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仲熙每每看到母亲给妻子擦屎擦尿,于心不忍,总是赶紧从老人家手里把那活儿抢过来,嘴里念叨:妈呀,儿子太对不起您了,我要赶紧找个人来替您。老母亲反倒怜惜甘文秀,对安仲熙说:看你媳妇多可怜!好端端的人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脏,不知道羞,看得人心里难受。说着拭一拭眼角的泪。
一时间找不到能将智残妻子照顾好的家政服务人员,让安仲熙十分犯愁。既不能将甘文秀扔在家里不管,又不能不去学校上班,不上班就没有工资,不挣工资拿什么维持生计?这个难题必须解决。
想来想去,安仲熙总算想出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从老家把年近七旬的老母亲接来,让老人家帮助照顾她的大媳妇儿。母亲大人虽然年龄偏大,但身体硬朗,做家务活儿很利索,况且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人特别“抗噪”,在安仲熙印象中,老母亲连感冒一类的小灾小病也很少有。她老人家要是能来,家里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心,但真正要把老母亲从乡下请到城里来,安仲熙也不是没有思想顾虑。当初甘文秀生孩子的时候,老太太也曾兴冲冲来到N市,主动申请要伺候儿媳妇照顾小孙子,但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没等安鑫出满月,甘文秀就和老太太闹翻了。原因在于甘文秀早已把她自己以及丈夫改造成城里人了,而婆婆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生活习惯、卫生习惯、吃饭走路说话,一举一动都让甘文秀不习惯,感觉难以容忍。刚开始毕竟需要婆婆帮忙,甘文秀勉强忍着,但没过多久就忍无可忍了,对老太太摔碟子拌碗拉脸子耍态度。老太太也不是傻子,完全能够看出儿媳妇的眉高眼低,于是觉得委屈,把儿子叫过来悄悄说:儿呀,妈在你这儿没法儿呆了。我能看得出来,这个家里好多事情不由你。你给我买张车票,妈明儿就回老家去。孩子快满月了,你媳妇也差不多能跑能走能做口饭吃了,实在不行你雇个人。妈要是再不走,大概就得伤和气了。安仲熙平常也能看出婆媳关系有点不和睦,但没想到老妈执意要走。他当时嘴硬:妈您放心住下。这是您儿子的家,又不是她甘文秀一个人的家。您辛辛苦苦伺候她,不感恩也就罢了,竟然还看见您眼黑。您等着,看我不收拾她!但实际上安仲熙哪里敢“收拾”甘文秀,没等他说出重话,甘文秀先发脾气了,又吵又嚷,又哭又闹,天翻地覆。安仲熙很无奈,只好把老母亲送走了。回过头来他骂了甘文秀一句:你就是个目光短浅、势利加市侩的小市民!甘文秀母老虎一般扑上来,把老公的脸抠出好几道血印子。
遇见这样的儿媳妇,老母亲进了一次城就把心伤透了,从此再没来过大儿子家。眼下甘文秀智残,出于无奈,安仲熙非常想让老母亲来照顾妻子。虽然他觉得这件事不好向母亲开口,但她老人家毕竟是亲妈,当妈的肯定会疼爱儿子,求她,她难道能不管吗?
安仲熙花高价雇了一位熟识的大嫂临时照顾甘文秀,利用一个双休日,带着儿子安鑫,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到老家去请老母亲。
安仲熙的老母亲听儿子细说了家里的变故,将好几年没见过、已长成半大人的孙子拉到怀里,不住地流眼泪,然后说:我这就跟你去。妈身体还好,只是老二家的孩子平常也要妈照管呢,不知道老二媳妇会不会有意见。
果真,安仲熙的弟媳妇知道大伯子要将婆婆带到城里去,立即翻脸了:大哥不是我说你,平常总不见你孝敬老娘,用得着了说接走就接走,你咋好意思,你咋这么不生分呢?当初我那嫂子生孩子,老娘去伺候她,差点儿没让她给气死!现在她有病,生活不能自理,你就想起屋里的老娘了?要么说你们城里人奸滑,很会算帐,把自己老娘当不花钱的保姆用呢?按照你说的,嫂子成傻子了,**拉**尿的,伺候这样一个人,你想把老妈给累死吗?不行,不管老妈怎样想,这事情我首先不答应。再说啦,我儿子还小,我下地劳动谁给照看孩子哩?你们城里人还能花钱雇保姆,我在村里总不能再花钱雇别人照管自家孩子吧?何况乡里想雇保姆也找不着合适的人。大哥你趁早哪里来哪里去,要不然,你别怪兄弟媳妇不给你面子!
老二媳妇儿,你听我说。尽管弟媳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安仲熙还得耐着性子陪笑脸说好话:哥实在没有办法了。前头我已经找过两个保姆,都不合适,一个太年轻啥也干不了,一个品质恶劣背着我虐待你嫂子。我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万般无奈才想起让老妈去帮我照料一下。你放心,我除了上班,尽量在家里帮老妈,绝不叫她老人家累着。另外我抓紧时间继续找保姆,只要有了能照看你嫂子的人,我会赶紧把老妈送回来。这阵儿恰好是农闲,小侄子烦劳你先照管好,实在不行你找个人帮忙看孩子,村里人也行,亲戚也行,如果让孩子他姥姥来则更好,我替你给雇的人出劳务费。你看这样行不行?
不行!我坚决不想让老娘受累,我的孩子也不用雇人照看,你的钱我不要。你当哥的平常不管老娘,也不心疼她老人家,我可不放心她老人家去给你家当老妈子!兄弟媳妇口气没有一点点松动的迹象,没有商量的余地。
弟媳妇呀,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是的,我平常不在家,老妈全靠你和老二照管,我心里非常感谢你们。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老妈的亲儿子、大儿子,我怎么能让老妈受委屈呢?我请老人家去不是雇老妈子,我一定会把她老人家照顾好,老二媳妇儿你就放心吧。安仲熙继续耐着性子陪笑脸说好话,想要委曲求全。
最终,安仲熙的弟弟出面说话了,他对媳妇说:咱就让老妈去吧,哥也是没办法。老妈是咱的妈,也是哥哥嫂子的妈。安仲熙的老母亲也说:老二媳妇呀,你哥跟你俩一样,都是妈的心头肉,哪个有事情我也放不下。我先进城去看看,你嫂子得了那么大的病,谁知道还能不能活成个人,我当婆婆的不去看也说不过去呢。
安仲熙带着老母亲离开时,弟媳妇依然在身后说风凉话:城里人都是白眼狼,把亲娘当老妈子使唤呢!
从乡下接来老母亲照管智残妻子,安仲熙刚刚觉得家里状况好些了,突然间他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自从扈婉璇病故之后,她的老公史新强无人管束,声色犬马放纵自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有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路上竟然骑着摩托狂飙,结果将一位新婚女子撞死了,并且肇事逃逸。被撞死女子的新婚丈夫突然受了强刺激,神经也出毛病了。这家人于是把史新强恨得要死,不在乎赔钱不赔钱,坚决要求追究史新强的刑事责任。史新强无可避免地被送进班房,判了重刑。这样以来,他名义上的儿子史峰彻底无人照管了。
这件事与安仲熙有某种关联。他无可避免地觉得,原本稍稍轻松了的心情又变得沉重,像心上压了一块巨石。他不由自主想起扈婉璇临死时的叮嘱,而且睡梦中再次见到老情人,扈婉璇喋喋不休说:你去管管我们的儿子吧,你去管管咱俩的儿子吧……
安仲熙不得不出面。他决定和史峰去谈谈,把这孩子接到自己家来,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这天晚上,安仲熙给照料妻子、操持家务的老母亲打声招呼,说要出去办件事,然后出门跑到老情人扈婉璇家去了。
史峰呀,你正上高中呢,学业很重要,一点儿都不敢耽搁。我想提个建议给你——这不过只是和你商量,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你爸爸不是被关进去了吗,你每天上完课回到家没人给你做饭,包括生活起居、各方面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料理,这样必然会影响你的学习。我给你提的建议是这样的,暂时搬到我家去住。你去了我家,放学回来就有热饭吃,洗碗洗衣服等等的家务活儿都不要你干,你专心学习就好。这样你看行不行,史峰?安仲熙对史峰说。
史峰停下手中正在写的作业、很诧异看着这位“安叔叔”:您是说,让我搬到您家去?嗯,我看不用,我一个人挺好的。我会做饭,不至于饿肚子,我每天把闹钟上上,也能按时起床,不耽误上学。安叔叔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时时刻刻想着将来的事情哩,我再不会干什么荒唐事。我必须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才能有一份好工作。要不然,我妈没有了,我爸爸也指望不上,我将来咋办呢?
史峰显然不愿意到安仲熙那里受约束,他想一个人自由自在。
那不行吧?生活起居,家务活儿,都很麻烦。高中生学习紧张,竞争激烈,我在学校工作哪儿能不知道呢?要是没有人帮你料理生活,你能把学习搞好那才怪了!再说,你爸爸被抓进去,工作也就丢了,没有经济来源,谁给你上学提供保障呀?你恐怕生活也会成问题。安仲熙说。
安叔叔您放心,我会克服一切困难把学习搞好,要不然对不起我妈妈,也对不起您对我的关心。我妈妈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笔钱,这笔钱她叮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些钱足够供我把高中念完,将来上大学实在不行我申请助学贷款……
史峰的一番话让安仲熙很纳闷儿:扈婉璇哪里来的钱留给儿子?那时候她治病做手术需要那么多的钱,幸亏我彩票中奖才救了急,可她竟然攒了私房钱留给儿子!明明白白临终时将儿子托付给我了,有钱留给儿子怎么不告诉我呢?可见,情人之间也有秘密啊。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彩票中奖27万元,除了援助扈婉璇治病,自己不也留了点私房钱,甘文秀不是照样不知道吗?看来人都是自私的,最深层次的隐私,即使对最亲爱的人也不见得能做到完全透明。
史峰口气很坚决地回绝了安仲熙,安仲熙虽然心中有很强烈的失落感,但他不能很生硬地强迫史峰,那样会适得其反。没办法,就让这小子先试试吧,等他感觉到狼狈不堪了,再动员他住到家里去可能会容易些。好在从目前看,这孩子不会再学坏。
家里有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走但智残无意识的病人,对全家人来说无疑是永无休止的灾难。甘文秀经常发生胡乱大小便、到处制造污秽和毁坏东西的问题,让安仲熙的老母亲防不胜防。
一开始,老人家想慢慢摸索规律,幻想着类似给婴幼儿定时把屎把尿那样,让儿媳妇定时去坐马桶,排解大小便,可是试了多少次却行不通。首先甘文秀不愿意在马桶上老老实实就座,你把她摁在马桶上,她却想离开,用劲儿挣扎,在这方面很像有意识所为。但到了真正需要大小便的时候,她又完全无意识,人在哪儿就拉到哪儿,卧室、客厅、厨房,往往弄到床单被子上或者裤子里面,不仅给屋子里制造恶劣的气味,而且给安仲熙的老母亲增加很多工作量。安仲熙每每看到母亲给妻子擦屎擦尿,于心不忍,总是赶紧从老人家手里把那活儿抢过来,嘴里念叨:妈呀,儿子太对不起您了,我要赶紧找个人来替您。老母亲反倒怜惜甘文秀,对安仲熙说:看你媳妇多可怜!好端端的人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脏,不知道羞,看得人心里难受。说着拭一拭眼角的泪。
甘文秀睡觉也没有规律。大白天她动辄瞌睡,倒头就打鼾,而别人睡觉的时候她往往清醒了,也不管穿没穿衣服,从**跳下来到处走。为了防止她碰伤跌伤,安仲熙家晚上睡觉也得开着灯。更要命的是甘文秀在屋子里活动很具破坏性,总是将放得好好的东西扒拉到地上,总是摔坏或打碎一些不够结实的物件。所以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一听见儿媳妇有动静,本来正在休息的安仲熙老母亲会一骨碌翻起身来,看着,陪护着,小心伺候着。有时候老母亲自言自语说:当年我爹老的时候脑萎缩,也傻了,不过他不糟蹋东西,看见啥物件没放整齐还给往好里弄呢。我这儿媳妇咋这样呢?安仲熙眼看着老母亲让甘文秀折腾得昼夜休息不好,一天天消瘦,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仲熙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很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他给远在南国的好朋友贾潇打电话:贾痞你还不回来呀?哥哥想死你了!贾潇说:我也想你呀!安茄子你耐心等着,说不定我会快就回来了,回来时带一个新弟妹给你欣赏,长得可漂亮啦。安仲熙苦笑着骂道:你走到哪里都是流氓,不知道又有哪个良家女子被你糟贱了!我只能在N市这破地方受苦受难,你赶紧回来看看我,再不来的话说不定我就崩溃了,自杀了!贾潇赶忙在电话里喊:别别别,安茄子你怎么也等我回来,要不谁给你收尸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安仲熙又打电话约夏能仁,说,夏哥哥,我想跟你喝酒。夏能仁说,好好好,哥哥也正烦躁着呢。
两人找了一家相对安静的酒吧,坐在一个小包间里喝啤酒。
夏哥哥,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虽然比您老哥小,兄弟我也四十岁过了,什么事情都能想开。我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安安宁宁过日子,温饱就行,可谁知道你弟妹竟然得了脑瘤!得脑瘤就得脑瘤,做完手术竟然成了彻底的傻子。生活不能自理,偏偏四肢健全,有行动能力,是一个很具破坏性的病人。照顾这样一个病人,简直要人的命,何况还是“无期徒刑”!哥哥你说,我是上辈子亏人了,还是这辈子作孽了?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喝到半醉,安仲熙向夏能仁诉苦。
你上辈子亏没亏人我不知道,这辈子你活得蛮好嘛,又是老婆又是情人的。老天爷看你太潇洒了,后半辈子要给你点儿惩罚,你就认命吧茄子兄弟。夏能仁说。
夏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潇洒还没有你潇洒呀,你不也老婆情人两不误,还捎带着想当处长,升官发财的“危险性”比较大。哪儿像我活得苦巴巴的?其实,最潇洒的人是贾痞,人家在电话里对我说,又搞了个漂亮的小老婆。
这个贾痞,太会搞女人啦,他迟早要毁到女人手里。其实,女人算什么?老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现在的女人又贱,只要你有钱,还愁没漂亮女人?男人关键要有事业,要当官,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要么就去当大老板,把自己埋到钱堆里,那才叫潇洒呢!
哎,说是说,哥哥你提处长的事情运作得怎样?到底有戏没戏?
谁知道呢!我烦躁正是因为这事情。官场上的人都说想要提拔,光靠兢兢业业干工作不行,主要得靠拉关系走门子,可我给人送礼送得那么费劲儿,最终有没有效果只有天知道!再想找个通天的道,咱不光不认识中央政治局常委,连一个有用的关系都找不到!我看,哥哥想提拔处级干部基本上没戏,再过一两年,年龄就偏大了,还提拔个屁呀!唉——
看来,人人都有一堆难办的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来来来,咱喝酒,喝酒喝酒……
安仲熙和夏能仁双双喝得酩酊大醉,在酒吧的地板上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