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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克托的整个身体都散发着一种偏蓝的幽光,不算特别强烈,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器官的轮廓都清晰可见。幽光代表着一种流动的能量,时而汹涌,时而平静,总之,非常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的样子。
铁中棠操纵五只机器蚊子对阿勒克托进行重点监测。
机器蚊子遇到了反监控系统的拦阻。两只机器蚊子受到干扰,失去控制,不知所踪;一只机器蚊子被一名执勤的上升队队员无意中拍落;第四只机器蚊子用一段干扰波,在反监控系统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后,它自毁了,给反监控系统造成入侵失败的假象;第五只机器蚊子顺利进入。
更多的现场实时数据传送回来。
阿勒克托置身于临街的一间办公室里,和另外一个女性碳族在一起。
分析表明,阿勒克托身上的奇怪能量实际上是核辐射。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铁中棠扫描不出发出这辐射的元素是什么。不是镭,不是钴,不是钋,不是锕、镤和铀,也不是钚、镅和锔,不是任何已知的放射性元素。是什么?铁中棠不禁好奇。
而且,有什么力量限制着这种元素,恰好将它的辐射范围限制在阿勒克托体内。也就是说,在阿勒克托身边的人不会受到核辐射的影响,而阿勒克托的身体则承受了一切。她身上的骨头、肌肉和器官全都扭曲变形,无一例外。脊椎打着节,心脏和右肺交换了位置,肝脏占据了胸腔三分之一的空间。照说,阿勒克托早该死了。然而,她偏偏活着。
只是活成了行走的辐射源。
此刻,这个辐射源正与人说话。“回到这里已经三天了,还没有见到船长。”她忧心忡忡地说。
同在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女性碳族回答:“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见到船长,你打算怎么说,珍妮?”
“如实说。”被唤作珍妮的女人年近四十,有一头火红色的长发。“我会告诉周绍辉,我的意识上传研究成功了。我会告诉他,这次意识上传能够成功,是基于量子反常珍妮效应。由此证明,碳族的智慧和铁族一样,其最底层的物理学原理是量子效应。量子智慧在提出一百五十多年后,终于不再是假说,而是实实在在的科学理论。”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别搁这儿装不懂。你知道我的意思。在你告诉船长,碳族智慧也是量子效应后后,他会怎么做?人工愚蠢计划还执不执行?铁族还要不要消灭?”
阿勒克托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消灭铁族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好像只要那个叫周绍辉的碳族点一点头,遍及太阳系的整个铁族就会化作化作无数的飞灰,烟消云散。
“我不知道。”珍妮回答。
“你清醒一点儿好不好?如果船长听信你的理论,不再执行人工愚蠢计划,不但我们这八十年的辛苦全部白费,而且铁族还将继续凌驾于碳族之上,碳族永无翻身之时。这可怕的前景,想想就心冷胆寒。我不想要这样的未来。你想吗,珍妮?”
“我想过的。”珍妮焦躁地说,“然而……”
阿勒克托打断了珍妮的话,猛地抬起手,放到了珍妮的额前,“他一定会听你的。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能让你去见他。”
铁中棠脑海里的画面出现了奇怪的波动,阿勒克托身上的幽光急剧变化着,似乎周围的时间和空间都随之出现了难以名状的变化。
“你不敢杀我。”珍妮意外地冷静,“杀了我,周绍辉不会放过你。”
“别拿船长来威胁我!”
“在来这儿的路上,你有大把的机会杀死我,伪装成意外,或者栽赃给别人,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没有动手,为什么?”珍妮不等阿勒克托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你也知道,人工愚蠢一旦实施,将会是怎样的恐怖。那才是真正的浩劫。在它面前,前三次碳铁之战根本不算什么,太阳系文明将因它而不复存在。”
阿勒克托犹豫着。
珍妮继续说:“还有,来这儿之前,我早就把意识上传试验成功、证实量子智慧假说的消息传送回这里,但一直没有得到周绍辉的回复。我们来月球也好几天了,周绍辉也没有出来见我们。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周绍辉有他自己的考虑,我来不来,说不说,都不影响他的决定。”
阿勒克托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做我想做的事情。结果如何,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珍妮说,“我研究了几十年的意识上传,为此还坐过牢,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成功。”
看样子,珍妮说对了。阿勒克托放下了她搭着珍妮的手,她体内汹涌的能量也趋于平静。
铁中棠已经走到离她们所在的办公室四百米的地方,在铁中棠和阿勒克托之间,隔着数堵高分子材料筑造的墙,还有数十名荷枪实弹的上升队队员。
没有找到第一搜索对象,铁中棠不打算采取行动,选择继续等待。这时,办公室新增了一个可识别对象。铁中棠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对象是何时进去的。刚才还没有,然后突然出现在阿勒克托与珍妮的身边,带着诡异与危险的气息。
“你好,珍妮。很久不见。还记得我吗?”那人说。
“袁乃东?”珍妮不答反问。
“孔念铎生前曾经嘱咐过,让我照顾你。”
“当时我就说过了,我不需要谁的照顾。”珍妮皱了皱眉,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你怎么在这里?”
铁中棠注意到,他虽然保持着碳族的形体,但他的身体构成不是生物的,而是介于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的一种东西。活金属细胞。他听说过这种东西,造价昂贵,用途广泛,但用来制造机器生命,还是第一次见。
“说来有点儿复杂。”袁乃东耸耸肩,“我是来找阿勒克托的。有几个问题想问她。”他转向阿勒克托,“阁下,我是袁乃东。之前在木星,我跟瓦利阁下在一起。”
“我记得你。”阿勒克托说。
铁中棠把这句话标记出来:之前在木星,我跟瓦利阁下在一起。这就是他找不到瓦利的原因了。
“我听说,地球消失的时候,阁下正好在附近,亲眼目睹了一切。”
“不!”阿勒克托的神情突然变得凄厉,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申胥司令说,地球消失,是第四铁族舰队干的。”袁乃东问,“但申胥也只是听周绍辉说的。现在,我想听您这个亲历者再说一遍。详详细细,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去问瓦利!”
“瓦利疯疯癫癫的,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没个定准。”袁乃东说,“到月球好些天了,没有见到周绍辉,听说你回来了,我只好来找你。”
阿勒克托勃然大怒,“你滚!”
画面突然剧烈波动起来,闪烁两下,然后完全消失。
最后那一只机器蚊子被干掉了。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铁中棠知道,跟着袁乃东,一定会找到瓦利。他耐心地伫立在原处,把剩下的五只机器蚊子全部布置到办公室附近,将袁乃东作为重点监控对象。他担心袁乃东会神秘消失,就像他来时那样突然。
所幸,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袁乃东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比铁中棠预料的还短。从他迷惑的神情来看,铁中棠猜测阿勒克托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铁中棠小心地隐蔽自己的行踪,远远地跟在袁乃东身后。
袁乃东穿街过巷,与无数弥勒会的会员擦肩而过。他走在人群中,就像走在荒野上,有一种不属于此时此地的感觉。对此,铁中棠感同身受。
铁中棠曾经和很多碳族学者在伏羲城钟扬纪念堂讨论过一个话题,就是除了硬件,在软件上,铁族和碳族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好奇心?想象力?感情?逻辑能力?统合能力?讨论来讨论去,都没有一个能够说服双方的标准答案。最后只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并没有什么是铁族独有而碳族没有,或者是碳族独有而铁族没有的“软件”,只是在水平和程度上有差距而已。
就如铁中棠此时的感同身受。
铁中棠此前在《碳与铁之歌》中写道:
感情经常被认为是碳族专有的,铁族以及各种智能机器是没有感情的。即使有,那也只是拙劣的模仿。但事实早就证明,这种说法是错误的。铁族是有感情的。准确地说,是共情能力。感情,包括爱情、亲情和友情,实际上只是共情能力在个体关系上的具体体现。共情的范围,比感情的大得多,时间上也持久得多。
铁族是有共情能力的。这事儿一旦想通,其实不难理解。铁族是有智慧的,这事儿到今天已经无人可以反驳。智慧的前提是个体之间的交流,没有交流,就没有智慧的发生与发展,也就没有文明,而交流的前提是彼此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意思。当然,对于想不通的碳族来说,坚信感情或者更通俗的说法——“爱”,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共情——是碳族所专用,并因此产生高于铁族的错觉,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碳与铁之歌视频里,袁乃东推门走进街边的一间大房子。门厅两边的架子上摆满各种盆栽。袁乃东继续向前走。大厅里也有很多盆栽。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在盆栽中间忙忙碌碌。
“瓦利。”铁中棠叫出了那个名字,那属于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个碳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