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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是南洋的根据地,也是奉水船业的发祥地,要不然,当初许肖彬也不会看上这块风水宝地,非要在景色秀美风光宜人的镜湖搞什么填湖造田,建中国船城。
出了镜湖,往东南方向一拐,就是多姿多彩的奉水河了。奉水河是奉水的母亲河,从历史角度看,这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河。改革开放初期,奉水就提出开发奉水河,造福奉水人民的口号。十多年下来,河的两岸星罗棋布,建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厂,当年作为水上一景,引八方客人来参观取经。时过境迁,如今的奉水河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辉煌。随着世界经济的萧条,尤其美国那场举世闻名的次贷危机,全世界的船业都遭到重创,奉水河也未能幸免。
加上许肖彬主政奉水五年,不知什么原因,对奉水河死活没有兴趣。很多本可以规划和安排在奉水河的项目,尤其中小型项目或船业改造项目,更应布局在奉水河。可许肖彬一意孤行,椤是对奉水河不瞧一眼,绕过木鱼山,哪怕填湖凿山,也要建在镜湖这边。奉水河便像一个遭人遗弃的孩子,如今更像一条臭水沟,木讷而又僵死地躺在那里。
史睿枫先后三次去过那里,一次是了解整个奉水船业的现状,做到对未来心中有数。一次是请一名当地有名的土专家,来海宁为大船会诊。还有一次就是前段时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想把整条奉水河租过来,将河两岸大小船厂兼并组合,该淘汰的彻底淘汰,能整合的尽力整合,在别人对这条河还不重视的时候,做先期投资。
在判断和捕捉商业机会方面,史睿枫还算有点天赋,这也是多年商场训练出来的。一个成功的商人,首先是商机的捕捉者,没有敏锐的洞察力,你就不可能先别人抢得机会。而商战往往是先者胜,谁抢得先机,谁先胜出一半。史睿枫真是觉得奉水河有戏,似乎从踏进奉水第一天起,对这条河,就有一种本能的喜欢。五年过去,史睿枫对这条河的兴趣非但没减,相反,他觉得如果奉水将来真能成为中国船业基地,那么这条河,就是基地之源。
卵巢!不知哪天,史睿枫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而后他笑了,太形象了,真的是卵巢,孕育一切,滋养一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条河都没有舍弃的理由,一是交通极为便利,奉水河自西向东,横向连接了一江两河,一边背靠山,但又离山有段距离,河岸宽阔、平坦,视野极为开阔。稍加平整,就是建厂修房的好地方。二来河两岸没有永久性建筑,虽有居民生活,但都不是长期居住。史睿枫之前派人做过调查,所有住户中,外来人口占一半以上,本地人口多是在两岸开厂或做生意的,这些解决起来都很简单,对开发构不成威胁。史睿枫最怕遇到人的安置或搬迁,照他的经验,这算是内陆一根硬骨头,很多项目出问题都出在了这上面。不管怎么,奉水河都是很有**力的,如果真想把奉水发展成中国船业基地,离开这条河是不行的。
那次史睿枫带着芮晓旭几个,沿河走了一周,表面是考察沿河两岸船业,暗,却是对他心里那个念头做一次复活。
海宁现在这样子,如果再不找出新的项目,新的扩展方向,无疑是在等死。
而海宁又不能像迟兆天所说那样,扔开船业去干房地产。史睿枫对迟兆天热衷的地产业一直起不了兴趣,或者说,对内陆不可遏制的地产势头,他始终抱有警惕。急着找新的发展项目,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理由。海宁这些年在迟兆天的一意孤行下,对地产业做的投资太大,战线拉得过分长,一旦地产业有变,海宁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死相会很难看。
必须想办法把海宁拉出来,及时化解这些年盲目投资带来的巨大风险。利用行业间的跨转并停和目前大家都还没觉醒的有利时机,尽早从地产业脱手,将这艘大船强行拉入正确的航线。
可是难啊。每一个想法的诞生除了是一场观念的革命外,更是对格局的一次破坏。不破掉旧的,新的难以立足。史睿枫真是担心这个破,谁来助他?
就在他为此苦苦思索而不得法时,突然听到消息,新任市长高原跟他想法不谋而合,奉水下一步重头戏,很可能就是开发奉水河。
这就是母亲说的变。史睿枫暗暗充满兴奋,也越发坚信母亲道出了真谛。
内陆的变的确很少从客观实际出发,多是由官员的兴趣爱好所致,这在香港或其他国家不可思议,但在内陆它就是事实。官员变,一个地方的发展思路就要变,发展方向更是要变。前任官员倡导和主张的,立马成为过去,被遗忘在那里,新任官员会很快点燃自己的火。史睿枫就此问题请教过北京一位朋友,问为什么?朋友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了一句至今还让他深思的话:“大家都想书写历史,也都以为能书写历史,都想留下浓重的一笔。殊不知,历史真不是我们这些人写的。”朋友是一位官员,目前在一个显要的位子上。
史睿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市长高原上任才三个多月,一把火都还没点呢,他对变的渴求肯定要超过史睿枫。
车内沉闷、压抑。史睿枫不说话,芮晓旭和石源也不敢乱开口。车子离开机场大道,往市区驶去。史睿枫扭头问:“范总有消息没?”
“暂时还没,不过可以肯定,人是安全的,所以请史总甭太急。”芮晓旭说。
“夫人那边呢,也没有消息?”史睿枫指的是范夫人柳芝,香港通完电话,他答应一有消息要给柳芝回电话,可到现在也没顾上跟柳芝回话。
一听问这个,石源来劲了。石源一向嘴快,在公司有“关不住”之称,意思是凡事只要他听见看见,一准先别人讲出来。不牢靠的嘴。芮晓旭曾经这么评价自己这位同僚。“公司派人去过范总家,夫人情绪还算稳定,也排除了他们夫妻合演苦肉计的可能。”石源说。
“合演苦肉计?”史睿枫一听惊讶了,眉头暗暗拧起。
石源意识到自己失语,胆怯地瞅了眼芮晓旭。芮晓旭恶狠狠挖他一眼,但没替他圆场。芮晓旭对这个传言也很不满。石源硬着头皮又道:“不是我乱造谣,那天听行政部经理讲的。”
“行政部?”史睿枫眉头拧得更紧。行政部经理是不久前新调整的,以前在另外部门,被迟兆天看中,破格提拔了起来。不过史睿枫后来听说,此人是市里领导的亲戚。
芮晓旭仔细观察着史睿枫神情的变化,默了一会,道:“也不怪行政部,这话是董事长小范围讲的,不知让啥人给传了出来。”
“扯淡!”史睿枫恨恨说了一句。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矛盾,更有龌龊。海宁两位当家人的矛盾,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史睿枫还没加盟海宁前,关于迟兆天和范正乾二人之间的不和还有争斗,就已在业界传开。跟海宁在业界受到的重视一样,海宁两位当家人的一举一动,也备受人们关注,往往还被别有用心者拿来做文章。比如说之前就曾讹传,迟一直怀疑父亲迟海清的死,跟范正乾有关。还说范当时野心勃勃,想将海宁据为己有,跟别人合伙制造了一场阴谋,除去了迟海清。
这些消息史睿枫都不信,不知啥人说过,用正常手段搞不垮一个组织时,就想办法让他们起内讧,内讧是瓦解组织最有效也最简单的方法,百用百灵。
海宁其实一直陷在内讧里,从没走出。
史睿枫心里重重叹了几声。迟兆天这个时候说这话,真是过了。不过史睿枫相信,范正乾失踪,肯定跟迟有关系。弄不好,是迟直接逼走的。迟兆天容不下范正乾,早在大船还没宣告彻底失败,范正乾仍在穷尽心力四处想办法解决技术难题,迟兆天就开始冷嘲热讽,非但不助范一臂之力,反而处处拿这事挖苦范正乾。大船失败,更是给了迟兆天机会。只要逮着机会,迟兆天就会说:“看看,看看,我早就提出,不要在核心产业上做文章了,做不出的,没见人家美国佬都不造船了么?现在好,要造原子弹,结果呢,哑弹,我看怎么收场?”
迟兆天还说:“他哪是造船,他是抱着过去不放。都啥年代了,现在哪家企业还守着过去的传统?要变,变才能有新的空间,才能让海宁重新插上翅膀。”“什么是船业,他讲的那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船业,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们要追求大船业,要敢于拓展,敢于向新行业跨进。”
凡此种种,史睿枫听的真是多了,迟范二人有尖锐的观念之争,一个抱着核心产业不放,拒不同意海宁盲目扩张,乱投资乱上项目。一个呢,打骨子里厌恶造船这一块,认为它早已落后于时代,海宁应该搞房地产,搞公路搞铁路,总之,什么赚钱搞什么,什么时尚往什么里钻,这才叫发展。
面对迟兆天的冷嘲热讽,范正乾常常无言以对。这是一个沉默得令人可怕的男人。史睿枫风里浪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从没见过范正乾这样敢于沉默的男人。范的沉默不是寡言少语,也非不善言辞,而是将一切装在心里,默默地融化。他从不跟迟兆天争,至少史睿枫来海宁这些年没有。不管迟兆天讲什么,范都不语。可是范正乾并不是没有主张,相反,他自己认准的事,哪怕迟兆天一万个反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
大船就是例证。迟兆天当时为阻止,能用的法子全用了,一度甚至撤换了公司财务,目的就是想从资金上卡住范正乾。可范正乾是卡不住的,他拿船厂做抵押,从银行贷款。经费相当紧张时,甚至将自家的房子也抵押到了银行。
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单就融资而言,路子和办法都比迟兆天多,也野。在商业这个江湖上,“野”这个字很重要,有时甚至就是企业成败的关键。看上去敦厚老实略略带点木讷的范正乾却恰恰具备这个优点,史睿枫将其归结为发狠。
一个人要是发起狠来,别人是挡不住的。
是个怪物。史睿枫这么评价这位前朝元老。可他却突然离开了海宁!
“对外没透露风声吧?”史睿枫像是忽然记起这件事,问得也有点轻描淡写。
“没,这次行政部算是负责,消息一直控制在小范围内。”芮晓旭说。
“可我听说,昨天已经有记者知道了。”沉默了才一会儿的石源又接话道。
“记者?”史睿枫扭头看住石源。
石源有点小得意:“昨天我接到过记者电话,市场报的,是采访董事长时董事长向他提起的。”
又是他!史睿枫无言了,这个迟兆天啊——“晓旭,你的看法呢,范总会去哪?”沉默一会,史睿枫又将话题抛给了芮晓旭,他是想听听芮晓旭究竟怎么想。
“肯定不会走远,我坚信他还在海宁,范总这人心事重,我们很难走进他心里,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放心,他不放丢下海宁的。”
这也是史睿枫的想法,甭看芮晓旭年轻,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非常成熟非常有个性,而且还有感恩情怀。当初是范正乾将她挖进海宁的,进来这些年,也没少得到范正乾的呵护,所以范正乾在她心里,应该比谁都重。
史睿枫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人应该有感恩之心,这是为人处世的前提。“那也没必要把所有联系方式掐断啊,这个老范,做起事来真是没谱。”
“他不让我们知道,总有不让知道的理由,我们应该理解他,大船失败,数他压力最大,上次见他时发现他头发又白了一层。”芮晓旭话里满是感情。
“白了头发算什么,决策失败,当然得承担责任。”石源忽然说。
“怎么说话呢石源,问题明明出在技术上,怎么能只怪范总?”芮晓旭重重呛了句石源,目光又不安地看着史睿枫。史睿枫装没看见,继续道:“不管出在哪,证明我们实力不够,实力永远是企业较量的资本。”
史睿枫不想就事论事,没意思,借这次事件,更让他看到了海宁的弱点,技术,创新能力,尤其是自己拥有的核心技术,海宁更缺。不只海宁,船舶焊接这一块,全国也是弱项,尖端核心技术在世界其他国家,但人家不卖,花多少钱也买不到。尤其次贷危机爆发后,全球船业受到大冲击,各家都在为重新洗牌做准备,英美发达国家又对中国实行制裁与封锁,这些核心技术更难拿到。
必须得自己掌握啊。史睿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武家奇,这是位年轻人,以前也在美国,后来又到香港,跟史睿枫经历有点类同。两年前从美国回到内陆加盟海宁的,目前是海宁技术研发中心副主任。他正要提起这个人,忽然又记起什么,忙将话咽了回去。过了一会,他道:“落后就意味着被动,是不是这个理?”
“这还用说,我们比人家落后几十年呢。”芮晓旭并不知道史睿枫刚才想起了什么,还沉浸在范正乾这个话题里。
“当初就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些,我觉得还是决策问题,决策层始终缺乏战略眼光。”石源道。
“什么意思啊你,范总都这样了,你还落井下石,安什么心你?”芮晓旭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石源。石源最近风凉话很多,牢骚也很大。
“我是就事论事,企业决策当然要充分尊重自身实际嘛,哪有我们这样的,老是放大自己。”
“死脑筋,没法跟你说。”芮晓旭被石源气得翻白眼。
“石源说的对,晓旭你要多听石源意见。”没想史睿枫这样说。
石源有点小得意,冲芮晓旭扮个鬼脸,又要讲话,史睿枫开口了:“二位别争,慢慢讲。”
有时候听下属互相争辩也很有意思,企业很多问题,下面往往看得比他们清,决策层有时会被很多东西罩住眼。再加上平时史睿枫对石源了解少,今天也想听听他的看法。“石源,大胆说,不要有太多顾虑。”史睿枫怕芮晓旭还要阻止石源,芮晓旭这个小头目,当的有些霸道呢。
石源果然被调动起来:“范总早有隐退之心,这次估计是真的要退隐了。”
“退隐?”这话史睿枫倒是第一次听到,范正乾会有这想法?
“可不是嘛,反正他现在在海宁也是个闲角,大家都不待见,又给海宁带来这大的麻烦,当然会一走了之。”
“石源!”听石源没完没了,得了劲地乱说,芮晓旭实在忍受不了。芮晓旭如此阻拦石源,反让史睿枫多了心。难道?有个念头曾经在史睿枫脑子里跳过,不过史睿枫不承认。现在听石源说范正乾在海宁是个闲角,迫使他再次想起,范正乾失踪,究竟跟他本人有没有关系?之前他已经听到一些传闻,说他在公司的上升对范正乾形成了压力,也有说迟兆天跟他合起手来对付范正乾,他都一笑了之,这阵他却不敢笑了。
他来海宁之前,范正乾是海宁二把手,加上迟兆天有个习惯,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凡遇到出头露面接待或新闻发布什么的,都将范正乾推到前台。
因此外界有一种传说,作为前朝元老,范在海宁是有绝对地位的,甚至能反制迟兆天。但是他加盟后,这种格局慢慢在变,有时候他也感觉出,是迟兆天有意而为,借他来刺激范正乾,刻意制造一种他要取代范的假象。有时也不,是事情逼的。海宁不似以前,现在摊子铺得过大,涉足行业过多,许多事需要周旋。尤其这些年跟国际间的来往日益密切,这些事,都得他出面。所以表面看,他的地位被拔高。加上现在他又担任 CEO,按内陆这边的习惯理解,他便是海宁二把手。
阴差阳错,史睿枫苦笑一声。看来问题还真不简单,如果范正乾真是因这个闹情绪,那他可就成笑话了。
2
史睿枫是回到江北省城江州第三天后才见到奉水市长高原的。
省里突然开会,高原约见他的计划被打乱。会议刚结束,高原便打来电话,问他从香港回来没?史睿枫说回来已经三天了,在等市长召见呢。
“召见?史总你什么意思,不想跟我这个芝麻官谈是不?”高原口气不是太好。
史睿枫赶忙说:“市长多想了,我可是接到电话就赶来的。”
高原那边笑了一声,道:“能赶来就好,我要谢谢史总。”
两人关系算不上熟但也绝不能称生,而且他们的认识还有段故事。史睿枫辞去香港那边工作打算到内陆发展时,有人给他建议,大陆从事船业,务必要去拜访一位前辈。前辈叫谢冰,海洋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船业顶级专家。
史睿枫早就知道谢老大名,并且被他的很多观点所折服。一听有人推荐他跟谢老认识,史睿枫大喜。在香港时他就为见谢老做足了准备,非但查阅了许多资料,而且就谢老有可能关注的话题做了备忘录。到了内陆,海宁这边还没安顿妥当,史睿枫就急不可待地去拜见谢老。谢老不但热情好客,而且很健谈。幽默风趣,见解深刻,给史睿枫留下深刻印象。尤其他对中国经济的看法,以及中国企业家面临的几大困境,更是给史睿枫上了一堂课。两人很快建立了不同寻常的关系。
打那以后,史睿枫只要有空闲,就去青岛拜见谢老,从他那里获得能量。
谢老呢,也真心想交他这个朋友,期望他能在海宁有所作为,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时代”两个字,更让史睿枫感到一种使命。巧的是,高原也是谢老欣赏的弟子。高原大学期间学的是海洋生态学,后来在职读研,一路读到了博士,导师正好是谢老。
谢老一度时间很感慨,认为高原丢弃专业从政,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学术的不负责,一心劝高原回到学术界,潜心做学问。无奈高原志不在此,据谢老说,高原对政治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本科期间就选修不少政治课,在职读研时,常常跑去听政治系和哲学系教授的讲座。
“他是一心要当官啊。”谢老叹,“不过也好,政治场是该有高原这样的人在,至少,会让血液变得干净些,也更有活力。”
开始谢老并没打算介绍他们认识,只是史睿枫前去拜访,两人谈到目前国内的政治改革还有经济环境等大问题时,谢老会不自禁地谈起他这个得意弟子来,还说高原身上有许多东西可学,至少可以借鉴。后来许肖彬出事,谢老突然打电话让史睿枫去一趟青岛。到了青岛,谢老直言不讳说:“想不想认识高原?”
“这个……”史睿枫当时有些犹豫,他还没想过刻意认识谁,在他看来,能有谢老这样的良师益友已经足矣,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交友上。正要婉言谢绝,谢老忽然说:“他马上成你父母官了,奉水市长,对这个感兴趣吧?”谢老说完,诡秘地一笑。史睿枫这才知道谢老急着叫他来的用意。谢老说过,你可以对政治不感兴趣,也可以对官员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搞企业,有一条你务必记住,那就是务必搞好跟官员的关系,尤其地方官,某些时候,他们对企业有生杀大权。
谢老同时提醒他,跟官员交往,一要把握好尺度,不能浅,更不能深,进退要自由,不要让人家将你勒裤腰带上。第二,遇到优秀的官员,要意交,不可混交。
“意交就是交他们的思想,交他们的信息,从他们那里获取你想知道的东西。
混交就是跟他们捆一起,这个不提倡,会出事的,一旦出了必是大事。”谢老说。
史睿枫觉得非常有理。
“就怕人家不乐意。”史睿枫已经猜测到,高原可能就是谢老说的优秀的官员。
“这个由不得他。再说他到奉水,也不指望成为孤家寡人是不?你需要从他这个市长手里要政策要信息,甚至要资金要项目。他呢,同样希望你这样的企业家为他描绘蓝图。”按谢老的说法,官员多是规划或设计未来的,他们的蓝图往往在嘴上或文件里,如何描绘出来,描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企业家的。
就这样,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在谢老家里相遇。就着一壶茶,三人谈了一个下午。那是周末,天气很好,蓝得醉人,谢老住的是二层小洋楼,他们在楼下晒着太阳。史睿枫惊叹于高原的博学,谈起什么来都能说上一大通,怪不得谢老会推荐他。史睿枫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因为他知道,官员大都喜欢别人以他为中心,哪怕是闲谈这种场合,也不喜欢别人抢风头。后来谢老说,史总别老闷着,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两人敞开谈,互相拿出真知灼见来,而不是假惺惺的客套。史睿枫只好谈了到内陆五年的感受,还有对民营企业现状的几点忧虑。“离了政府不行,政府这只手干预太多更不行,真是离不开分不得,个中尺度,难以把握。更致命的,政府决策老是跟企业脱节,逼着企业改变节奏和步伐,企业跟得非常吃力。”史睿枫诚恳道。
“如果不跟,企业就能好吗?”高原没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反问道。
史睿枫还真心回答不了。是啊,到内陆五年多,四处感受到的,是企业家们抱怨环境不好,政府管得多,限制多,企业自主权难以落实。他也就跟着风往那边跑了,也认为问题出在政府这个层面。经高原这一反问,他才猛思,如果企业不跟,会是什么结果?答案似乎很明显,死得更快。
如果说史睿枫是因这一句反问对高原刮目相看,可能有些过。但是高原确有过人之处,这在后来的交往中越发得到印证。在官场中,高原算是个另类。
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流畅那么快意,两人见面不是太多,而且都有些打不开,彼此在设着墙。史睿枫在揣摩高原,高原呢,同样也在揣摩他,两人还没达到彻底放下心来做朋友的那个境界。
“市长您在何处,要不给个地址,我去拜见?”史睿枫客气地说。
“感觉史总口气怪怪的,是不是跟我见外,这可不好,不容许的。我刚开完会,还在省城,如果史总方便,等下我找个地方,就近谈。”到底是官员,高原说话口气真是不能和史睿枫比,有一种天然的霸气。
“好吧,等市长电话。”
史睿枫怎么也没想到,高原会把周船雨也叫来。史睿枫兴致勃勃赶到湄江边上圣贤楼茶坊时,一眼看见了周船雨。周船雨身着艳丽的红色长衫,一头黑发飘在腰间。怎么她也在,不是去了广州么?史睿枫心里嘀咕。等泊好车,到了茶坊门前,高原跟周船雨已经笑眯眯地迎过来。周船雨倒也大方,坦然伸出手来:“好久不见,史总可好?”史睿枫边打量高原边跟周船雨说:“周小姐到哪都是风景啊,还在车里就闻到你发香了。”
“史总好嗅觉,到底跟别人不一样,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点怕了?”周船雨也不矜持,就着话跟史睿枫打起嘴仗。
“怕什么?”史睿枫笑着跟过去一句。
“怕被史总看穿。刚才市长还说,史总目光了得,别人云里雾里的事,到史总这里,一应儿洞若观火。”
“我是孙悟空啊,火眼金睛?”
“那可不敢,史总要是孙悟空,那我可就成妖怪了,不想挨你的金箍棒。”
这个周船雨,开玩笑都能引出深意来。史睿枫浅浅一笑,不敢恋战,生怕周船雨再说出什么来。
市长高原客气而热烈地请他们进了茶坊。周船雨却凑上前来,悄悄道:“史总知道不,有时候我还真想做妖怪的,被人打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史睿枫想,如果不是南洋跟海宁的关系,周船雨真是可以做朋友的。
高端、大气、美艳,个别时候又有淑女的端庄,再加上国外大公司锻炼出来的特别气质,让她有了一种混合型味道。哦,对不起,史睿枫用了“味道”这个词。
其实人真是有“味道”的,人跟人的不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这“味”的不同。
有的人需要反复咀嚼,反复品,有些人却完全可以一眼洞穿,而且不再想看第二眼。
一个挺有“味道”的女人。史睿枫再次重复了“味道”二字。可惜他们是冤家。
“船雨小姐也是刚刚从外地赶回来,不好意思啊,把二位大老板折腾来折腾去,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高原是个急性子。”高原一边客气一边解释,说不急真不行,再不急,他这个市长就该歇业了。
“太夸张了吧。”史睿枫随声附和,周船雨也说:“当市长的,就是喜欢煽情。”
高原哈哈大笑:“煽情,我煽什么情了,今天咱可不是谈情说爱来的。”
一句话,居然让二位红了脸。周船雨偷偷斜了史睿枫一眼,没想史睿枫目光也瞟在她脸上,脸更加红起来。“世间哪有那么多情,如果有,我倒是天天想谈。”
她像是替自己解围似地说。史睿枫没多言,只是在心里揣摩着这个女人。
包房是高原提前订的,老板娘恭迎在门口,一个干干净净十分清爽的女人,跟高原很熟,一看高原就是这里常客。后来才知道,老板娘是高原司机的爱人。
进了包房,高原先强调:“今天说好了,二位不能跟我抢单,我是虚心请二位来讨教。都说市长是吃企业家的,今天让我这个市长做一次东,也让你们享受一下被人请的幸福感。”然后回头跟老板娘点了茶还有点心,几样干果。
初开始时是有些不自然,史睿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船雨,周船雨怕也同样,大大方方一个人,竟露出局促来。高原见状,笑说:“怎么,你俩不认识啊,都快成冤家对头了,怎么还跟陌生人似的?”这就是高原的风格,能将尴尬的事说得一点不尴尬。
史睿枫笑道:“我是被大美女晃了眼,一时醒不过神。”
“就这点出息?”高原说,“我不信你史老板也会犯花痴,不是说啥样的美女也进不了你法眼么?”
“史老总是拿我埋汰呢,他身边美女如云,哪能轮到我晃他眼,怕是我扫了史总的兴吧?”周船雨也是故意。
“哪,哪,周小姐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敢接话了。”
“你俩,好吧,都别试探了,你俩这样可真就有些扫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今天我是拿二位当挚友的,咱把不痛快的事都撂开,回到奉水,你俩怎么竞争都行,今天不许,明白不?”高原名着是敲打,实则还是为了让气氛彻底松懈下来。
两人都说可以。
茶来了,老板娘要亲自冲泡,周船雨不让,说她是行家,要给市长露一手。
说是给市长露,眼睛却一直瞄着史睿枫,那眼里是有东西的。史睿枫也察觉到了,目光一扭,看墙上字画去了。
周船雨接过茶具,打发了老板娘,真就自己操作起来。史睿枫还是没忍住,被周船雨手上动作吸引,一时眼花缭乱。人精就是啥方面都精,你能想象看上去贵族派十足的周船雨弄起茶道来,竟十分在行,如果不是穿的太耀眼,真还跟茶女有一拼呢。
茶香飘起,几句玩笑后,气氛缓和下来。尤其史睿枫和周船雨,各自脸上的不适、紧张退了许多,像是找到了感觉般,渐渐从容。
“再次说声对不起,让二位等了好几天。”市长高原是个怪人,似乎在他心里,这二位就不该有什么成见,前仇旧恨,那都是属于别人的,跟他们无关。
周船雨抿嘴一笑,贫了起来:“没事,市长是大忙人,只有市长忙,咱小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不是嘛?”
“乱忙,整天赶场子开会,屁股都要坐烂了。”高原叫苦。
“市长有会开,我们才有活干。”史睿枫也学周船雨样子说了句玩笑话,盯着周船雨漂亮的手指看了半天,那手指曾经是戴过戒指的。
“扯不上边,不是项目,省里通报老许案,顺便找奉水的同志了解情况。”
“哦——”一听是许肖彬案,史睿枫暗暗紧张,竖起耳朵,想听。
高原却只说一句,好像许肖彬案跟他们都没关系,话题很快转过去,高原说起了奉水河。“奉水河的事,相信二位已有不少想法,今天呢,我是想诚心听听二位意见,希望二位都能跟我讲实话。”
“又要大动作啊?”周船雨停下手上动作,夸张地说。
“动作肯定要有,至于大不大,就要看二位的了,二位可是我的财神爷。”
高原呵呵笑着。边说边观察二位表情,周船雨回过头,专心冲起了茶,史睿枫眉头紧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高原夸赞周船雨:“手艺不错嘛,以后要多请我喝,我这人没别的嗜好,就爱一口茶。”又转向史睿枫,“怎么样,这地方环境还可以吧?”
史睿枫自然说不错,顺带夸赞一声市长就是不一般,喝茶都这么讲品位。
心里却道,高原在试探他呢。官员说话向来不明说,也不会一句话捅到底。东一句西一句,忽然正事忽然乱侃,听上去拉拉杂杂,没有主题,让你思绪跟着乱飘。
但你真要乱了,那就啥也谈不成,你在官员眼里,自然少了分量。这便是官员说话的艺术,话是风筝,看似随风飘,绳子却牢牢系在他手里。
“那你聘了我吧,我去当个秘书。”见史睿枫冷场,周船雨又有了笑声。
她在高原面前,的确比史睿枫自然。虽然这是漂亮女人的天性,但史睿枫据此还是断定,周船雨跟高原的接触,一定比他多。这方面又比她慢了一步,高原有点怪自己。
“对了史总,听说你先后几次去了奉水河,应该酝酿好什么了吧?”没想高原很快就冲他开了刀。
“市长过奖,搞船的,离不开河,习惯性使然,几天不去河边江边,心里不踏实。”史睿枫说。
“好啊史总,这么快就打起奉水河主意了,我可要跟你争哟。”周船雨起哄。
这时候的周船雨活泼得像个小女孩,看不出她跟史睿枫有什么宿怨,倒像是非常要好的两个人。人精。史睿枫感慨一声。
“假!”高原给了史睿枫这么一句。史睿枫一时难堪,谎话看来真不是乱说的。正欲纠正,周船雨又雪上加霜地道:“批的好,本来心里早有想法,故意不说,市长应该好好批评他。”说完,冲史睿枫挤了下眼。史睿枫心里,就又是一种滋味。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啊?
高原笑道:“不说没关系,我要的是你们心里有这条河。坦率讲,到现在我也没一个完整的想法。那么一条河放那儿,说它是宝,四通八达,是奉水连接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整个江北的水上交通枢纽。说它是烂泥塘,我看也像。
多少年扔在那,谁也不管。河边那么多小企业,至少有二百多家吧?”
“二百三十二家。”史睿枫不由自主接话道。
“我就说你比我清楚嘛,史总你还不承认,这不露馅了。”高原哈哈笑着说,笑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搞企业的就是比我细心。我们是粗线条,你们呢,凡事得一笔一画,不然,你们这些企业家可都要失业哟。”
玩笑开过,高原正经起来:“这些企业当年红火过,也为奉水经济做过贡献。
但现在落伍了,明显跟不上时代步伐,技术落后,设备陈旧,管理更是无从谈起。一半以上的在瘫痪,另有小半靠维修小渔船勉强度日。这些企业摆在那里,是个大问题啊。一方面大量污染水源,制造各种垃圾,影响奉水形象。另一方面,企业启动不了,效益无从谈起,社会负担就重,不稳定因素就多。更可怕的,它把一条本来是宝的河给白白浪费了。”
高原这番话,引起了史睿枫共鸣:“市长说的对,的确是浪费。”
“要我说,十年前就该有人这么想,当初上什么中国船城,明显是乱决策乱投资,那些钱要是用在治理奉水河上,怕早就见效了。”周船雨也说。
“不提船城,我们只谈这条河。”一听周船雨说起了船城,高原连忙提醒。
史睿枫本来心里已没啥疙瘩了,既然高原敞开了谈,他也想敞开。谁知高原这话又让他多了心。高原为什么不提船城呢?好像在高原这里,别的都可以谈,独独船城,高原从来不提,也不提他前任许肖彬。
禁忌。史睿枫不得不佩服,高原在官场,快修炼成精了。史睿枫也结识一些官员,有些不成熟的官员,一旦就任某个地方,便急不可待地去否定前任,将前任的口号、方针、政策全部砍掉,树自己的旗行自己的令。高原不,这也许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官员树自己的旗没错,奥妙在于你能不能否定前任?都说官场是一个不讲“德”的地方,那要看对谁,对下面对企业,官员可以言而无信可以出尔反尔,因为伤害的只是下面利益,对官场本身不构成危害。但在官场内部,官跟官之间,就很有学问了。一个不给别人留余地的人,自己的路又能宽到哪里去?
史睿枫又让高原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