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歌一直都记得。
记得在福利院里的日子,记得与自己一同因为性别而被抛弃的、相依为命度过六年人生的妹妹。
她也记得,在某个寂静的下午,福利院的园长突然告诉她和妹妹说有人将要收养她们。那时的她和妹妹如此兴奋,就连爬在园长的窗户外看见那些穿着黑衣的男人和听见他们与园长的怪异谈话也没有感到丝毫危机。
她和妹妹坐着梦,梦中充满砂糖与蜂蜜,还有缀着蕾丝的洋装与柔软的布娃娃。
坐上男人们开着的黑色的车时还兴奋地没能从格外安静的环境中察觉危机,飘飘乎地仿佛踩在松软的云朵上,将要前往爱丽丝的梦幻之国。
然而车子停在了一个没有布娃娃和洋装的奇怪建筑前,男人们抱着她们走过又黑又长的通往地下的走廊和楼梯,她们才在黑暗中感到恐惧,小声啜泣着表达自己的害怕,说着想要回去的妄想。
但一切都是无用。
她们被带到一个地下实验室,墙壁和设备都是雪白或者冰冷的银灰,空气中弥漫医院一般的消毒水味。
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们接手了她们。
那些反射银光的手术刀吓得她浑身发抖,被灯光照射的手术台一样的地方干干净净,却让她觉得那上面还残留着尖叫与鲜血。
她紧紧攥住妹妹的手,企图给更加柔弱胆小的妹妹一点勇气。
而那个在一群人中无比显眼的男人走了过来,没戴口罩的脸上露出温和笑容,眉眼仁慈悲悯得像福利院附近老人家里挂着的观音像。银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他来到了她们面前,低下头看着她们:“这是对姐妹吗?有血缘关系?”
旁边的黑衣男回答他:“是的。供货人那边确定过,一如既往没给她们办理登记,不会被查到的。”
“嗯,”男人点了点头,“正好可以实验血缘是否会有影响。至于供货人,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想辞职了,我也许应该再劝劝他。”
他的表情如此温和,如菩萨般的气息也让人如此信赖喜爱。
以至于她在那一刻竟真将他当做仁慈的菩萨,抬起头小声地对着他哀求:“叔叔,可以让我们回去吗?我们害怕。”
男人把视线放到她们身上,对着她的哀求的眼神,笑容仁慈而悲悯。
他说:“抱歉,不可以哦。”
*
林挽歌是最先注意到靠近他们的脚步声不对劲的人。
那人踩着不算高的有底的鞋,鞋跟敲击地面按着又急又促的节奏发出声音,笔直地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目标明确又急不可耐,没有丝毫掩饰。
她首先提起警戒,在还没发现不对的哲言安宇耳边低声提醒“有人靠近,小心”,然后很快以方便还击和防守的姿态转过身。
接着便愣住。
那个踏着急促与兴奋节奏靠近的女孩看到了她的警觉,就此在距离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穿着不那么繁琐的、但看上去轻盈柔软仿若云朵的白色连衣裙,踩着有些鞋跟的绑带凉鞋,樱色长发的女孩在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美丽的小公主。
好像她真的从来都是被砂糖与蜂蜜包裹滋润长大、在宠爱中甜蜜地滋生任性与肆意妄为般。
林挽歌突然再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哲言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传来,如此空洞不真实。
“是你?上次的那个人,我记得你好像叫由依。”
然后是安宇,如同与她毫不相干的舞台剧。透过黑白的老式电视机的屏幕显现。
“你想干什么?”
直到女孩冷笑一声,磨砂的玻璃才被打破,舞台剧也都崩塌,她的精神被拉回自己的皮肉之中。世界变回彩色。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女孩说,“你们又是来妨碍我们的吧。别以为这次你们还能有机会再成功。”
那双湖水般美丽的眼眸投到了林挽歌身上,从里面却涌出毫不掩饰的恶欲与杀意。
于是林挽歌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想起记得一切的只有自己,想起眼前的女孩只会仇恨她。
心脏因此疯狂地被隐秘的荆棘藤蔓挤压,搅得她几欲疼痛死去。鲜血快要从破碎的心脏中挤出,奔涌到喉咙前喷出。
啊啊、
她的妹妹、她的这个世界最爱的人,居然毫不掩饰地想要杀死她。
她从死神手中挣扎着爬回人世,忍着还残留在体内的反噬的痛苦苟延残喘,在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后便开始疯狂地寻找妹妹的踪迹,甚至不惜怨恨顾先生为何不能杀了那个男人救下她的妹妹。
她在痛苦中寻找了数年,直到某天在一场宴会中看到那被邀请来的钢琴师,看到那有着樱花般的长发与玫瑰般的美艳的少女让乐符从指尖倾泻。她由此找到继续活着并奋斗的目的。
从那以后,她疯狂地寻找着那位钢琴师的信息,想方设法出席她的每一次演奏。只为在观众席上注视着她的深爱之人。
可她的妹妹只想杀了她。
林挽歌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还想挣扎。于是对着女孩问出堪称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姐姐?”
知道最多的哲言首先反应过来,立马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挽歌,你状况很不对。”
就连安宇也在皱着眉有些不忍似的小声劝解她:“挽歌姐,那个人说过,她不记得你了。”
而这些,都比不上女孩表情不变的冷笑,以及一句“你这女人疯了吗?难道还想和我打感情牌。那可真抱歉,我的那些家人们全都死光了呢——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这样吗…”
林挽歌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看来,只有先把你控制住再来让你好好回忆了。”
她爱她的。
正如溺水的人爱那能将他救出的稻草,又如堕入地狱的盗贼爱那被佛祖投下来的能将他引向天堂的一根蜘蛛丝。
她必须要夺回她。
从那个男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