的耳膜。这人怎么这样啊,史睿枫打心底里发出鄙视。迟兆天全然不顾,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将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了一起,摆出一个姿势让史睿枫看。

史睿枫看不懂他的意思,他猜测迟兆天可能是借此恫吓他。“董事长——”

史睿枫想制止这种滑稽的游戏。他知道母亲为什么老要在他面前提醒了,这人一旦露出原型,的确可憎。

“吓着你了吧?”迟兆天突然收起脸上笑,走近一步看着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怎么能伤害你呢,只要你不提度假村,不提船业,不再扰乱我的计划,还是我好兄弟,是海宁的 CEO。我知道你有野心,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可你别拿我当傻子,谁也别拿我当傻子。但是睿枫你不能急,更不能颐指气使,我迟兆天最烦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你还没这资格,你才来海宁几天,五年零一个月又三天,就想命令我?笑话。我郑重向你提个醒,不管谁加盟海宁,也不管谁担任 CEO,海宁它姓迟,永远别忘了这点!”

史睿枫完全让迟兆天弄懵弄傻了,就如大街上走着,突然闯过来一头怪兽。

是的,怪兽。加盟海宁这么长时间,史睿枫还从没见过迟兆天如此疯癫。那天他突然明白,迟兆天一直在装,事实上从他加盟海宁那天起,迟兆天就什么想法也有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太可怕了。史睿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对手,这是他第一次将迟兆天摆到对手的位置。而之前,不管母亲怎样说,史睿枫都不肯这样做。他怕这样会让海宁陷入更大的灾难。

每个人心里都是有秘密的,有些秘密能示人,有些绝不。越是深藏的秘密,就越可能惊到自己。史睿枫所以放弃香港的工作,到内陆来,绝不是只为了换个平台,他跟海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一切,都被他瞒得严实,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确切地说替他瞒住这些的是母亲,是母亲让他来海宁,也是母亲让他知道自己跟海宁跟迟兆天一家的关系。

那天史睿枫原本不想跟迟兆天吵的,就算迟兆天在他面前撕去伪装,专横凶恶起来,他也没想着吵。他有使命,为了这个神秘的使命,他能忍受一切。

但是迟兆天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当时他都要离开了,人家不愿听,那就不说。但史睿枫已经拿定主意,不管多难,奉水中国船城一大半项目必须无条件停,该变卖的一定要变卖,能抵顶的想尽快抵顶,这是拯救海宁的唯一出路,海宁决不能让自大盲目且毫不懂经济的迟兆天毁掉。迟兆天越是霸道,他越要坚持,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变卖,那就看他跟迟兆天接下来的磨合。

脚步都要快迈出迟兆天办公室门了,迟兆天突然又叫了一声:“睿枫你等等。”

史睿枫只好停下,回身看住迟兆天。也是奇怪,就那么半小时不到的时候,史睿枫眼里的迟兆天,已经全然没了以前的色彩。以前不管发生什么,史睿枫心里,都是他迟兆天当海宁掌门人的,他也要求自己必须尊重他,必须维护迟兆天在集团内部的权威。可是——

“说吧,还有什么事?”史睿枫冷冷问过去一句,落在迟兆天身上的目光,也全然没了一丝敬重,他能听出自己话里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