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都睡了,百和回到小窑洞,他拉着昏黄的电灯,一屁股坐到炕棱上。
百和习惯性去摸拴在裤腰带上的旱烟袋——即使他戒烟了,有时也会把烟袋拿在手里,叼到嘴上,是一种心理习惯的延续,能够缓解紧张情绪,使人安神养心,平心静气——但他只摸到了拴烟袋的皮条。烟袋没有了,烟袋被他换了馍馍和羊奶。拿祖传的宝贝换取数量有限的果腹之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无疑是权宜之计,是不考虑后果的行为。可是,我还考虑后果干什么?婆娘跟人跑了,自家娃娃养活不了,人活成这式子还有啥意思?要是身体好,要是能跑能走能干重活儿,不管想啥办法,总要弄些吃的来,总不能叫娃娃饿肚子。俊香爱跟旁的男人跑,叫她跑去,把缰绳放长,看她能蹦哒个啥样。人常说,婆娘像墙上的泥皮,跌了一层还有一层,怕啥?就她,弄半天才寻个跛子二毬,这算啥本事?不过也不能全怪俊香,婆娘家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弄得连饭都吃不上,身体也不行,真真把婆娘亏了。……主要还是身体,自我感觉已经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咳嗽不上来就噎死了。……那也不能白白死,老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就是死,也要给世人留些作念。再说,杨西山做事太欺负人了!
百和想起腿上有伤时到杨西山家兴师问罪刹羽而归的往事,心里恨得流血。明明那狗日的不占理,明明是他给我戴绿帽子,还敢理直气壮动手打我,这是啥事情!这种仇不报,活一辈子岂不是太窝囊?反正我这身体也活不了几天,就拿这命换他的命!
百和拳头攥得紧紧的,他下了决心,作出一个决定。
百和脱了鞋,立到炕上,在架板上的旧木箱里乱翻。他翻出来一双厚厚的老布袜子,冬天穿的那种。百和端详半天,觉得这双袜子能用。百和从空****的粮食瓮后头拉出来个塑料纸包,小心翼翼放到炕棱上,一层一层解开,里头是粉末状的东西,没有受潮,没有结块。百和用手捏一小撮捻了捻,作鉴定,他满意地点点头。百和又来到院子,看见大窑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摸黑来到院墙下面,踮起脚,从墙缝里摸索出以前存放的东西。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硬硬的,保存得很好。他回到窑洞,端详一阵儿,摇摇头,又摸黑去了茅房。茅房墙有块砖是活的,拿下来里头好大一个洞,只有他知道。他把那块砖取下,从里面掏出个塑料包,塑料包里是豌豆粗线状的东西。再回到窑洞,百和看看摆在炕棱上的东西,觉得似乎还缺点儿啥,想一想,再找来些纳鞋底子的麻绳,可做捆扎之用。这样啥都不缺了,不过这些东西需要组装,需要把它们从零散状态变成有序组合,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的程序。
应该说,百和制作土炸药包的思路和过程颇具创造性。他竟然能把一双棉袜子作为炸药包的外包装,这不能不说是灵机一动,的确是简单易行的方式方法。他在整个制作过程中充分考虑了炸药、雷管以及导火索的性能,一边思考一边摸索实践,是具有一定难度的创造性劳动。
百和身体很虚弱,但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尽管所做的事具有危险性,但他并不紧张,操作的过程既细心又从容,既小心翼翼又按部就班,他花费的时间很长。等到百和完成了复杂的制作过程,端详着眼前这要命的作品时,他脸上挂着微笑。这东西样子有点儿滑稽,外包装毕竟是一双布袜子,但几乎可以肯定是成功的,它的威力必将是可观的。至于究竟有怎样的功效,还需要实践检验,但事先百和不可能再作试验,因为他没有第二份可用的原料,不管成功与否,就这一锤子买卖了!
百和累了,百和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百和很精神,像病好了一样。他一大早去寻何智信,叮咛他要尽快把2斗麦的白面送给老母亲,并且明确了给毛蛋喝羊奶要保证两个月而不是1个月。何智信没有打折扣,承诺完全按照百和的要求办。何智信疑惑百和为啥一大早赶来把本已商定的“条款”再落实一次,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何智信认为拿2斗麦和两个月的羊奶换百和的烟袋并不吃亏,那半拢子馍馍更算不上什么。
百和从何智信家端了一缸子羊奶送到家,然后去了哥嫂的家。
百谦不在,家里只有清竹。
“嫂子,我哥哩?”
“你哥到安家河水库去了。”
“逢春哩?”
“逢春上工去了。”
“嫂子,本来我要见我哥,他不在,你就代表他了。嫂子,兄弟给你磕头。”百和说罢,扑嗵一声跪到清竹面前。
“百和你咋了?你要折嫂子的寿哩!”清竹赶忙要把小叔子拉起来,但百和坚持不起来,挣得气喘吁吁。
“嫂子,你听我说,咳咳咳咳咳,我今儿一定要给你磕头,不磕不行,你挡不住。磕了头我有话跟你说。”百和说完,硬磕了3个头,把额头在砖地上磕得“梆梆”响。
“百和你咋是这?百和你到底咋哩?”清竹对小叔子的做法感到惶惑。
“嫂子,你和哥对我好得太,你的好处兄弟在心里记着。”百和磕完头站起来,神情很庄严,语气很平静,“往常兄弟有啥对不住的地方,嫂子你要原谅,以后兄弟再不会做啥对不住你的事情了。”
“百和,都是一家子,你咋说这话哩?”
“嫂子你甭言喘,听我说。爹妈年纪大了,养活‘当家’本来也是我的责任,你看我身体成这了,负担不起责任。我心里不好受,真真不好受。”百和说着流出眼泪,“从今往后,伺候‘当家’的事完全靠你跟我哥,兄弟对不住你的。”
“百和,你今儿咋了,净说这号话?”清竹心里越发惶惑。
“我不咋,嫂子,我好好的。嫂子,你兄弟没本事,逢下俊香这婆娘不是人,养下几个娃管不过来,简直造孽哩。以后我要是管不了,嫂子你要把那几个娃当自己的娃,兄弟求你了。”百和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百和,百和,你到底咋了?你这么说,把我吓的。你有啥话好好说,再不敢吓我。”清竹听着小叔子的话,头上汗都出来了。
“嫂子,你甭害怕,我觉得身体不行了,想把心里话给你和我哥说一下。没啥,嫂子,你甭害怕。”
尽管小叔子说没啥,清竹心里还是疑惑害怕。直到百和把想说的话说完,走了,她仍然心神不宁,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做啥。做早晌饭熬米汤,往锅里下米时竟忘了用瓢“浪”(一种借水的浮力将沙子分离出来的技术),沙粒竟然弄到锅里去了。
我这是咋了?逢春他爹也不回来!清竹右眼皮跳得止不住。
百和从嫂子那里出来,心里轻松多了。回到自己家,他看见老母亲正给刚刚醒来的毛蛋喂羊奶,峰峰川川躺在被窝里啃馍馍。尽管老人照管孩子司空见惯,但是今天看见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母亲喂养襁褓中的孩子,百和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妈……”百和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对年迈的父母亲讲,但没开口却哽咽了。
“百和你咋哩?”老母亲也觉得百和今天很反常。
“妈呀,我不咋。咳,咳咳。”百和擦了擦眼睛,强忍泪水说,“我好好的。我看着您伺候这几个碎(小)的,心里难受。咳咳咳咳,都是你儿没本事,叫‘当家’跟上受连累。咳咳咳咳咳咳……”
百和说着,又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赶忙用一长串咳嗽掩饰自己。
“唉嘘……”半躺在炕上看古书的老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爹,您二老养活下我,没跟我享过一天福。我把日子过成这了,连自己婆娘都管不住。我,我,咳咳咳咳咳咳,你儿羞先人了,没脸见人!呜呜呜,咳咳咳咳咳咳……”百和终于抑制不住悲从中来,在父母面前放声痛哭。
“百和,甭这么,你听我说。”老父亲在炕上坐直了身子,“你是40来岁的人了,是个男人。是男人咱就不哭,男人要把腰杆子挺硬些,男人做事情要像个男人。不管咋说,俊香是女人,你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俊香是不对,不过出了这事情有原因,我看怪你。你把俊香叫回来过日子才对,就算为了娃,谁叫你养下这些碎娃?把你的眼泪擦了,把腰杆子挺硬,该弄啥弄啥去。”
百和觉得老父亲说得对,他没有理由在父母面前哭哭啼啼。百和把眼泪咽到肚里,从父母亲的窑洞里走出来。百和脑子嗡嗡的,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男人做事情要像个男人”,“把腰杆子挺硬,该弄啥弄啥去”。
百和下定决心,要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百和把两个装满炸药、安插了雷管、连接了导火索的老布袜子缠在腰里,用一条布腰带绑好,外面穿了宽大的薄棉袄,衣服兜里揣了火柴,出门去了。
“我咋看百和不对劲,该不会出啥事情?”百和走后,逢春奶奶给毛蛋喂完羊奶,忽然觉得心慌,对躺在炕上看古书的老汉说。
逢春爷爷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早晌饭时,百谦到公社给水库办事,顺便回家来吃饭。清竹一见丈夫,赶忙说,“你兄弟今儿一大早来,说了些话怪怪的,我恐怕要出事。”
“能出个啥事?百和身体不行,想闹事都没精神,我不信他能弄出啥事来。”百谦说。
“再甭犟,你先甭吃饭,到那边屋里看百和在不在,百和要是不在,恐怕就麻达了。”清竹语气肯定地说。
百谦带着狐疑来到老住宅,百和果真不在。
“百和弄啥去了?”百谦来到大窑洞问父母。
“不知道。”母亲问,“咋哩?”
百谦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
“瞎了,瞎了!”百谦的老父亲突然从炕上跳起来。
这时候,相距不远杨家大队跛子杨西山屋里传出沉闷的爆炸声。
走进杨西山家,百和看到跛子正和他的媳妇俊香像两口子一样面对面坐着吃饭。百和表情严肃,步履凝重。杨西山看见他像没看见一样,照旧吃饭,脸上的表情是三分敌视七分鄙夷。倒是俊香有几分羞涩,不敢正眼看丈夫。
百和很平静地走到杨西山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咣啷”一声摔了。他眼睛直视着跛子的眼睛,里面喷射着火焰。
“哎,你想咋?你还歪得不行?”杨西山并没有意识到他面临巨大的危险,扯开喉咙对百和大吼,“你想打捶?想打捶就打,我还怕你?”他说着扬起拳头。
百和没有开口,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抱住情敌。他把杨西山两条胳膊箍住,等于没收了对方的拳头。
“俊香,没有你的事,你赶紧跑!”百和回过身来对妻子喊。
俊香犹犹豫豫。面对着两个男人打捶,她拉不是劝不是不知该咋办。
“俊香赶紧跑!日你妈还不赶紧跑,你得是也想死?”百和下死力气紧抱住杨西山,他已经把导火索点燃了,“我把咱俩的娃给你撂下了!日你妈还不赶紧跑?跑,赶紧跑!!”
俊香最终被百和声嘶力竭的喊叫震撼了,吓坏了。她果真撒腿往外跑,她被门槛儿绊了一下但没摔倒,她刚刚跑到前门口,就听见窑洞里传出爆炸声,紧接着一股硝烟朝天空窜了上去。
俊香一下子呆了,腿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
俊香法律上的男人和所谓的野男人粉身碎骨,同归于尽。
为叔父送葬的那天,赵逢春心情沉重。固然,叔父的死是他迄今为止亲历亲见最惨烈的死亡,他曾和父亲一起到叔父亲手制造的血肉模糊的爆炸现场去敛尸,但真正让他心碎的是叔父灵柩从爷爷奶奶门口抬过,他看到坐在前门口青石上两位老人的悲凄。以往坚强睿智的爷爷伛偻了腰,表情的凄然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奶奶更是大放悲声。逢春一下子理解了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叫老年丧子。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有一种心被掏空了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成长,觉得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
跟在灵柩后面的婶子俊香怀抱身穿重孝的毛蛋,一左一右跟着同样披麻戴孝的峰峰川川。她的嗓子早在起灵出殡之前就哭哑了,但泪腺尚未干涸,脸上是无尽的悲凄。谁都能看出俊香的悲伤是由衷的,很深切,她与百和,死者选择了逃遁,生者仍将面对没有尽头的苦辛。她必须为她不负责任的轻率举动付出沉重代价,包括身心两个方面,她无以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