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伯恩鲍姆[66]
前面遗漏的评论性随笔中,最重要的当属雨果、圣伯夫、勒南、丹纳和马志尼的作品。鉴于他们的学说与我们之前的论述联系十分紧密,我们在这里就要讨论一下他们是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哈佛经典》这套丛书中所收录的评论性随笔都是非常经典的,不仅因为这些人的作品中包含了重要的文学评论观点,还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文学作品。它们使我们在轻松愉悦的阅读中获益匪浅,它们的艺术构成使它们既不同于报刊书评,也不同于学术研究。是什么样的方法造就了这样的艺术效果呢?
主导观念
圣伯夫所引用的一部作品的标题能够告诉我们文学批评不是什么样的,标题如下:“米歇尔·德·蒙田,关于《随笔集》及其作者,以及作者的其他作品、他的亲友、他的崇拜者和诋毁者的一组鲜为人知的真相实录。”圣伯夫、丹纳及其他大师从未留下过一本这样的“实录”。他们将自己掌握的事实整理为一个系统,并且用一个观点来统领这个系统,不管这个观点有多复杂,其条理都是清晰的。大多数人在熟读一位作者的作品之后,会产生很混乱的印象,但一个真正的文学评论家能够把混乱变得秩序井然。勒南在他写的《凯尔特人的诗歌》中,“让那些消失了的种族重新发出声音”,使我们听到一个民族智慧的结晶,忧伤、温柔、富有想象力而非混乱的言论。在《〈克伦威尔〉序》中,雨果研究了无比复杂的浪漫主义运动,并且从中看出了怪诞与崇高的和谐统一。圣伯夫以简洁的定义回答了他所提出的“什么是经典”这个笼统的问题,即一部通过美的、个人化的风格揭示永恒真理或情感的作品。马志尼把拜伦定义为“主观个人主义者”,而把歌德定义为“客观个人主义者”。丹纳在写《英国文学史》的序言时,用“种族、环境和时代”这几把钥匙打开了文学发展之谜。我们暂时不用考虑这些学说是否真实,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知道这每一篇长长的随笔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因为在每篇随笔中,都有一个强大的思维掌控着每一个观点,并将它们诉诸笔端。
但在评论家构思随笔的主导观点时,他还是很有可能将这一观点表达得含混不清。他所掌握的信息越是丰富,就越是容易在随笔中介绍那些跟他的主导观点联系不那么紧密的事实。但伟大的评论随笔作家总是能统揽大局,使所有的细节都服从于整体设计。比如,在概括世界文学的发展脉络时,雨果只选择了那些预示了浪漫主义到来的阶段。而在整理蒙田和拜伦的生平时,虽然还有很多有趣却与主题无关的小事情,但圣伯夫和马志尼还是只写了那些能够说明他们对作者的整体看法的事件。
井然有序的安排
在大师们对材料的安排上,我们也能看到自觉的艺术。在丹纳和勒南的随笔中,我们看到每一个单一的段落都为之后的段落做了必要的铺垫。勒南直到描写完凯尔特人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之后,才顺势刻画出这个民族的性格特征,于是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凯尔特文学的各个分支。丹纳的写作手法就更有逻辑了,他告诉我们,想理解文学的发展脉络,首先必须认识“看得见的人”,接着再认识“看不见的人”,然后再了解决定其性格的特定的种族、环境和时代,最后探寻哪些原因通过何种方式导致了那样的结果。就这样,我们能更容易地穿越未知领域:我们不需要从一点跳到另一点去,也不需要原路返回再走一次,向导会带着我们一步一步沿着他已经发现的道路前进。
例证
评论性随笔的基石是持续的、系统的观点,但是像所有的抽象概念一样,如果没有多少生动的例子作为支撑,这种观点就会很无聊或者难以理解。逻辑之花只有在生动的画面中才能盛开,甚至伟大的评论家偶尔也会忘记这一点。比如,在马志尼的作品里有一两个段落,如果能更多地引用歌德的作品进行详尽的说明,就会更具说服力;在雨果的作品中,只有几页内容让我们没有兴趣阅读,因为他在叙述浪漫主义诗歌的特征时没有举出相应的例子,但这种失误倒也不多见。这些评论家当中最有才华且最不容易情绪化的当属丹纳,是他制定了往理论的骨架里填充血肉的规则。为了解释他所说的“看得见的人”,丹纳清楚地描写了一位现代诗人、一位生活在17世纪的戏剧家、一位希腊公民和一部印度史诗。而勒南为了表现凯尔特人多么热爱动物和大自然,讲述了库尔威奇和奥尔温的故事;为了诠释凯尔特人的基督教,他叙述了圣布兰丹的传说。圣伯夫用寥寥数语定义了古典主义,而整篇随笔剩下的篇幅都在用这个定义解释具体的作家。
所有这些大师都很善于旁征博引。蒙田的那句“我欣赏一种流畅、孤单而平静的生活”被圣伯夫引用,歌德的一句“我允许客体平静地对我发挥作用”被马志尼所引用,出自作者自己之口的话澄清和证实了评论者们希望传递给读者的印象。雨果的随笔结尾之所以令人拍案,是因为他恰当地引用了亚里士多德和布瓦洛的话,这些话似乎是要将那些伟大的古典主义者都拉到雨果的浪漫主义派这一边。
文学作品并非例证的唯一来源。丹纳一直坚持认为,一种文学作品所带有的雅致会随着民族性格的变化而变化,他把它比作物理学家手中灵敏的仪器。雨果在作品里使用比喻很频繁而且很巧妙,他这样写道:“我们可以用隐喻来诠释那些我们勇敢地提出的观点,可以把早期的抒情诗比作平静的湖泊,它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彩和星星,而史诗是从这湖泊中流出的河流,一路奔腾,倒映着堤岸、森林、田野和城市,直至汇入戏剧的海洋。像湖泊一样,戏剧的海洋也倒映着天空;像河流一样,它倒映着岸边的风景;但这三者中只有它有暴风雨,只有它深不可测。”雨果眼中的诗人“是一棵树,会在风中舞动,会浸润在露水中;枝头上结满的果实正是他的作品,就像古老寓言家的枝头结满了寓言。为什么要依附于其他生命而生存呢?或者可以这么问,为什么要把自我嫁接到另一个生活模式里呢?哪怕是做一株荆棘,和雪松、棕榈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也比做这些名贵树木上的菌子或苔藓更好”。马志尼先比较了在暴风雨中展翅翱翔的阿尔卑斯猎鹰跟在战斗环境下还无动于衷的安静的鹳,然后才开始比较拜伦和歌德;勒南在文章开头就铺陈了布列塔尼风景的特征,这就为他提出对凯尔特文学的看法做好了铺垫。用理性先勾勒出条理清晰的轮廓之后,就可以用想象填充美丽的色彩了。
观点的比较与冲突
随笔通过这些方式清晰表达出观点之后,就具备了可读性,但依然缺乏力量。为了使自己对一个作者或一部作品的观点充满力量,技艺娴熟的评论家总是用比较的手法来表现他所描述的主体的特质。马志尼的随笔的伟大之处,主要源于他对拜伦和歌德进行的显著对比。勒南通过强调法国人的《罗兰之歌》与凯尔特民族的《艾佛克之子佩雷德》之间的不同点,以及温柔的伊索尔特与“斯堪的纳维亚的复仇女神谷德伦和克里姆希尔德”之间的不同点,阐述了他对凯尔特文学的个性的看法。雨果通过描述古人简单淳朴的生存状态,使我们更加确信现代生活是十分复杂的。
若是有评论家不遵循这一原则,我们可能就会对他的随笔发表这样的言论:“是啊,这些观点很清晰而且读起来也很容易懂,可是探讨它们有什么意义呢?”伟大的评论家不会让我们在读文章时心如止水,他们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好斗,就连温文尔雅的圣伯夫也会写文章警示那些所谓的“蒙田信徒”,因为他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蒙田的精神。丹纳通过提及18世纪方法的缺陷,向我们展示了他自己的方法如何新颖和重要。马志尼谴责了那些拜伦的敌人及曲解拜伦的人。尤其是雨果,他让我们感受到将一种观点与其他观点碰撞到一起是多么刺激,他称自己的随笔为“对付古典巨人的武器”,他先让对手说出反对他的论点,然后他的作品就有了战斗的力量。阅读那些在表达清晰的基础上又具备了力量的评论性随笔,我们的头脑就处于兴奋和愉悦的状态。当我们看到它们如何巧妙地将逻辑、想象和情感融合在一起,我们就能明白,把所谓的评论与所谓的创造性文学作品区别开来是多么肤浅的做法。一篇优秀的评论确实是需要奇思妙想的,要写出一篇优秀的评论也是需要高超技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