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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心烦意乱地用手指拢了拢红得像火的头发。
何敏萱知道，她提的问题真是提到珍妮的心坎里了，所以特别期待珍妮接下来的回答。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地方，安全感是一个特别奢侈的东西。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安全感。
两个火星年之前，地球消失后不久，火星铁族突然颁发了迁徙令。这道迁徙令直接发送到每一个火星碳族的设备界面上。迁徙令要求火星上的所有碳族，离开当前居住的城市，就近迁徙到三个地方：乌托邦平原、塔尔西斯高原和大瑟提斯暗区。
在迁徙令中，铁族宣布，他们将为迁徙令颁布后一个月内，自愿迁徙到这三个地方的第一批碳族免费提供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包括“气铁”和“龙舟”，不收取任何费用，并为他们授予新的公民编号，保障其永远免费享受中等生活。迁徙令颁布后三个月后迁徙的第二批碳族则需要按照距离的远近，收取相应数额的交通费用，虽然也会授予公民编号，但只免费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至于迁徙令颁布三个月后才迁徙的第三批碳族，则需要自行准备交通工具，且不享受任何水平的生活保障。
乌托邦平原、塔尔西斯高原和大瑟提斯暗区已经被建设成为天堂一般的存在。“所有按照计划，迁徙至此的碳族，都将过上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铁族在迁徙令中保证，“就像生活在天堂、仙境或者蜜罐里一样，是你们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地方。”
在铁族发布的宣传片里，乌托邦平原城市仿佛雨后竹林，熠熠发光，充满**；塔尔西斯高原城市宛如云端神殿，高大圣洁，引人膜拜；而大瑟提斯暗区城市则如同地底蜂巢，幽暗寂静，神秘叵测。
何敏萱和珍妮就是迁徙到乌托邦平原城市不久后认识的。
至于三大保留地之外的火星地表，皆是碳族的永久禁地，“任何胆敢在四个月后还出现在那些地方的碳族，将被毫不留情地击毙，不问原因。”迁徙令里说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需要拐弯抹角才能理解的内涵。
有学者说，以铁族的超级数据处理能力，完全可以针对每一个碳族，发一个人性化的公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们就是不这样做，这过于傲慢了。这种迂腐至极的说法，竟引起了不少共鸣，也算是火星上的一大奇观了。
也许是铁族的分化策略非常有效，也许是三次碳铁之战给碳族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沉重，总之，迁徙令一经颁布，火星碳族即照章执行。有私下里抱怨的，公开抵制的，少之又少。某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碳族争先恐后入驻三大保留地的盛况。偶尔听说，某某人不愿意离开，自杀以明其志，众人也就叹息一声，说某某人个性偏激，爱走极端，不识时务，自私自利，拖累家人。云云。
1.2亿火星碳族从萨维茨卡娅城，从科普瑞城，从新普罗旺斯，从布雷德伯里，从惊蛰地区，从新重庆，从马丘比丘，从费尔南德斯，从奥林匹斯山，从塔尔西斯，从阿拉比亚，从水手谷……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全部搬到乌托邦平原、塔尔西斯高原和大瑟提斯暗区等保留地。所耗费的时间，总计四个月。
效率之高，据说让铁族也大为吃惊。
必须承认，铁族实现了他们对碳族的承诺。他们为所有迁徙到三大保留地的碳族，无偿提供生活保障。房子不必说，直接按照人口分配，住宿条件还不错。一日三餐，到时间点儿了就去指定地点吃，虽然菜品不够丰富，但起码能吃饱。迁徙来的碳族不需要工作，所有的事情都由智能机器完成。想要工作，碳族还得提交申请，经多个权威部门审查通过，批准才能进行。在三大保留地的四周，围绕数十座氦3核电站，耸立的数千座垂直农场、光合工厂和立体打印机器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为数以亿计的碳族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质。
吃饱了喝足了干什么呢？在悦乐方面，无需铁族引导，碳族有着无穷无尽的方法。打麻将、玩扑克、推牌九等等古老而生命力顽强的游戏方式再度重生，然后很多新的娱乐方式也被发明出来，并大行其道。
三大保留地之一的乌托邦平原曾经是火人节的举办地，在一年一度的火人节期间，最为疯狂的艺术家聚集此地，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纵情娱乐玩耍，挥洒荷尔蒙，燃烧多巴胺。“那只是少部分碳族的游戏，如今，在铁族的帮助下，全体火星碳族天天过火人节，好不快乐。”有学者这样自嘲。毕竟谁要胆敢说出“圈养”这样的词语，会被同类视为不懂感恩、不知餍足，大逆不道，不配活在当下，最为严重的，甚至会“社会性死亡”，成为千夫所指的那一个对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碳族的不抵抗也是可以理解的。”有很多学者都宣传这样观点：因为碳铁之战太过漫长，因为碳族的抵抗大多以失败告终，大家都累了，倦了，只想简简单单的活下去，不想再折腾了。倘若不是屠刀架到了脖子上，谁愿意无视生死，去干那刀口上舔血、随时可能送命的勾当？
然而，看似平和的生活中，却孕育着极其深远的危机。
尽管铁族没有公布他们的计划，但“最终解决方案”的多个版本，早在碳族中广为流传。其中，流传度最广的说法是，铁族之所以把所有火星碳族都送到了三大保留地居住，是为了把火星改造为“超脑”，将来把铁族的全体意识都上传到那里边去；同时围绕太阳建造一系列巨型能量收集装置，为“超脑”的运转，提供超过20亿年的能量。“那玩意儿叫戴森阵列”，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说得津津有味，“原本是很久以前，一个叫戴森的科学家的疯狂构想，没想到最后由铁族完成了。”
根据传言，这个最终解决方案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按照计划，会在十年内完成。
至于碳族，在铁族集体上传意识之前，会被铁族消灭。因为在太阳系里，碳族是唯一可以威胁到铁族生存的力量，而绵延百年的三次碳铁之战，早就在碳铁两族之间，留下了一片汹涌澎湃的血海。
所以，在虚假的太阳照射下，即使游走在含氧量超高的空气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每一个碳族却都隐隐有种不安。这种不安，不管怎么嗑药，怎么酗酒，怎么在虚拟游戏里生生死死，都无法解除。
虚空之中，死亡之剑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落下来。譬如大迁徙，涉及到千家万户，还不是说开始就开始。又譬如老地球，那么庞大的存在，还不是说没了就没了。
——谁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谁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样的灾祸在等着我们？
珍妮再一次拢了拢红色的头发，对何敏萱说：“你不怕吗？”
“怕什么？”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特别看重自己的大脑，他什么都能换，就是大脑不能换。他觉得只要大脑还在，自己就还是自己。其实，很多碳族都有这样的想法。”
“你说的是孔念铎吧？我没有他那样的想法。”何敏萱的回答斩钉截铁，“对那种形而上的思辩，我没有兴趣。”
“道德或者伦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啥？能使我变成神吗？”
“你年纪太小了。”
“不小了，”何敏萱赌气一般说道，然后她发现了说服珍妮的新思路，便立刻编出一套说辞来，“第一次做身体改造手术的时候，我才18岁呢。18岁是什么？18岁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刚刚摆脱幼稚，青春鼎盛，充满渴望，而衰老尚未开始。全身机械化，使我能永远保住青春的模样。我对当时的医生说，必须严格按照我当时的身体来建造新的身体。这样，我将永远不老，甚至永远不会有老的感觉。”
“你这个小妮子，就跟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样。”
“第一次赛博格改造，仅仅是不再有痛经，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何敏萱看出珍妮有松动的迹象，撒娇道，“珍妮姐，太阳系里我只有你这一个姐姐。你得帮帮我，你不是那个库库尔坎公司的技术总监嘛，帮我成为真正的超越者。”
何敏萱的这种说法再一次深深地触动了珍妮，使她陷入了沉默。在听何敏萱详细说过她的经历后，珍妮称她为超越者。“你是从宗教社会一步跨入大宇航时代，”珍妮曾经这样说过，“这样的经历非常独特，有什么独特的想法，也是可以接受的。”
沉默良久，珍妮开口说道：“我给你讲过，库库尔坎科技公司研发意识上传机器已经好些年了，一直没有成功。”她皱着眉，话锋陡转，“不过，最近有一个重大突破，他们在黑猩猩身上的试验取得了成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里程碑事件，然而珍妮看上去并不高兴。“接下来就是人体试验，我来。”何敏萱急不可耐地说，“不就是当小白鼠吗？我愿意。”
珍妮抬眼望了恨不得立刻就开始实验的何敏萱，“黑猩猩不是碳族。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失败了六次。意识上传，比任何人的想象都要困难，都要复杂，都要危险。”
“我不怕失败。”
“试验失败，意识着试验者彻底死亡。”
何敏萱一时语塞，仿佛突降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
回到狭小的住处，何敏萱的通信系统响起一个提示音，说收到一封来自陌生人的视频邮件。这个所谓的陌生人的图标却是何敏萱熟悉的。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打开了视频邮件。我不该如此激动的，我早就没有心了。然而，她无法否定此时此刻的感受。在视频邮件里，袁乃东只是简单地问候了一句，然后就托在去查一家公司的资料。“我在木星这边，不方便去火星。距离太远，连实时通话都办不到。”那个混蛋一脸诚恳地解释，“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看完袁乃东的视频，何敏萱又是欣喜又是怨愤，调出手心里的摄像头，对着自己的脸拍摄起来，“求人办事就这态度？好歹给点儿承诺，说你啥时候回火星。回不了火星，那就麻烦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已经很久没有听了。上次你讲的那一个《狐狸、猎人和鬼》的故事就极好。你说过，碳族文明就是由无数的虚构故事组成的。讲什么故事呢？就讲那个海洋女神塞德娜吧。”
把这段视频发出去，何敏萱在焦躁中等了几个小时，而往事慢慢溢出，填满她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