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放学回来,总喜欢向妈妈叙说市一中的新闻。
“妈,我们学校给得白血病的女同学捐款,有一个人风头出大了。”杨帆在饭桌上说。
“谁风头出大了?”陈一卉漫不经心问。
“刘远航呗,考试打小抄的那个。他不光自己捐款,还动员他爸爸捐,父子俩捐献了一万一千元,显摆他们有钱呗。”
“捐那么多呀?不过,帮助别人总是好事嘛。杨帆,是不是全校师生都捐款了,咋没见你向我要钱呀?”
“刘远航和他暴发户老爸捐那么多,把别人比得脸上无光。咱家这么困难,我节约节约早点钱,象征性地捐五块十块撑死了,用不着向您要。您要像刘远航他爸那样有钱,我也出风头去了。”
“杨帆,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咱有多少捐献多少,没有不捐献也行,这种事你和别人攀比什么。”
“不是我攀比。本来嘛,给患绝症的同学捐助,大家出于同学、师生情谊,奉献一片爱心,是好事。可是,又是倡议书又是开全校大会,成了有组织的行为,人人都有任务有压力,事情就变味了。再出现个把刘远航父子这样的二百五,趁机显摆、出风头,让别人活不活了?我班同学个个回家向家长讨要,相互攀比唯恐落于人后,像我这样贫困家庭的惨了,捐得少,没面子,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学生象疯了一样,可老师呢?有的老师还没有学生捐得多。我听说了,奥赛班(1)班的班主任,著名的模范教师齐晓民才捐了三十块钱,他们班是全校捐款最少的班级,弄得学生都看不起齐老师。最后老师捐款的名单和数字不好公开,只好以教研组为单位公布总数,捐献多的人才公布具体姓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杨帆,我听你这些话味道不对。治白血病要花很多钱,一般家庭难以承受,学校动员师生捐助,是救人一命的善事,无论如何是应该的。不弄个倡议书,不开全校大会动员,大家怎么能知道这件事?即使这样做给学生老师形成压力,最终还是自愿的嘛。比方你没有钱,捐献得少,别人也不至于批评你吧?自己感到有压力,也正常。你回家来没说一声,我要是知道这件事,也会让你尽量多捐献点儿。至于别人捐多捐少,你大可不必有想法。像你这个年龄,思想应该充满阳光,动不动愤世嫉俗,看人看事都用冷眼,这可不好。”陈一卉听完女儿的话,心里不赞同,教训了几句。
“唉,这个世道,还是富人好啊。人要是太穷,尊严也没了。”杨帆噘着嘴说。
“这孩子!”陈一卉摇摇头。
晚上睡下,陈一卉不由得想起女儿的话:“人要是太穷,尊严也没了”,你很难说它没有道理。十多年前杨玉泉锒铛入狱,后来陈一卉的工作岗位和薪酬也丧失了,她和女儿不得不过着贫穷、拮据的日子。陈一卉本来是生性倔强、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女子,但有时候为了生存她不得不牺牲尊严,都是让贫困给逼迫的。比方杨玉泉被抓之后,她明明知道姓窦的老板不值得信赖,呆在他身边如履薄冰,陈一卉还得到那里上班,要不然生计很成问题。窦老板东窗事发、公司倒闭之后,陈一卉先后找了许多岗位打工挣钱,除了工作环境恶劣,薪酬很低,有时候难免被人吆三喝四,看别人脸色挣一点小钱。包括这次女儿被排挤在奥赛班之外,也难说与贫困没有关系。假如陈一卉有钱,就能想办法打点,走走门子,孩子也不至于进不去奥赛班。无论怎么说,杨帆的学习成绩总比刘庚旺儿子强吧?看来,长年累月在贫困线上挣扎也不行,还是要找份工作,有了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日子会好过,尊严会多一些,屈辱也会少一些……
陈一卉忽然想起刘庚旺说过要给她安排工作,岗位是“总经理助理”。现在杨玉泉的后事处理完了,女儿上学是按部就班的事,自己有个岗位去上班,不仅可以考虑,而且必须。可是,刘庚旺最近再没联系,难道要我主动找他?从有限的交往中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看她眼神很复杂,向他靠近是不是也意味着某种危险?这世界上男人不可靠——要是程元复可靠,我陈一卉能有今天的境遇吗?要是杨玉泉可靠,我陈一卉过平和安宁的小日子总该没问题吧?男人有钱是学坏的基础,搞建筑的老板刘庚旺难道会例外?杨玉泉去世的时候陈一卉故意用冷言冷语刺激刘庚旺,很难说不是一种自我防范。
陈一卉没想到,刘庚旺竟然没忘记说过的话,再次动员她去上班。
刘庚旺主动找上门来说:“一卉,那段时间你要伺候病人,没办法脱身。现在杨帆爸爸已经去世——对不起,也许我不该提这件事——我今天专门来,再次郑重邀请你加盟我的公司,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
“哦,我没想到,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对你和你的企业来说,有我没我本无所谓,为什么还来找?”
“一卉,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你以为生意人都是无赖?你总不至于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像刘备三顾茅庐一样?我很真诚地邀请你,绝对不是施舍,我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
“我是人才?你刘老板很会说话,我早领教过了。你让我再考虑考虑,三天之内答复你。”
“那好吧。我不能强人所难,但是一卉,你要相信我的一片诚意。”刘庚旺说着话,脸颊胀红,似乎不能承受陈一卉的拒绝。还好,女人并没有完全回绝他。
“杨帆在吗?”
“在,在她的屋子写作业。这孩子没礼貌,家里来客人,也不知道出来打声招呼。”
“别别别,孩子学习多紧张啊!”
“你家刘远航好吗?”
“还好,还好。他学习要像杨帆这么自觉、刻苦,就好了。那孩子,自我感觉过分好,做事情自作主张,花钱大手大脚。”
两个人说到孩子,气氛比方才轻松许多。
“你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在奥赛班,老师教学水平高,抓得也紧。我女儿在普通班,回家再不抓紧,就麻烦了。”陈一卉说。
“呵呵,一卉,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提这事。我家儿子学习并不好,为了让他进奥赛班,我确实想了些办法,主要原因还是你女儿提供了帮助。我实在想不通,杨帆怎么进不去呢?难道她的考试成绩不好?”刘庚旺很诚恳。
“嘿嘿。”陈一卉苦笑笑,“这件事倒有人给我做过解释,说市一中登记分数出了差错,偏偏出在我女儿身上!”
“啊,有这种事?竟然还有人敢给你做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错了就应该纠正。他们既然承认有错,你应该抓住不放,让他们安排杨帆进奥赛班。这有什么说的!”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给我做解释的并不是市一中领导,而是另外的人。之所以向我解释,是因为这个人也认为这个错误应该纠正,但不是现在,他们的理由是,假如立即纠正,家长会认为奥赛班选拔还有猫腻,有可能再次闹事。本来有猫腻,还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哪儿有道理可讲?我已经厌倦了,没心思和他们较真。”
“真是岂有此理!你女儿进不了奥赛班,简直没天理,也太没规矩了,市一中怎么能这样?一卉,这件事我有办法,如果你允许,我出面找找教育局长程元复,市一中领导我也熟识。问问他们,凭什么知错不改,凭什么把最优秀的学生排挤在奥赛班之外。”
“你找程元复?你猜猜是谁告诉我错了而不能立即纠正?正是程元复。”
“你认识程局长?既然认识他,孩子的事怎么能弄成这样,早点给他说不就完了嘛。往奥赛班进个学生,对老百姓来讲太难太难,对他们来说一句话的事。你是刚刚认识程局长,还是很早认识?”
“这都不重要。”陈一卉脸有些红,“我真不想太较真了。杨帆先在普通班呆着吧,一个半个学期也不至于把她耽误了。普通班那么多孩子,家长不也得认?”
“唉,什么事儿呀。”刘庚旺摇头叹息,“如果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你还是先认真考虑到我那里上班的问题,这是我最关心的。”
刘庚旺走后,陈一卉想,到底去不去他那里上班?假如说仅仅因为内心的“男人焦虑症”放弃上班的机会,似乎说不过去。这世界本来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只要你接触社会,对女人来讲,永远绕不过男人这道坎儿。再说,男人也并非个个是恶狼,即使对自己伤害最深的程元复,不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他过问杨帆进奥赛班的事,是一种悔过,起码心里有歉疚。眼前这个刘庚旺,接触了不多的几次,感觉他起码不会为富不仁,有同情心,有责任意识,甚至,对亡妻、对周围人,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陈一卉,也很难说他有什么恶意或企图。假如人家只不过是出于表达谢意,哪怕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要给你提供工作岗位,又有什么不好?拒绝他,不仅伤害别人自尊,而且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我陈一卉现在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份薪酬。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万万不能——这话不错,有钱没钱,与尊严有关!可是,轻易答应去做“庚旺建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是不是有些贸然,甚至潜伏着某种危机?
“刘远航爸爸让我去他的公司上班,你说妈该不该去,杨帆?”陈一卉和女儿商量。
“您想去就去。干活拿钱,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想去也行,到别的地方找份工作也不难。”杨帆的态度满不在乎。
“你跟没说一样。”陈一卉对着女儿轻摇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