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艾伦·尼尔森[70]
当欧洲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席卷至英格兰之际,是戏剧让这场运动得到了最充分、最持久的表达。感谢一系列的巧合,使这一心智和艺术发展的推动力量能在关键时刻影响到英格兰人民。当时的英格兰正经历着迅速然而总体上可谓平和的扩张——民族精神高昂,语言和诗歌形式的发展已至巅峰——这一切都令此时的英国取得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文学成就变得颇具可能。
莎士比亚以前的戏剧
放眼整个中世纪,就像其他欧洲国家一样,英国的戏剧大多是宗教性和说教性的,主要形式之一就是宗教剧,内容源自《圣经》和圣徒传的粗糙的对话故事;另一种是道德剧,通过讽喻表演和抽象品质拟人化,传导教诲生活准则,这两种形式几乎没有什么契机对人性和人类生活进行宏阔和多样化的描写。
伴随着文艺复兴,对古代经典戏剧的学习和模仿自然出现。在某些国家,它成了未来几个世代里何种戏剧会盛行的决定性因素。英格兰的情况却不尽相同:追根溯源,我们固然能够见识到塞涅卡和普劳图斯分别在悲剧和喜剧范式确立上的重要影响,但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其主要特征还是本土化,反映的是当时英国人的精神面貌和兴趣所在。
历史剧
在众多形式的戏剧中,首先达到巅峰的是历史剧。历史剧以《爱德华二世》为典型代表,其作者是马洛——莎士比亚的戏剧前辈当中最伟大的一个,莎士比亚自己则创作了10部历史剧。从这些戏剧里,我们能看出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人对本国辉煌历史的津津乐道。在历史剧的风尚过去之前,几乎前300年的整个英国的历史都被搬上了舞台。
历史剧作为戏剧艺术的一种,有很多缺点和局限性,比如说,历史事实未必都适合用戏剧来表现,试图融合历史和戏剧往往会不伦不类。但令人惊讶的是,剧作家常常能找到各种切入的机会对缺陷予以平衡,比如马洛悲剧中的国王有着对人物的优秀塑造,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具备了真正的戏剧结构,《亨利五世》展现了华丽的修辞和民族狂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戏剧不应该拿来与现代戏剧的现实主义相比较,并依据后者的标准对之评判。因为作者的意图原本就不是要模仿真实的对话、态度和举止,而是想方设法让台词变得华丽;如果故事能讲得有趣并引人入胜,他们就不会再有别的希冀。如果说这些做法意味着某些缺陷,但同时也正是这些做法使华美的诗歌成为可能。
伊丽莎白时期的悲剧
悲剧的早期发展与历史剧紧密相关。在寻找悲剧主题的过程中,剧作家们很快就不再囿于现实,而将搜寻范围扩大到了虚构叙事的领域。尽管塞涅卡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某些文学特征何以盛行,比如鬼魂和复仇,但是真正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悲剧形式当属莎士比亚从马洛和基德这样一些人的戏剧尝试中发展出来的那一种。这种形式抛弃了诸如时间和地点需统一及悲剧与喜剧不可混杂之类的古典约束,一系列新戏剧由此诞生。尽管时常缺乏节制,缺乏正规的形式,缺乏风格的统一,但它们展现出了一幅被罪孽和苦痛所纠缠的浮世绘,就其丰富性、多样性和想象力而言,没有什么能与之比肩。
最伟大的悲剧家当属莎士比亚,正是在悲剧创作中他达到了个人成就的巅峰。《哈姆雷特》《李尔王》和《麦克白》是他最好的作品,也代表了英国天才的制高点。其中,《哈姆雷特》大概是它产生的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品,其所引发的兴趣和讨论或许是任何时代或任何国家的作品都未曾有过的。
而这,部分要归功于其诗歌的华美非凡,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刻画栩栩如生,它不可思议地把个性与普遍性结合了起来,令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人为之倾倒。但更多的还要归功于对主人公的刻画,其性格之微妙、动机之复杂,我们或许永远都无法说清其中的奥妙。《李尔王》的魅力,更多的不是因为它唤起人们对情节的好奇,而是要归功于它对苦难的撼动人心的展示,这种苦难是人类的愚蠢和邪恶导致的,同时又是人性所能承受的,而这种展示让我们悚然敬畏。尽管(或者也许正因为)其动机错综复杂、枝节过多,但就对观众的情绪作用而言,它的效果最为强烈。相比之下,《麦克白》的情节不枝不蔓,但是它对道德灾难的描绘却高明之至,无出其右,剧中的道德灾难降临在了那个明明已经看到了光明却还是选择了黑暗的人身上。
虽然莎士比亚是悲剧创作第一人,但曾写出杰出悲剧的却不止他一个。与他同时代或稍晚者,如琼森、马斯顿、米德尔顿、马辛杰、福特、雪利等人,都有天才的悲剧作品问世,但就悲剧的强烈感而言,可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的是约翰·韦伯斯特,《马尔菲公爵夫人》即是一个绝佳例证,证明了韦伯斯特在唤起恐惧和怜悯情绪上的才能。论题材范围,他自无法与莎士比亚相比,但他遣词造句的能力远在众剧作家之上,他的那些词句总是在极浓郁的情感中将一束令人震悚的光投射入人类心灵深处。
伊丽莎白时期的喜剧
在喜剧领域,莎士比亚至高无上的地位几乎同样不可撼动。由于喜剧的性质所限,我们不能指望它对人物动机挖掘得有多深刻,也不能期待它能唤起观众更深刻的同情——这些在悲剧中才能实现,而喜剧传统的大团圆结局,也使它对生活的刻画在其真实度上与严肃戏剧相比打了折扣。然而,莎士比亚的喜剧远不能用“肤浅”来形容。他在戏剧生涯中期创作的那些喜剧,比如《皆大欢喜》和《第十二夜》,不仅以非凡的技巧展示了人性的多面,亦用无比的轻快和优雅向我们展示了他笔下那些富于魅力的人物,这些人说着充满诗意的台词,言语间闪烁着幽默智慧,把一连串欢乐的场景带到我们面前。这一切,《暴风雨》效果甚至更佳:它既不乏莎翁早期喜剧的一贯魅力,同时又装满了作者成熟之后的智慧。
《炼金术士》是本·琼森的代表作,属于现实主义喜剧,这是莎士比亚几乎从未涉足过的喜剧类型。该剧对1600年前后伦敦盛行的形形色色的骗术(炼金术、占星术诸如此类)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讽刺。情节设计颇见匠心和功力,而琼森正以此见长。虽然《炼金术士》旨在揭露欺诈行为,并且其趣味性主要在于对那个时代的描绘,然而剧中并不乏优秀的诗歌,例如在伊壁鸠·马蒙爵士的演说中我们就能找到一二。
德克的《鞋匠的假日》在更欢快的基调中,向我们展示了伦敦生活的另一面——正派生意人的那一面。琼森和德克致力于展示城市生活,马辛格则在他最有名的戏剧《新法还旧债》中刻画乡村风貌,这部戏是除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之外,少数一直到现在还上演的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像琼森笔下的人物一样,马辛格的人物更多的是当时风尚的典型缩影,较莎翁戏剧中的人物而言较少个性,不过这部戏依然不失趣味,它拥有激**感的力量,也有着深刻的道德意义。鲍蒙特和弗莱彻的《菲拉斯特》像《暴风雨》一样,由于其皆大欢喜的结局而被划为喜剧,但也包含了几乎具有悲剧色彩的插曲和段落。虽然鲍蒙特和弗莱彻的人物刻画不如莎士比亚那么令人信服,但个别场景那非凡的艺术效果教人惊叹,篇页间点缀着珠玑般的字句。
《哈佛经典》这套丛书中收入的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旨在让读者欣赏到其中最优秀的篇章。这一时期的戏剧作品浩如烟海,当然不可能尽数收入,亦无法完全揭示戏剧文学的兴起和发展所具有的极大的文学史意义。纵观世界史,很少有哪个时期的精神像伊丽莎白时期的精神那样,在戏剧中得到如此充分的表达,很少有哪种文学形式的发展、成熟和衰落能得到如此完整的呈现。不过,除去这些历史考量之外,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人的作品之所以吸引我们,还在于这些剧作者对人类的深刻认识和同情,他们理解人类可能遭逢的苦难和欢乐、可能呈现的罪恶和高贵,在于他们展示故事的戏剧技巧带给我们的乐趣,以及那满纸满篇的妙词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