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华压根儿没想到,那天他刚到省国资委,就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纪委同志带走了。尽管纪委的同志对他很客气,但他们还是按惯例收缴了手机,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就在那一刻,何少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然让纪委盯上了。如若不然,纪委的同志也不会利用省国资委的电话会议来做局引他上钩。他曾耳闻过一些领导被纪委带走的过程,而被带走的领导,到头来基本都被查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贪污腐败问题。如今,他这个旁观者却成了主角,也被纪委的同志用这样的形式带走了,可他还是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是不是他们带错了人?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问:“你们真是纪委的同志?”
坐在旁边的中年男人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笑话,我们要不是纪委的人,能到你们国资委去带人?我姓张,他姓王。”
“我是伟业集团的何少华,你们是不是带错人了?”
张同志说:“只要你是何少华,就说明我们没带错人。”
沉默,车厢内死一般的沉默。
何少华微微闭上了眼,神情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不急、不怕,不愠、不怒。要积极接受组织调查,他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过了好半天,他被纪委的同志带到了郊区的一家宾馆,安顿下来后,纪委的王同志这才对他说:“何少华,这几天你就住这里,好好反思一下,你在担任国企领导期间有没有假公济私、贪污贿赂过,如果有的话,有哪几项?时间、地点、人物,都要说清楚。我们党的政策你也是清楚的,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请问,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双规吗?”
王同志说:“对,就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把你犯下的经济错误统统交代清楚。”
“如果我说,我没有贪污过,没有行贿受贿过,你信吗?”
张同志呵呵冷笑着:“当然不信。凡是被双规的,刚来时哪个不说自己是清白的,可过不了三天,一个个不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何少华也笑了一下:“也许我是个例外。”
王同志说:“好了,吃饭了,我们这里顿顿都是盒饭,这些日子你只能待在这间屋子里,哪里也不能去。就算你是例外的,现在也只能先委屈一下你了。”
吃过饭,这二人一个休息,一个看守着他。何少华躺在**怎么也睡不着,脑子一阵翻江倒海,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他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更想不起他何时贪污受贿过。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从没谋过私利,即使在重大决策的背后,有人伸手把重金放到他的眼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退回去,他怎么会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呢?难道是有人故意诬陷他,想置他于死地?如果是,他又是谁?纪委能不能还他一个清白?这些问题就像一个谜,解开需要时间。他只有等待,等待实质性的问询。
第二天,纪委的向处长代表纪委来与他谈话。
向处长说:“你考虑了一天一夜,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主动交代吧。”
“交代什么?”
“交代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向组织老实交代你是如何利用公权行贿受贿、中饱私囊的。如果你拒不交代,后果可想而知。我们既然把你请到这里来,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我可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聪明人,我没有利用公权行贿受贿过,如果你们有证据,那就拿出证据,该如何定罪就定吧。”
向处长显然有些愠怒,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主动交代和我们拿出证据,将来在处理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你选择哪一种?”
“那我就选择后一种。”
向处长问:“我可以提醒一下,你认识一个叫戴维娜的女人吗?”
“认识。她是大象国际传媒公司亚洲区代表,因为涉嫌诈骗逃往国外,现在正被警方通缉。”
“你和她有经济往来吗?”
“我与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向处长说:“那我放一段录音你听听,也许能帮你回忆起什么?”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录音机,摁了一下按钮,于是传出了以下的声音:
“戴女士亲自来找我,必定不是顺路来看看,一定还有别的事吧?”
“何董事长不愧是人中俊杰,一眼就看透了我。我虽然对大陆不太了解,但也略知一二,知道你们国企的老总只拿工资,没有股份,操心很大,收入有限,这是我们公司对你的一点心意,二百万,请你务必笑纳。等到第二笔款项到账,我们还会按这个数给你付一次。”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向处长看着他问:“对这段录音,你有何解释?”
何少华一听,心就放松了。很显然,有人想栽赃陷害他,而这个人绝不是携款外逃的戴维娜,肯定是当初策划戴维娜向他行贿的那个人,不是徐建国,还能有谁?当向处长问他如何解释时,他不由得哈哈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面还有录音。如果向处长需要,我把后面的内容复述一遍?”
向处长点了点头。
何少华说:“接下来我说;‘戴代表真是说笑了,我们的合同还没有签,哪会有第二款项之说?再说了,即使我们签了,你要这样的话,那不是帮我,而是害我。我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个绝不能收,你还是收回吧!’戴维娜说:‘何董事长你也忙,我就不打扰了,改天请你吃饭,到时候可要赏光哟。’……”
向处长:“你记忆力真好,记得真清楚。可你却忽略了一点,因为你说得太顺口,不得不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何少华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说得顺口,是因为我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我也录了音,我又听过一遍,印象自然深刻。顺便给向处长解释一下,我来金州后,在我的办公室里装了一个摄像录音系统,凡涉及生意往来的,牵扯到有人向我行贿的事,我都会录像录音,免得被人栽赃陷害。如果你不相信我刚才复述戴维娜的那段对话,我们可以一起回金州,到我的办公室打开录音听一听,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还有一个很常识性的问题,恐怕被你们忽略了,如果我收了戴维娜的巨额贿赂,我怎么不把项目交给她而交给了另一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向处长显然态度比刚才好了许多,勉强笑了笑:“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人举报说你不满足于200万的贿款,还要索要,对方不答应,你才放弃戴维娜选择了另外一家。”
何少华呵呵一笑:“就是因为我拒绝了以高昂的价格与戴维娜合作,就是因为戴维娜公然行贿被我拒绝了,就证明我不满足,有索要贿款之嫌?这样的推断太不符合逻辑。戴维娜的报价是1.2亿,我公开招标的价格还不到8000万,很显然我为公司节约了4000万的开支。如果我是一个索要贿款的人,我应该在戴维娜的价位上加价,或者至少也要保持原来的水平线,这样我才能拿到更多的贿款,而不是想办法大打价格争夺战,从逻辑上讲是不是这个道理?退一步讲,我要是收了对方的贿款,你们可以拿出证据来,该判刑我接受判刑,该坐牢我去坐。没有证据,仅凭想当然,胡乱猜测,这样做对我公平吗?”
“我再问你,你与蓝天集团王胜友达成了协议,他买你的西岸花园住宅小区,你进他的原料,你们有没有私下的交易?”
“你是不是在怀疑,蓝天集团买我们的西岸花园,我就得行贿王胜友,伟业进购蓝天的原料,王胜友就得行贿于我,是吗?”
“我代表组织来问询你,不是我怀不怀疑的问题。”
“没有,我与王胜友没有任何个人交易。再说了,伟业集团和蓝天集团都属于省属国有企业,我们都有严格的财务制度,如果我们私下有交易,必然会在财务账目上反映出来,你们可以查查财务账,一查不就一清二白了。”
向处长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的谈话今天就到此为止,何董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不能说我有多么廉洁奉公,但至少我没有利用公权为个人谋过私利,我知道组织上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如果纪委继续把我双规下去,我即使没有问题,也会被外界认为有重大问题,这对一个人的政治前途不能不说影响重大,所以我恳求组织本着对工作的负责,对我个人声誉的负责,尽快审查,如果没有实质性的问题,就及时解除双规。”
向处长点点头:“你的请求我会及时向上级汇报。不过,你刚才所说的我要纠正一点,你这不算双规,是正常的问询。至于外界的影响你不必担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你真没什么问题,我们会给有关组织部门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也是例行公务,还望何董理解和包涵。”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少华也实在无话可说了,只能等吧。既来之,则安之。
何少华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真有心思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可这惊雷,何时才能响起?他渴望能尽快有个结果,渴望重新获得自由。纪委同志该问的都问了,他该说的也说了,反倒心里放松了。这次他被纪委无端地带来,肯定有人想借王胜友被双规之际,趁机把他拉黑。他能猜得出来,最想把他拉黑的人,就是一直觊觎着他这个位子的徐建国。事实上,他早就看出来了,徐建国是个极端自私而又心胸狭窄的人,他要想惩罚徐建国,不需要设什么陷阱,就凭他与戴维娜的那点儿黑色交易就可置他于死地。可他没有那么做,徐建国毕竟是他的副手。如果徐建国真出了问题,他这个一把手脸上也无光。
正是出于爱护手下的目的,才逐渐削减徐建国的权力,不想让他犯更大的错误。可他万万没想到,为了防止别人犯错误,自己却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就是他的好心被对方错误的理解成了恶意,才导致了对自己的栽赃陷害。如果他自身不干净,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轻松?
也罢,吃一堑长一智,男人不狠,地位不稳。若他能平安返回工作岗位,他一定要让陷害他的人付出代价。这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公司利益,他要做一个正能量的清道夫。
如果他真的清清白白地出去了,别人又会怎么想、怎么看?在人们的惯性思维里,只要被纪委带走的人,肯定有问题。说不准现在的伟业集团已经炸开了锅,有的人可能趁机大肆造谣,无中生有地说他贪污了多少。不管了,只要他能平安地出去,只要他堂堂正正地做人,一心为公地做事,失去的声誉他终究会夺回来的。
何少华也想到了他一直惦记的王梦瑶,他非常明白,虽然她还没有明确的答应嫁给他,可他却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而她,也把他当成了她情感的唯一。感情上的事,有时候无须说出口,只要用心,就可以感应到心与心的对接。这次出意外,他能感应到最担心他的人就是王梦瑶,也能感应到,她找不到他之后的那种担惊受怕。这是他不希望的,但是,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些失去自由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她,想她找不到他时她会着急成什么样子,想她得知他被纪委带走后,她又是多么的担心和失望。他也唯有想起她,才能感受到一缕心灵的慰藉,才会感觉不孤单。草在结着它的种子,风在吹着它的叶子,我们都看着,不说话,也很美好。
次日早上,向处长又来了。这次向处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进门就热情地说:“何董,对你的调查结束了,你今天就可以回金州了。”
何少华高兴地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些天经过组织审核,你是清白的。当然,对这次审查,你也要充分理解。有人举报你,本着对你本人负责,对举报人的负责,我们不能不查。查过了,没事了,对社会和你本人也算是个交代。”
何少华忧心忡忡地说:“我被纪委带走之事,估计在金州和伟业集团一定被传得沸沸扬扬了,如果我现在这么回去,纪委不出面解释一下,恐怕很难消除影响。”
向处长呵呵一笑:“至于影响,何董是不是多虑了,组织上只叫你来谈一次话,这不很正常吗?放心,我们会派人把你送到国资委,说明情况,你会堂堂正正地返回伟业集团。”
何少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获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