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招商局局长张先华坐在地税局局长陈建国的下首,他看了坐在香港客人廖先生身边的沈瑞强,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酒喝到这份上,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主宾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今天下午,以沈瑞强为首的县谈判代表团,和来自香港的国际商人廖先生达成了初步合作的意向。首先,由县里出资200万,委托廖先生的公司,在法国注册一家贸易公司;其次,公司成立后,廖先生立即投资五千万,在县里建造一座竹木工艺的大型加工厂,产品主要销往欧洲。产生的利润,县里占四,廖先生那边占六。
出资200万,就能拥有投资五千万的四成股份,只有傻子才不干。虽然有县里的一些干部对此事持怀疑态度,可沈瑞强却一口咬定廖先生是身家几十亿的大老板,随便做一次生意就赚个几百上千万。人家愿意到县里来投资,主要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他对身边的人说,上次去南方考察的时候,廖先生邀请他一个人到香港去玩了一趟,并带他去了位于中环名门大厦的办公楼,在那种寸土比寸金还贵的地方,拥有半层商务办公楼,难道不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既然沈县长敢拍着胸脯保证,谁还敢再有半句怨言呢?
廖先生端着手里的酒,斜着眼睛看了大家一眼,说道:“我和内地的很多朋友合作过,一直都合作得很好。现如今内地的经济形势发展这么好,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怎么会错过呢?”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余爱仙,接着说:“余小姐,你很漂亮,真的。我在内地也见过不少美女,可她们都不像你这么有女人味。我在一次酒宴上听人说过,处女是贡酒,男人都想尝一口;少妇是红酒,喝了一口想二口;情人是啤酒,喝了爽心又爽口;老婆是白酒,难喝也得整一口!我不知道余小姐到底是什么酒,但是我敢说,你绝对是一杯陈年佳酿,让每个见到你的男人都醉了!”
按计划,酒喝到兴头上,大家就要陪着廖先生去卡拉OK放松一下,至于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那就不是别人所关心的了。沈瑞强要张先华打电话把余爱仙叫来陪客,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余爱仙原来的男朋友,是高云县赫赫有名的黑道老大胡志雄。胡志雄被抓,她就成了众多男人互相追捧的目标。自从几年前被公安局副局长朱玉华叫去陪客时,被人趁她酒醉**并拍了现场照片后,就成了人皆可上的“公共汽车”。
余爱仙这样的“公共汽车”,张先华他们几年前就赶上了趟,现在才不感兴趣呢。不过,她那美貌的外表,还是能够迷住很多男人,有时候用来“招待”外地来的朋友,是最好不过了。只要他们有权在手,她敢不听话?
沈瑞强看了看廖先生,提议道:“廖先生,您远道而来,或许有些累了,不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手机响,原来是坐在余爱仙下首的廖先生秘书的身上发出来的。那秘书拿出手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英语,接着用普通话问廖先生:“老板,那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给他们发货?”
廖先生接着酒意说:“你告诉他,就说我这边还在谈,不急,不急,大不了把钱退给他们!”
那秘书对着手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最后把电话挂了。
地税局局长陈建国是经济类院校毕业的高才生,英语自然不赖,他听完那秘书的电话后,顿时露出惊骇的表情,偷偷对沈瑞强说道:“好像是意大利那边的一个罗百尔特的生意人,给他们打了80万欧元的预付款,催着他们要货呢!”
沈瑞强有些兴奋地说:“如今国际上对中国的传统工艺品很看好,我早就觉得这次的招商引资一定能成功。只要厂子能够办起来,其他的都好说!”
廖先生眼光迷离地望着余爱仙,仰头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舌头有些打结地说:“有……余小姐……在身边……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那秘书有些歉意地对沈瑞强说:“沈县长,实在不好意思,我老板不胜酒力,他醉了!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大家多多原谅!”
“哪里,哪里?”沈瑞强说:“都说生意人很精,可是我从喝酒上,就能看出廖先生是豪爽的人,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那秘书说:“沈县长是说笑了,如今做生意可比不得以前,主要靠诚信的。生意人所谓的精明,要看精明在什么地方。如果对每个人都那么算计的话,生意还能做得下去么?”
沈瑞强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看到廖先生已经将头靠在桌子上,那秘书便提议回宾馆。沈瑞强会意,暗示余爱仙扶廖先生起身。
张先华去酒店的前台签了单子出来,见沈瑞强的专车已经不见了,几个喝酒的人当中,也不见了廖先生和余爱仙。
一辆车子开了过来,陈建国上前开了门。沈瑞强看了大家一眼,也没有说话,和廖先生的秘书钻了进去。其余的人心照不宣,上了后面的车子,跟着前面的车子走。
车子在街上转了几个圈,驶到临江的一间茶楼门口。张先华下了车,看了看沈瑞强,见沈瑞强正亲热地与那秘书说着话,便带头向上面走去。
这家茶楼的门口竖着一扇雕花木牌楼,显得别具特色,牌楼上五彩霓虹灯招牌,并没有几个人会去注意。
一行人上了茶楼,并没有进茶楼的雅间,而是走过二楼的通道,掀开通道尽头的一张布帘,直接进了与茶楼相隔的一间桑拿沐浴室。
在车上的时候,张先华就已经给了这家桑拿沐浴室的老板打了电话,说他们要来。
社会的经济上去了,男人的口袋里有点钱,还不是想出去乱花?如今县里像这类的桑拿沐浴室和洗脚城,不都学着很多大城市的样子挂羊头卖狗肉?至于里面有什么特色服务,就要看老板的后台有多硬了。
每次县里有打黄扫黑行动,一些场所便干着正当的营生,而风声一过,各种特色服务争相上场。
这家桑拿沐浴室的老板是张先华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中午接到老板的电话,说今天刚到了几个的妹子,手艺都很不错。老板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为了留住客人,不惜花重金派几个人去南方某大城市学了许多招数过来,将每一位客人都服侍得舒舒服服。
所以在吃饭之前,他就建议沈瑞强晚上去哪里潇洒了。
几个人走进去的时候,桑拿沐浴室的老板迎了上来,将张先华拉到一边,低声说:“张局长,你们怎么不早来一点?”
张先华问道:“怎么了?我不是叫你给我们留着的吗?”
老板慌忙不迭地说道:“是呀,是呀!之前有好些个客人要点她们,都被我给拒绝了,可是……可是……”
张先华问道:“可是什么?”
老板看了看沈瑞强,说道:“可是刚才虎爷和万老板带着两个人来了,你知道,我这里有虎爷三成的股份,再说万老板是……”老板看着张先华的脸色,接着说:“要不我先安排别人,等会再让她们上?”
张先华低声说道:“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哪有吃别人剩菜的道理?”
他说完后,来到沈瑞强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沈瑞强顿时变了脸色,接着对那秘书说道:“对不起,我们走错了!走走走,去别的地方!”
看着沈瑞强陪那秘书下楼,张先华恶狠狠地对老板说:“连这点事都不会办,我看你的生意也做到头了!”
老板哭丧着还未解释,就见张先华已经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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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屋里开着灯,可窗外那皎洁的月光,还是顽强地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落在黄来德的身上。他这两天都没有给刘昌仁打电话,他上次听了刘昌仁的那些话,回到家细细品位,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对于当年县里抓获胡志雄一事,他也听说了一些原委,有人说胡志雄是被人出卖的。胡志雄被抓后,县里的某些领导发了大财。
虽然胡志雄是有妻子的人,而大美女余爱仙和他的关系,那是众所皆知的,他没有被抓之前,谁都不敢碰她一下。可是这几年来,她在各种势力中艰难生存,几乎变成了人尽可夫**。这种情况,身在监狱中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作为男人,谁会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玩弄?特别是那些像胡志雄那样的男人,又岂会轻易放过那些欺负过余爱仙的男人?
只要胡志雄一出狱,几股黑社会势力定然会再次相拼,那些和余爱仙的有过关系的男人,也会受到一定的牵连。如此一来,县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不管结果如何,对他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用刘昌仁的话说,叫做“浑水摸鱼”。
他本想打个电话给朱玉华,可刚拨了两个键却又停住了,他完全站在高处望大水,没有卷进去。县里期望胡志雄出狱的干部,又何止他一个呢?
县委书记孟金生是当年抓捕胡志雄的人,原想借此功升上去,可升来升去,也不见有多大的气色,自从沈瑞强调来后,他好像不太多管事,每次的常委会议上,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似乎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干劲与魄力,变得有些优柔寡断。县委书记当到这份上,也真够难为他的。
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孟金生已经向上面打了报告,想干完这一届就提前病退。其实五十出头的人,离病退还早着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黄来德在官场混了那么久,自然知道里面的一些玄机,整日勾心斗角,时间长了,确实也身心疲惫,难怪有些人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圈。
但是权力给人的那种刺激,犹如吸食毒品的人,越吸越上瘾,令人欲罢不能。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要往上钻?拥有了权力就拥有了一切,金钱美女社会地位自然不用说,就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那些亲戚,也会跟着人五人六起来。
不要说身为单位的领导,就是一般的小公务员,也都在人前牛逼哄哄的。这些年的公务员考试,就是很好的证明。
某个单位要录用一两个人,而参加公开考试的就有数千人。为了能够挤进公务员队伍,那些有点门路的考生,无不施展浑身的解数找门路,以便在面试的时候能够顺利过关。于是,原本就门庭若市的单位领导的家里,更加车水马龙起来。
今年上半年地税局招录三个工作人员的时候,局长陈建国处理给某家烟酒专卖店里的烟酒,就有两三万块,而最终录用的三个当中,有一个确实很出色,另两个都是“内定”的,其中一个是该局副局长公子,另一个则是县招商局局长张先华的侄女。张先华目前是县里的红人,陈建国不敢不给面子。
陈建国的为人很精明,他是不会让那些人送了礼而没有达到目的人怀怨在心的,正式工录用完毕后,地税局又招录了好几个临时工。紧接着,他又在某大酒店请了几桌客,来的都是他那些所谓的朋友。至于请客的费用,自然有人替他掏。
遍观高云县,不要说那些手握实权的人物,就是有一点小权力的人,在请客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是自己掏钱的呢?
见黄来德坐在沙发上出神,老伴泡了一杯茶走过来,轻声道:“老黄,要注意身体呀!”
黄来德看了看徐娘半老的老伴,心中闪过一丝愧意,身为领导干部,有时候在一些场合,免不了和别的女人有露水之缘;结婚这么多年来,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也没能与她好好谈谈心。而她毫无怨言地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维护着这个家庭,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上的问题,就像一颗粗大的老树,默默地安慰他,并及时地给予家庭的温暖。想到其他几个副县长都是二婚,而他的还是原配,心中的那意思愧意也就烟消云散了。那几个人的老婆无不长得花枝招展,真正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令他眼馋不已。
他刚要说话,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一看却是朱玉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手机那头传来朱玉华的声音:“黄县长,你好呀!”
“哦,你好你好!”黄来德也客套了一下,接着问:“朱局长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事么?”
朱玉华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你是领导,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而已!”
黄来德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道:“那我可要谢谢朱局长了,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出来喝茶?”
他虽然认识朱玉华,兴许是工作性质的缘故,彼此之间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往来,私下的关系也就那样,好不到哪里去。他有一种直觉,朱玉华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果然,朱玉华说道:“发生这么大的事,现在县里估计没几个人有心思喝茶了!”
黄来德愣了一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朱玉华说道:“黄县长,你还不知道呀?余爱仙死了!”
黄来德吃惊不小,连忙问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朱玉华在电话那头呵呵笑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还以为有人向你汇报了呢?”
黄来德知道朱玉华是在说屁话,他又不管公安系统,就算要知道,也没有朱玉华那么来得及时。当下,他装作奇怪的样子说道:“你认为这样的事,谁会向我汇报呢?”
朱玉华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接着发出一声叹息,说道:“我现在向你汇报也一样哦,下面的人说,余爱仙是下班回到家里后自杀的,我觉得很奇怪,她活得好好的,听说昨天还陪着万老板他们一起玩呢,怎么会突然自杀呢?”
黄来德淡淡地说道:“她到底是不是自杀,那是你们公安局的事,县里可管不了那么多。不过,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死了,总会有什么原因吧?有些社会性的问题,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的。”
他那话中的意思很含糊,是让朱玉华听完之后,自己去揣摩的。像余爱仙这种备受非议的公众性人物突然间自杀,无论县里公开什么样的调查结果,只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人们所关心的是导致这个女人自杀的黑幕。谁有本事能够堵得住悠悠众口,不让人们去怀疑和猜测呢?
朱玉华说道:“我也觉得她死得很奇怪,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选在这当儿上自杀。这不明摆着给县里添事吗?”
黄来德问道:“按朱局长的意思,人家自杀还要选时间呀?”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挂了,谁都没有主动提到胡志雄这个名字。黄来德的老伴把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就坐在一旁看电视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刚刚是公安局的朱局长来的电话,说电视台那个女的自杀了!”
老伴扭头看了一眼黄来德,低声说道:“累了吧,累了就进房休息!”
黄来德深深呼了一口气,头往后仰靠在沙发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确实感到有些累,可是听了那通电话之后,竟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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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铁门在胡志雄的身后缓缓关上,他站在那里,扭头望了望那高墙上的铁丝网,还有站在铁门两边岗亭前的狱警,脸上微微闪露一抹冷笑。这个生活了8年的地方,他可不想再来了。
他原本被判12年,期间由于表现良好,减刑两次,每次减一年。半个月前,也不知为什么,隔壁监舍的两个囚犯在劳作时发生口角,近而引发械斗。他在狱警没有赶到之前,成功地将械斗平息。
就在昨天,监狱方通知他说,由于他在半个月前那场械斗中的立功表现,再一次获得减刑,并提前释放。
当人们哀叹人生犹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一年的时候,又怎么能够体会得到那些在监狱中服刑的犯人,是怎么样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出狱的时间的。8年的时间,足够能改变一个人的很多东西。说真的,在里面生活了那么久,对里面还有不少依恋,那一个个穿着囚服光着头的狱友,还有那一排排整齐的囚舍,一切都那么熟悉。
“老大!”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他定眼望去,见那里停了几辆车,汪积德带着几个人正快步朝他走过来。
当年那些一同被抓进来的兄弟,先后都已经出狱。道上的兄弟还真够义气,每个月的亲属探视日,都有人去监狱探望他。
汪积德接过胡志雄手里的包裹,丢给身后的一个人,同时说道:“老大,你辛苦了!”
胡志雄看着汪积德那油光满面的脸和大腹便便的肚子,说道:“当心脂肪肝,人胖了,很累的!”
汪积德嘿嘿地笑了两声:“老大,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健壮!”
胡志雄淡淡地看了身边那几个人一眼,说道:“你又不是没在里面呆过,我就是想胖也胖不起来呀!”
汪积德亲热地拥着胡志雄,朝车子走去,来到车前,胡志雄突然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坐公汽回去!”
“为什么?”汪积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着眼睛望着胡志雄,说道:“大哥,你这是……”
胡志雄从旁边那人的手上拿回自己的包裹,顾自往前面走去,离监狱不远就有车站,从这里坐车到市里,再转去高云车就行了。
汪积德紧走几步,跟在胡志雄的身后,哀求道:“大哥,你就当给做兄弟的一个面子,上车吧?”
胡志雄头也未回地说:“行,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汪积德说道:“好,你尽管说。凭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要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八个的,也没问题。”
胡志雄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往后,不允许你们再来找我!”
汪积德愣住了,过了片刻才说:“大……大哥,为……为什么?”
胡志雄说道:“不为什么,我想过点正常人的日子!”
他说完后,转身上了车。汪积德也上了车,就坐在他旁边。车子启动向前行去,将监狱的大门远远地抛在背影中。
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胡志雄始终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汪积德望着他的样子,眼中露出忧虑之色,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当车子驶入高云县境内的时候,汪积德终究还是忍不住,呐呐地说道:“雄哥,有一件事我……我必须要告诉你!”他见胡志雄微微点了一下头,便鼓足勇气说道:“其实……其实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在半个月前,她死了!警方说她是自杀的,我们……”
胡志雄眼中露出狼一样凶戾之色,吓得汪积德浑身一颤,接下来要说的话顿时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胡志雄露出一抹苦笑,将头转向窗外,过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他果然猜中了!”
汪积德惊问道:“雄哥,是谁猜中了?”
胡志雄往后一躺,显得有些疲惫,低声说道:“是我的一个狱友,当过市规划局的副局长,遭人举报,查出他贪污受贿一千多万,被判了9年。”稍停了一会,他接着说道:“他对我说,他实际不是栽在贪污受贿上,一千多万在市里算不得什么,比他多的人大有人在。他是栽在人际上,身在官场上,有时候说了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自己不觉得怎么样,说不定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都算不准什么时候就栽了。别人既然要整他,就有整他的办法,任他怎么样都翻不了身……”
汪积德“嗯”了一声,官场上的那些猫腻,他也知道不少。
胡志雄说:“给我一支烟!”
汪积德忙从身上拿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递过去。胡志雄接过烟衔在嘴上,让汪积德为他点上火,深吸了几口。
汪积德自己也点了一支,车厢内顿时弥漫着浓郁的烟草香味,待一支烟快吸尽的时候,他说道:“雄哥,要不你去看看她,就葬在火葬场旁边的公墓里。”他见胡志雄没有反对,便拿出手机,通知县城里的兄弟,赶紧定几个大花圈,直接送到余爱仙的坟前去。
胡志雄把吸剩下的烟蒂丢到窗外,沉声问道:“其实我还有几个月才刑满,为什么急着把我从里面弄出来?”
汪积德似乎呛了一下,咳了几声之后,说道:“雄哥,你不是提前释放的吗?”
胡志雄说道:“是提前释放,可这件事是有人操控的!”
汪积德说道:“我也觉得很奇怪,以前任由我们想什么办法‘捞’你,可都没有什么用!”
胡志雄说道:“他对我说,一定是有人想我出来。”他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继续说道:“要是换在一年前出来,我一定会把高云县闹个底朝天。是他教了我很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人一旦进到那里面,接触不同的人,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醉鸡,而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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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云县的公墓就是火葬场的边上,那座并不高的小山,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墓碑,有的墓碑上只刻着死者的名字,而有的墓碑上则有着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
车子到达山脚下的时候,见这里已经有了好几辆车,几十个穿着黑色西服,胸口佩着白色纸花的男子,分成两排站在公墓的台阶上。在另一边,几个男子抬着很大的花圈。
胡志雄下车的时候,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站到他面前,恭敬地叫了一声:“雄哥!”
他看着面前的王小虎,见对方那一头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清洁光溜的光头,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以前别人都叫你大头虎,现在成虎爷了!”
王小虎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在雄哥面前,我永远是大头虎!”他瞟了一眼胡志雄身后的汪积德,接着说:“我听说醉鸡去接你,所以我就没去。我猜到你一定会来看她,这不,早准备好了!”
胡志雄问道:“她真的是自杀的?”
王小虎说道:“我向一个搞刑侦的朋友打听过了,从现场上看,确实是自杀。活得好好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不开!”
汪积德说道:“我一直认为,她自杀肯定是有原因的!”
“人都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胡志雄说完,朝山上走去。有两个男子在前面带路,将他引到余爱仙的坟墓前,并利索地摆好花圈,点燃香,烧起纸钱。
他站坟前,摸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凝视着照片上的人。这张艺术照是她那年生日的时候,他陪她去省城拍的,原来摆在她卧室的书桌前,想不到现在居然放在了这里。
笑容犹存,然伊人已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往日两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有欢笑和快乐,也有痛苦与悲伤。
汪积德点燃了三支香递给胡志雄,见他没有接,只得自己朝坟墓拜了几下,将香插在小香炉里。
王小虎也学着汪积德的样子上了三支香,而后退到一旁,过了一会,他说道:“雄哥,都怪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她。那些……那些人都是……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我们……我们……”
“你们惹不起的!”胡志雄望着面前的两个人,低声说道:“我并没有怪你们,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做什么事都会想一想后果,不像以前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原来就对我说过,很多男人都想和她上床……”
汪积德扭头看了几眼王小虎,走到胡志雄的面前,低声说道:“雄哥,今天晚上……”
胡志雄说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等会儿你们送我回去,从今往后,我们就当是不认识的人,不要再来找我!”
“雄哥,为什么?”王小虎说道:“你这一出来,兄弟们还想着重新跟你呢!”
胡志雄说道:“你们都是做老大的人,又怎么能重新做小弟呢?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以前的那些,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王小虎张了张口,没有再说话。
胡志雄凝视着余爱仙的照片良久,用手在墓碑上重重地拍了几下,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他那几下,犹如拍在汪积德和王小虎的心口,两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身子,相互望了望,也没说话。
“送我回去!”胡志雄转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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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茶场在县城西北面,虽然距离老县城2到3公里路,可几乎都是连在一起的。茶场成立于上个世纪60年代。七八十年代最红火的时候,拥有茶园面积一万多亩,职工一千多人。受市场经济的冲击,从九十年代开始,红旗茶场的经营状况如日落西山,尽管茶场的领导用了多种经营模式想挽回旧日的辉煌,可都无济于事。
1996年,红旗茶场宣告破产,所属职工全部下岗各谋出路。昔日机器声轰鸣的茶叶加工厂房成了鸟雀的居所,茶场拥有的茶园,也被私人承包。
原先职工们居住的宿舍,大多是六十年代建的砖土结构的平房,历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破烂不堪,成为县里有名的贫民区。贫民区最大的特色,就是随处可见低矮的简易窝棚,很多从乡下来的人,在县城内打点零工,为了省几个钱,就住在窝棚里。
2002年,县委、县政府兴建新县城的规划出台后,红旗茶场一下子成了新县城的中心点附近的商业区,地皮随之上涨。茶场那空****的厂房和长满杂草的茶园,被县里陆续“开发”,变成了商业用地,并很快成了高档住宅区。根据县委、县政府的设想,要把新县城打造成花园式的县城,前期的建设很重要,前期建设好了,将有助于拉动招商引资工作,所以各个部门包括政府在建设新办公楼的时候都想打造高标准的办公楼,以吸引企业入驻。
在职工宿舍周围的茶园被相继开发后,那些平房被众多商业大厦和小区包围着,显得极不协调。县里早就想将那一块区域的职工宿舍连同原先的城郊居民区一同迁走,由于搬迁资金太大和其他诸多的原因,一直未能付诸实施。
经过这些年的旅游开发,县里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在将修建文化广场的提案放进日程后,对于文化广场边缘那处贫民区的商业开发,也迫在眉睫了。
几辆豪华小车驶过新修的水泥大道,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在贫民区边上的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胡志雄背着那小背包下了车,也不看后面的人一眼,径直向前面走去。
在一排低矮宿舍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穿着碎花上衣,手里端着一个脸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左右,虽然脸上布满岁月沧桑的痕迹,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候的俏丽。
她刚弯腰在屋子旁边的水池边上搓了两件衣服,就听到邻居叫道:“小莲,那是不是你男人?”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她走过来。她怔了一怔,手里提着的衣服落在盆子里,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她的裤脚。
她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二十几年前,正值花样年华的她,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之后,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投入他的怀抱,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刚出狱没多久的街头混混。他不顾她有孕在身,独自去南方闯**,一走就是几年,期间没有给他来过一封信。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默默忍受着街坊邻居们的闲言碎语。那年代,一个未婚大姑娘,在没有出嫁的情况下为男人怀孕并剩下孩子,要忍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呀?
后来他回来了,拉着一帮兄弟“打江山”,生意做得那么大。他想接她一起享福,住别墅开名车。但是她拒绝了,因为她想要的一个名分,他一直未能给她。她知道他身边不缺女人,更何况,坊间多次传出他要与高云县第一美女余爱仙结婚的传言,对她的刺激很大。
看在女儿的份上,他曾经也想和她结婚,可由不得他。她那过早衰老的模样,看上去比他姐姐的年纪还要大,如果他们结婚的话,他怎么面对手下兄弟的非议?
她渴望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时刻呵护着她,给她家庭的温馨与快乐。他曾经多次给她的钱,或者以她的名义买一套别墅,想弥补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要。年轻时冲动所导致的苦果,她独自吞咽,而且毫无怨言。
眼看他们的女儿胡丽丽渐渐长大成人,他也动了心思,不管怎么样,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当他想以自己的真诚获得她的谅解时,他却再一次出事了。
他在监狱中生活的那些年,她们娘俩从来没有去看过他,他知道她们恨他。那种恨,是在极度失望与痛心之后才有的,所以他并不怨她们,因为他能理解她们的感受。
胡志雄走到小莲的面前,两人呆呆望了很久,小莲用手擦了擦眼睛,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用扫把打他或是个石头扔他,而是淡淡地说道:“你出来了?”
“嗯!”胡志雄应了一声,他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对不起,小莲!”
小莲勉强笑了一下,说道:“说那些话做什么?进屋坐吧!”
屋里很暗,有股潮湿的味道,小莲开了灯,走到厨房里间去泡茶。胡志雄见屋内的陈设还是与原来一样,只是墙上挂照片的地方,多了两张黑框照片,他认出那是小莲的父母。记得他没被抓的时候,她的父母还在世的,想必是这几年过世的。
他走到那套早已经褪了色的木沙发前坐下,见小莲从里面端着一个茶杯出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见他望着墙上的照片,便说道:“我爸得的是咽喉癌,你进去的第三年就过了。我爸走了之后,我妈整天都在哭,后来也……”
他望着那两张照片,顿时百感交集。是呀!他们虽然活得很平淡,但是很恩爱,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问道:“丽丽呢?”
她在他面前的地方坐了下来:“在县一小当老师,去年县里公开招录的时候,考进去的。考了全县第二名,本来政审过不了关,好在她表舅在教育系统,帮忙说了话,才进去了!”
他知道她有个表哥原先在下面的一个乡镇当老师的,后来调进县教育局,当个普通干事。他虽然在监狱里服刑,可每次有人去看他,都会对他说一些高云县的事。那次他听说他女儿考教师的事,便要汪积德暗中帮忙。他女儿能够进一小当老师,到底是她那表哥帮忙,还是汪积德使了力,他是清楚的。
她接着说:“她前些天带了一个小伙子来,说是她的男朋友。我觉得那小伙子不错……”
他点了点头,他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两人相对望了望,沉默了片刻,他鼓足勇气说道:“我想……想和你明天去领结婚证……我们……我们……”
小莲苦笑了一下:“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那东西,只要你好就行!”
他凝视着她,良久,良久,喃喃地说道:“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小莲返身进屋,从里面拿出一大摞信件出来,放在他的面前,平静地说道:“这是你在里面给我写的信,有一些是托人带来的,都在这里。丽丽也看了,她说有很多错别字!”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外面人影一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年轻女人,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
胡志雄从沙发上起身,有些欣喜地看着那年轻女人,说道:“你是丽丽,都长得这么大了?”
小莲笑道:“看你都激动成什么样了,这是丽丽的好朋友林薇,那那戴眼镜的小伙子是她的男朋友小方。”
站在门口的小方说:“路口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站了很多人呢,我们还以为又是那些人来逼拆迁的,刚才还差点过不来!”
胡志雄对小方说:“麻烦你过去对他们说一声,就说不要逼我!”
小方狐疑地看了胡志雄几眼,见他虽然一副很落魄的样子,但眉宇间自然有一种逼人的气势,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出去了。
林薇看了一眼胡志雄,对小莲说道:“阿姨,丽丽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已经定了饭店,要我接你过去,她和小伟去拿蛋糕了,等会他们直接去饭店!”
胡志雄望着小莲,眼中充满了歉意,嚅嚅着说道:“原来……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都没有……没有……”
小莲说道:“丽丽这孩子很懂事,每次都记得我的生日,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以前都是在家里给我庆祝的。唉!买点菜回来吃就行了,怎么去饭店里呢?一定是小伟的主意,这孩子也真是的!”
林薇笑道:“阿姨,你就去吧!谁不想讨好未来的丈母娘呢?”她转向胡志雄:“这位叔叔是你们的亲戚吧,要不也一起去?”
小莲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胡志雄,说道:“我看你还是……别去吧?丽丽和我一样,性格倔强得很,她……”
胡志雄会意地点了点头:“没事,我不去,你们去吧!我去路边小摊上随便吃点就行,等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小方回来了,他看着胡志雄的时候,眼中有些畏惧之色,低声说:“刚才我还觉得很奇怪,我对他们那么一说,他们还真的走了!回来的时候,我听隔壁的肖婶说,原来……原来你是……”
这时,林薇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惊道:“丽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