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

流浪月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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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往月球的船上,有一名船员在知道了铁中棠的身份后,特意跑过来问他:“你就是那个与书生交往的安德罗丁?”

“什么叫交往?”铁中棠不答反问。

书生原本是一个泛称,但在现在的语境下,书生专指靳灿。而安德罗丁,是铁族中的一类,与碳族在外貌与行为举止上,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真切到了不用最尖端的仪器就无法分辨的地步。因为铁中棠早期的经历——那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使他成为知名度最高的安德罗丁。铁中棠的身体经过数以千计的维护、更新与迭代,此时依然保持着最佳状态,而靳灿,2077年就已经去世,化作棺木中的一捧尘土。

然而,关于靳灿的讨论、争吵和评价,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毕竟,他是人类在第一次碳铁之战中能够获胜的关键,他还是昔日地球同盟的首任秘书长,而地球同盟是一个实现统一地球的政治组织。围绕他,有无数的传奇,也有无数的争议。

铁中棠曾经被无数次问到靳灿的事情,一般情况是有一说一,不添枝加叶,也不隐瞒讳忌。但此刻,那名船员话里的“书生”,带着明显的贬义,他不想让老朋友的声誉受损。

“如果你的意思是认识、交谈、往来,”铁中棠说,“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那名船员兴奋地说:“我只想知道,靳书生已经有了老婆,是不是还去追求美女唐明珠的爱情?”

“事情不是你相信的那样。”

“品德如此败坏,有什么资格当秘书长?难怪地球同盟很快就完蛋了。”

“地球同盟2036年建立,从建立到瓦解经历了……”铁中棠想引用历史资料说明地球同盟不是“很快就完蛋了”,并且跟靳灿的道德水平没有关系,但那名船员已经失去了耐心,带着凯旋的表情,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他来,并不是来寻求答案的,更不是来追寻真相的,只是以提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狭隘偏颇的观点的。他不接受任何不一样的看法,而且,对于八卦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

对此,铁中棠早已经知道,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反复发生。他在船舱里静坐,一边透过舷窗,默默地观察着外面浩淼的星空,一边思考。

在地球消失之后,铁中棠就开始写一本书,名字叫《碳与铁之歌》。最初这本书叫《碳铁志》,以记录历史为主。他想以亲历者的身份,对一百年来碳铁两族的历史进行梳理。随着写作的进行,他把自己对诸多历史事件以及无数问题的思考与回答写了进去,超越了历史,于是,他将书名改为《碳与铁之歌》。

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历史已经斑驳迷离、模糊不清,各种记载间矛盾丛生,充满了无端而虚妄的猜测与推想。很多时候,普通读者难以判断,哪一种说法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为何如此?一位知名的历史学家这样解释:“因为事关人类尊严。在铁族降生之前,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最大的敌人就是人类自己,而铁族崛起之后,人类从各个层面全方位地被铁族击败,尊严扫地。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或者说面子,人类不惜在事实中添加各种谎言,以继续证实人类依然是万物之灵长。”

“只有智慧生命,才会对自身乃至世界的源起感兴趣。这或许是生命拥有智慧的一个重要标志。”铁中棠在《碳与铁之歌》中写道,“碳族的各个古老文明,最早的神话,都是关于创世,关于生命的诞生,解释自己这一部族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铁族,是没有神话的。”

对于铁族是如何出现的这个问题,虽然众说纷纭,但主流说法是重庆自动化研究所副研究员钟扬是真正的“铁族之父”。2024年年底,钟扬灵光乍现,让具有深度学习能力和自适应能力的纳米脑生活在一套虚拟现实系统中,虚拟现实系统为纳米脑制造出无限复杂与剧烈的环境变动,迫使它们演化出真正的以量子计算为核心的智慧。这些都记载在《钟扬日记》之中。此后的事情扑朔迷离,因为钟扬和刚刚降生的铁族始祖突然间与重庆自动化研究所一起被一场来历不明的爆炸毁灭。

次年5月,铁族突然现身,一天之内,奇袭全球,消灭了所有的核武器。此举引发了长达四年的全球大崩溃,至少有30亿碳族在这场“浩劫”中死于非命。2029年,21世纪最具争议的人物靳灿登上历史舞台。通过解读《钟扬日记》,靳灿推测出钟扬与铁族的关系,破解了令铁族也束手无策的铁族起源之谜。随后,出于对铁族的了解,他制造出一种特殊的电脑病毒“布龙保斯之火”,也有人说这种电脑病毒是一个非洲的电脑高手制造的,靳灿只是把它上传到铁族的网络之中。总之,结果就是靳灿凭一己之力打败了铁族,将人类从灭绝边缘拯救出来。

后来,靳灿还作为领导人,组建第一个全球性政府——地球同盟,史无前例地把全人类置于同一个政权的管辖。然而,对靳灿的评价也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

在一部分人看来,他是拯救了全人类(还是两次,另一次是2036年毁神星来袭)、创建了地球同盟的当之无愧的人类英雄。某些极端看法认为,靳灿就是神派来拯救世人的,甚至靳灿本身就是神托生在世间的化身,对靳灿顶礼膜拜、誓死追随,是最低限度的行为。

在另一部分人看来,靳灿却是不折不扣的超级大恶魔。第一次碳铁之战结束时,靳灿原本可以将铁族一举歼灭,却因为膨胀的权力欲望,而与铁族达成罪恶滔天的协议。秘密协议的主要内容是:铁族协助靳灿统一地球,登上权力的巅峰,而靳灿将火星拱手让给铁族。这份协议是否存在一直有争议,但阴谋论者从来不认为协议的存在有什么问题。“即使没有正式协议,也不妨碍协议里的内容变成现实。”他们这样说。

“碳族对于自己的英雄,向来特别严苛。这是一件特别古怪的事情。”铁中棠如此写道。

2077年8月,第二次碳铁之战爆发,又一批各色人物登上历史舞台。如果说第一次碳铁之战人类在稀里糊涂中被铁族打得措手不及,多少有些冤枉,那么第二次碳铁之战就完全是碳族自找苦吃。

一个叫“天启基金”的极端组织认定碳族是地球之癌,必须把碳族的数量削减到最少,甚至完全消灭,地球上的其他生命才能存活,而目前唯有铁族才能办到这一点。当时,碳铁两族的关系并没有如靳灿所想的那样,“碳族在地球,铁族在火星,各自发展,共建太阳系文明”,反而剑拔弩张,关系越发恶劣。地球同盟倾尽全力,建造了太阳系历史上最为庞大的太空舰队,随时准备出发,消灭铁族,以报第一次碳铁之战的深仇大恨。所以,天启基金利用了碳族的这一情绪,制造了一次恐怖袭击,很轻易地挑起了第二次碳铁之战。

然而,第二次碳铁之战,按照碳族的意愿爆发,却没有按照碳族的意愿结束。萧瀛洲率领的太空舰队在去往火星的途中就全军覆没,原本就矛盾重重的地球同盟分崩离析,北美洲和非洲先后宣布独立。原太空军总司令萧瀛洲发动军事政变,勉力维持地球统一的局面,同时与铁族签订了停战协议,由此结束了第二次碳铁之战。在多数碳族人看来,所谓停战协议,就是城下之盟,就是投降书,就是全碳族的奇耻大辱。

战后,萧瀛洲脆弱的统治只维持了八年,就被另一场军事政变推翻。关于萧瀛洲的结局,所有的资料都语焉不详。有说当“屠夫将军”米哈伊尔发动政变之时,当场就将他击毙;也有说他逃过了此劫,一路流亡,几年之后,在教会之战中死在南极或者月球的什么地方。还有一种说法,说他被铁族救走,因为当年他有恩于铁族。最新资料显示,萧瀛洲辗转数年,来到火星,受到了铁族客卿孔念铎的庇护,在身份暴露后,于2122年自杀身亡。

“集体仇恨,可以将眼睛连同心智一起蒙蔽起来,以至于看不到智慧、更看不到文明的存在。”铁中棠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屠夫将军”米哈伊尔于2086年推翻了萧瀛洲的统治后,建立起以保守、严苛、血腥、暴力著称的军人独裁政权,在世界各地激起了一系列独立与起义事件。这些事件都遭到了残酷镇压,无一例外。

正是在这种混乱的大背景下,宗教重新成为维系各个族群团结为一体的重要力量。于是,各种传统宗教纷纷复出,以历史悠久和文化复兴招揽人心;各种新兴宗教打扮一番,粉墨登场,以全新的认知和颠覆的理念招揽信徒。其中以重生教与弥勒会的崛起最为迅速。重生教在非洲,弥勒会在亚洲,各自发展数年。双方的信徒越来越多,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最终相遇,于二十一世纪八九十年代爆发了漫长而血腥的“教会战争”。

与两次碳铁之战相比,教会战争的作战方式堪称原始,战略战术上乏善可陈,大多是硬碰硬,群对群,但其破坏力丝毫不逊前者,血腥程度更甚。

教会战争太过漫长,太过血腥,以至于战争双方都产生严重的倦怠感。所有人都觉得,只要立刻结束战争,不管胜出的是谁,都无所谓了。后来,教会战争的亲历者都不愿意提及那段岁月,使那十多年成为近代史研究中少有的空白。

最终,因为组织性更强、忠诚度更高与战斗更为生猛,重生教在教会战争中胜出。残余的弥勒会势力败退火星。2100年,重生教代表碳族与铁族签署和平协议,这标志着重生教教主与世间唯一天神“乌胡鲁”实现了其将整个地球置于一种意志统治之下的愿望。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地球上只有一种宗教信仰。

这一刻,地球上的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感叹煎熬终于结束的同时,展开了对新生活的想象。

铁中棠写道:“他们并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们。”

地球纪元,当地时间,2123年6月6日,重生教启动巨壁系统,三座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拉尼亚凯亚、斯隆和格勒-赫伽瑞,从三个角度,同时向地球发起攻击,地球连同上面的一切,尽数消失在宇宙涟漪里。

铁中棠一边写,一边把完成的章节,匿名发到网上。相对客观的记叙与有深度的思考,为他赢得了不少忠实的读者。他一边忙碌,一边继续写。《碳与铁之歌》已经有一个整体的框架,还有很多完成的章节。但铁中棠对已经完成的《碳与铁之歌》很不满意,总觉得还欠缺什么。后来他想明白了,《碳与铁之歌》仿佛是一副骨架,现在有了血和肉,然而没有灵与魂。最关键的是,碳铁之战还没有最后结局,很多事情还无法做出盖棺之论。

他还要继续观察,继续思考,才能继续创作。

这时,发生了“伏羲事件”。他必须停止写作,把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查出“伏羲事件”的幕后真凶。

碳与铁之歌飞船在月球风暴洋着陆时,根据此前得到的消息,那个叫瓦利的碳族个体,此刻正在月球上。

他,将独自复仇。

不会有任何一个钢铁狼人站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