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谦,你出来!是好汉你出来,甭像鳖一样把头缩下!”百谦重新上炕躺下,却听见前门外有人大声叫喊。听声音是三队副队长何忠孝。
“不行,我得去看看,都打上门来了。”百谦要穿鞋下炕。
“你甭去,听他爷的话,忍一忍,看他的能咋?”凡事都情愿忍让的清竹劝阻丈夫。
“不要是忍能解决问题,咱忍让一下也成,人家打上门来了,咱不能一直装鳖。甭挡我,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百谦穿上黑老布对襟棉袄,准备出门应对又一件预料之外的祸事。
“百谦,甭跟这些人硬来,看情况,该咋就咋。咱没事不寻事,有事不避事,本来我叫你甭管,由他的跳腾,既然人家寻到咱门上来了,那就得去迎战,不能叫人欺负。”逢春爷爷给儿子交代说。
“我也去。”百和说。
“还有我哩。”逢春说。他从西安回到家没来得及休整,满脸倦意,眼睛发红。
“都去。尽量不跟人打捶,做事情要占住理。”爷爷再三叮咛。
百谦来到门外,看见上门寻事的人手里提着镢头铁钯,何忠孝站在最前头,何希禄、何希年紧随其后,其他跟上呜呼喊叫的基本是何氏家族的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
“咋哩,围到我门上呜呼喊叫?”百谦脸和腿都有伤,遇上这种事心里愤怒,所以神色严峻,一开口颇有悲壮色彩和威慑力,“有啥事说,谁有本事谁先说。”
“你是不是多占庄基了?你说。”何忠孝先开口。他在何氏家族同辈的众多弟兄里相对诚实,只是头脑简单,动辄急躁叫喊。百谦站出来,他的气焰比刚才矮了一截子。
“谁说我多占庄基?”百谦冷峻地质问。
“你先回答,究竟多占庄基没有?你知道不知道多占庄基犯法?人民公社的土地,一分一厘不能胡占。”何忠孝自己给自己壮胆,话说得比刚才流畅。
“你凭啥说我多占庄基,有啥根据?”百谦很冷静。
看热闹的人围成圈子,一部分站到百谦、百和、逢春他们一家背后,对何忠孝怒目相向。这些人包括五十年代末因国家修三门峡水库从华阴迁移来的“新社员”,也包括一些富有正义感的“老社员”,还包括下放居民张凤莲两个儿子。另一部分是闹事者的随从和支持者,以何氏家族为主。何姓中唯有一位年轻女子何蓉蓉站在赵逢春身后,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惧。
“你嘴还硬哩!我几个拿尺子把你新庄子丈了,你敢说墙、窑帮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我有啥不敢说?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我就不明白,忠孝哥你算咋回事,寻到我门上来,呜呼喊叫张牙舞爪,你算做啥的?”
“忠孝哥算做啥的?算个队长!忠孝哥是干部,咋就不能管你多占庄基?”何希禄按耐不住,跳出来给何忠孝帮腔。
“大天白日的,话不能胡说。谁有证据,谁能证明我多占庄基,往前头来!咱得讲理,干咋呼管啥用?”百谦看见何希禄何希年,气不打一处来,“谁?谁手里有证据往前头来,我看看他长得啥眉眼!”
“你当我的没证据?你当我的胡咋呼哩?给你明说,证据明摆着,证据就是你那墙、窑。你看我手里拿的是啥?皮尺!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跟我一搭里把你的墙和窑帮再丈量一遍?你敢不敢?”何希年也站到前台。
“行,这么多人都在,咱在大天白日头底下把庄子再丈一遍。真是我多占,随便你的挖窑帮放墙,要是没多占,你这些人谁给我一个说法?”百谦虽然气得哆嗦,但他的语气仍然平静。
“挖窑帮放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没多占,拿鞋底蘸上稀屎朝我脸上扇!”何忠孝仍然充当急先锋的角色。
“你,还有你,要是说下空话咋处置?”百谦神色严峻,质问何希禄、何希年。
“你说咋处置就咋处置。谁怕你?”二人气汹汹地。
“不行,当着众人的面,你俩自己说个处置的办法。”
“说就说。要是你庄基没问题,我吃你‘把’(屙)下的。”何希禄说。
“要是你没多占庄基,我在巷里颠倒走三圈。”何希年说。
“成,大家把这几人说的话都记下。”百谦脸上挂了一丝冷笑,“走,我跟你的丈量去。你的想好,要是觉得挖窑帮放墙人手不够,趁早再叫些人来。”
“走,量去,我就不信!”何忠孝领头,要当众重新丈量百谦家的新庄子。
“嗨,你这些人,做啥哩?”正在这时,大队民兵连长、团支书何拴牢从巷西头走来,看见这伙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想制止。在何氏家族与“新社员”的矛盾斗争中,何拴牢一直保持中立。
“拴牢,你瞎好算个大队干部,百谦多占庄基,你管不管?都这么胡球乱占,还有‘下数’(规则、定例)没有?”何希年一看来了个大队干部,想先取得支持。
“拴牢,你甭管。我就不信,百谦多占庄基,还厉害得不成。你等着看,我非把他窑帮给挖了!”何忠孝说。
“你的要挖人家窑帮哩?你想把人家窑给放倒?你得是疯了?”何拴牢看见这些人手里拿着镢头铁钯子,很吃惊。
“拴牢,你甭管。”百谦平日对何拴牢很赞赏,他们之间个人感情不错,“我就不信,他的能把我的窑放倒?”
一伙情绪激愤的人不顾何拴牢劝阻,气势汹汹地往逢春家新庄子去了。看何忠孝一伙人言之凿凿的样子,逢春对他家庄基到底有没有问题心里没底,但父亲是这场冲突自己家阵营的主角,他只能跟上助威,心里却忐忐忑忑。
座北朝南的新庄子尚在修建中,西面暂时没有邻居,逢春爷爷用包谷秆挡了一道篱笆墙,将来要安装前门的地方,堆放着一捆酸枣刺,象征性地阻止他人进入。何忠孝一干人大概在头天或者更早进去过,丈量过庄子的宽度——同时划定的若干人家新庄基一般长,不可能有人故意扩充长度,赵逢春家是新规划庄基最西面一户,向外扩充宽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们一进去径直来到新建窑洞旁边。
“大家看着,庄子的宽度应该从界墙的中线算起,我手里的皮尺要先让出一尺四——墙根子宽度总共二尺八。”何希年把皮尺起始段让出一尺四,将尺子摁在逢春家庄基与东邻的界墙根上,“忠孝哥,你把尺子往过拉,拉到窑帮头上,叫大家看究竟有多宽。”
何忠孝按照他远房堂弟何希年的吩咐,弯着腰,将卷尺顺地皮朝西拉,最后用手摁在窑帮的顶端。
当事人和围观群众都屏住呼吸,看这两个人的操作过程,唯有何希禄一脸得意。
“忠孝哥,叫大家看是多少,超过三丈了没有?”何希年在东界墙下面喊叫。
“大家都来看,就这,还说没多占!百谦,你过来看,明明是三丈一尺五。就算尺子没拉紧,算三丈一尺四,你多占庄基一尺多呢!看嘛,你看清了没有?看清了我要挖窑帮哩!”何忠孝虽然腰弓着,但他抑制不住兴奋。
“拾掇,拿家伙,把窑帮挖了!把墙放倒!”何希禄急不可耐地高声叫喊。
难道自家庄基真多出来了?难道父亲没把墙基确定在规定的位置?是故意多占还是无意中弄错了?难道眼前又要出现墙倒窑塌的场景?这情景比霖雨把半成品窑洞泡塌是不是更可怕?该咋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狂澜于既倒?赵逢春一面观察事态的发展,一边紧张思索。急得他额头上渗出冷汗,尽管时令已临近冬天。
“嘿嘿,嘿嘿嘿嘿。”百谦发出冷笑,“百和,你给我寻个屎鞋底,寻去。”
“哥,”百和也紧张得满头汗,“哥,你看这?”
“叫你寻你就寻!”百谦的口气严厉而坚定。
“寻屎鞋底做啥?你还想打我?看你那式子!”何忠孝把皮卷尺一撂,“来来来,咱把窑帮给他爿了!”说完操起镢头,就要朝窑帮下手。
“住手!”百谦断喝一声,“我问你,从东墙跟搭尺子,你的知道要让出一尺四,到西头就不让了?西界墙也有一半是将来邻居家的。我的墙是不是正好在位置上?你说!”
听百谦这样说,何忠孝先一愣,立即满脸通红,哑口了。
“是不是量错了?再量一遍,再量一遍。”何希年说。
“再量一遍。”何希禄也说。
再量一遍的结果和第一遍一模一样。何忠孝、何希禄、何希年一伙人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形势急转直下。百和脱下脚上一只鞋子,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在墙跟下面发现一堆还算新鲜的酱状鸡屎。他将鸡屎蘸在鞋底上,照着何忠孝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啪”一声扇了上去。百谦大声说:“扇得美,再扇!”在场心向着逢春家的人齐声叫好,觉得解气。赵逢春心里有一种郁积泄放、扬眉吐气的感觉。百和举着屎鞋底要扇何忠孝另半边脸。
“希禄,赶紧吃屎去!你这号人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把’!我刚看见门外头有一堆猪粪还冒气哩,趁热吃去!”一位旁观者奚落何希禄。
“还有希年,你不是要颠倒走路嘛,拿‘脑’走哩还是拿爪子走?赶紧表演呀,有这么多人看哩,都给你喝彩呢!”另一人说。
“百和,你拿屎鞋底打我?我把你日塌了,我跟你弟兄俩豁出去弄哩!”何忠孝脸上又挨了一下,左右脸都火燎火烫而且鸡屎乱溅,不由恼羞成怒,拉过镢头要和百谦、百和拼命。
“你敢!看你狗日的不想活了!”百和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爿镢,准备迎战何忠孝。
“你要敢动俺叔叔一根毫毛,俺弟兄俩先把你这老熊消灭了!”吕新明吕新亮不知啥时候手里也攥了镢头铁锨,一左一右护卫着百谦。
“你自己寻着要挨屎鞋底哩!挨了活该,谁叫你没事寻事?”
“看你这一伙人歪的,还想挖人家窑帮呢!故意欺负人还好意思跟人打捶,讲理不讲理?”
“要吃屎,要颠倒走路,是你俩自己说的,怪谁哩?”
“……”
许多人站出来纷纷谴责,何希禄何希年羞臊得抬不起头,只有挨了屎鞋底的何忠孝气汹汹要抡镢头。百和觉得自家人占理,准备豁出去跟对方拼命,两个愣头青西安娃也义愤填膺,虎视眈眈。
这时候,一直被担忧、惊惧、气恼、愤恨等情绪困扰的赵逢春往前跨一步,站到何忠孝当面:“忠孝叔,你还想咋?”
何忠孝看见又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眼睛发红、神情坚毅镇定的对手,气焰更是外强中干,只想维护一点点可怜的面子:“是你二大先打我,我这大年龄了,叫人拿屎鞋底往脸上扇……”何忠孝高举着的镢头放下来了,委屈得眼泪吧嚓的。围观的人对他发出哄笑。
“把爿镢放下!”逢春从何忠孝的手里夺过镢头,重重摔到地上,“二大,你也把镢放下,咱得理也要饶人。新明新亮,不关你弟兄的事,冷静些,你俩的好意我家人心领了。忠孝叔,希禄叔,希年叔,说起来你几个都是长辈,今儿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作为晚辈,我有话要说,不知道你的能不能听我的?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
“我一脸的鸡屎,还有啥面子?我这大年龄了,弄的这叫啥事嘛!”何忠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要不要听逢春说话,但也不想继续闹事,何希禄、何希年也不吭声。
“那好,我说几句。我先问你,忠孝叔,你为啥要丈我家新庄子?……看来你也没有啥理由,故意寻事哩嘛!前几天我到西安去了,吕新明把我爹打伤,还不是有人故意煽起来的?咋了,哪达来这大的仇气?不管咋说,咱大家都是同一个生产队社员,吃的是同一块地打下的粮食,喝的是同一个窖里的水,跟一家人差不多。既然是一家人,为啥要这么闹呢?忠孝叔,你还要把我屋里新窑爿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窑叫老天爷下雨浇倒过一回?我爹妈为楦窑欠下队里的粮食还不上,黑地白日睡不着觉。就我爹这身体,还拉瓮到礼泉三原换粮呢。幸好你说我爹多占庄基地是空话假话,就算真有这事,也应该由大队小队各级组织处理,再不行还有公社、县上哩,你的把窑挖倒,算咋回事?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为啥一个恨不得把另一个置于死地?就算从华阴来的移民跟咱当地的老户生活习惯、语言啥的有点儿不一样,产生过隔阂,那也经过十几年了,说是‘新社员’其实早已不‘新’了,应该不再分你的我的。都是乡亲,一样在农业社下苦,咱队里的人咋老有矛盾哩?为啥总是你整我我整你?再这么下去,说不上哪一天会闹出大事情来。啥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有多大的仇恨非要你死我活?动不动铁锨爿镢上来了,真要闹出人命来?忠孝叔,其实我知道,你是好人,厚道人,为啥旁人一‘烧’,你就头脑发热,不用脑筋想事情?你估摸像我爹这号人能干多占庄基的事?真叫你挖我家的新窑你能下得去手?事情弄到这地步你一点儿不后悔?……”
听赵逢春慷慨陈词,何忠孝越来越觉得今天干的这事不象好人应该做的,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唉!我算把屎吃了。”何忠孝长叹一声,趷蹴到地上,两条胳膊抱住脑袋,再不抬眼看人。
“希禄叔,希年叔,以后甭弄这些没名堂的事,背后日弄人的人没有好下场。”逢春斥责何希禄何希年。
“我俩要你教训哩?胎毛还没褪净的碎娃!希年,咱走!”何希禄恼羞成怒,叫上何希年,灰溜溜走了。
“逢春,你说得好。难怪说娃娃要念书呢,念了书就是不一样咯。”何拴牢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看见风平浪静了,才站出来夸了赵逢春几句。“百谦哥,百和哥,再甭着气。忠孝哥,以后遇事长点儿脑子。大家都散了,再看着有人打捶劝一劝,甭跟上看热闹。”
逢春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看见这女子眼神里是火辣辣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