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斯分子占据着这片地区的山头。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有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山谷,那里有一家农舍,是山谷中唯一一家既有外屋又有牲口棚的房子,后来,法西斯分子在这里修筑了工事,那间农舍成为了他们的哨所。安德烈斯怀揣着罗伯特·乔丹的报告去找戈尔兹,为了绕过这个哨所,他在黑暗中兜了个大圈子。他知道绊索设在哪里,只要挨到就能引发预先设置好的枪支,他在黑暗中跨过了那个位置,庵后沿着小河继续往前走,河岸边白杨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他听到一个公鸡在法西斯分子的哨所院子中叫了几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白杨树的树干,他看到了被法西斯分子当做哨所的那间农舍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安德烈斯走过了小河,在明净的夜色中走上了草地。
草地上堆着四摞草垛,自从去年七月战争开始时,这些草垛就堆在这里,没有人来把这些草料搬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原本高耸着的垛尖已经塌陷了下去,上好的草料变成了废料。
在两堆草垛间拉有绊索,当安德烈斯一步跨过这道绊索时,他想,这真是大大地浪费啊。那些共和分子们不得不背着草料从草地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的瓜达拉马山坡上,而这些法西斯分子倒是一点儿都不需要草料。
他们有的是草料和粮食,他心想。但是,明天清晨我们就可以狠狠地跟他们干上一仗了。我们得为聋子他们报仇。那些狗娘养的野蛮杂种!明天早晨的公路上可会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啦。
他要在送信任务完成之后赶回去参加清晨袭击哨所的战斗。但是,他是真心想要回去呢,还是自己以为自己想要回去?他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英国人派他去送信时他心里产生的那种暂时得以解脱的轻松感觉。他平静地想着即将在清晨发生的事情。这正是他应该去做的事情啊,他想,他赞成并且心甘情愿那样干。聋子那伙的遭遇让他的内心非常的感动。但那毕竟是聋子,而不是他们自己。他们还是得干那些不得不干的事情,不是吗?
当英国人向他交代任务时,他记起了小时候常会有的那种感觉。那天正是村里的节日,早上醒来时,他听到外面在下大雨,于是他知道将要在广场上举行的纵狗逗牛戏要被取消了。
他打小时候起就热衷于这种逗牛戏,他盼望着自己站在烈日下的广场上的那刻,那时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会有许多辆的大车围成一个封闭的圈子,每一条出口都被大车挡住。等到活动开始时,牛棚一端的栅栏门被拉了起来,里面的公牛总是先用四只蹄子紧紧地刹住身体,然后再慢慢地溜出栅栏。他总是盼望着那一刻,怀着一种既激动又喜悦,同时又带着惊恐的心情。在广场上,他能听到牛角撞击着牛棚内壁的声音,之后,他看到公牛们溜到了场子里,高昂着头,扇动着鼻翼,耳朵忽闪忽闪地来回动着,光亮的皮毛着覆盖着尘土,肚子两边还沾着已经变干了的粪便。他看着那双并不眨动的大眼睛,在眼睛的上方是一对又光滑又坚硬的牛角,那对间距很宽的牛角就好像是被打磨地无比光滑的木材,角尖锋利地翘得老高,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感到心惊胆寒的。
在一整年中,他都在盼望着公牛入场的时刻,那时,你会看到它瞪视着双眼选择想要攻击的对象,它会突然间低垂下脑袋,把牛角置于身体的前面,然后迅速地跑动起来,简直比猫还有敏捷。每当这时候,你会紧张的连心跳都停止了的。这是他在小时候会久久盼望一年的时刻,但是当英国人给他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心中的感觉却是早上醒来是听到雨水打在屋顶、墙壁以及街道的水洼中时,那种得以从刺激的紧张中暂时解脱出来的轻松感觉。
在村子里逗牛的场子里时,他总是非常勇敢的,这份勇敢一点儿都不必本村或者邻村的任何人少,虽说他从不会去参加邻村的逗牛,但是他仍旧不愿意错过每一年的这个节日。对着冲过来的公牛,他表现地非常镇定,直到最后一刻时才大步跳向一旁。当其他人被公牛撞倒时,他会在公牛的嘴巴下面挥动着一条麻袋来把它引开,他记得有很多次,当别人被撞倒后,他抓着牛角用力拉扯,在牛的脸上又踢又打,直到那畜牲放弃了地上的那个人而转而去攻击别人。
他记得有一次,他紧抓着牛尾巴,死命地连拉带拽,想要把它从被撞倒在地的人身边拉开。他用一只手抓着牛尾巴不停地和它兜着圈子,直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牛角。当公牛昂着头试图来攻击他时,他就这样同时抓着牛尾巴和牛角,脚步利索且迅速地往后倒退,同时跟公牛一起转着圈,直到大家握着刀子冲了上来,一刀刀地戳在公牛的身上。场子里到处都是飞扬着的尘土,人声鼎沸,他的鼻孔中全部都是混合着公牛、人和酒精的气味。在人们冲向公牛时,他总是跑在最前面。他还记得这种感觉,那时,他身下的公牛不住地摇晃着身体,突然间,它弓起了背脊,猛地跳跃了起来,而他紧紧地贴着牛背,两只手用力抓着牛角,他的身体被拱了起来,在公牛扭动身体时,他的手指因为用力失去了血色,感到胳膊的关节处好像马上就要脱臼了似的,他趴在牛背上,能感觉到公牛紧绷着的肌肉,他用牙齿咬住一只牛耳,将身体挂在毛茸茸的牛肩隆上,用力地撞击着牛脖子,然后用刀子接连不断地戳着它那粗壮的脖子根部,这时,被刀子刺出来的牛血,热乎乎地喷在他的手上。
他第一次紧咬着牛耳不松口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脖子和牙床被不断跳跃、扭动的公牛震得发颤,好像满嘴的牙齿都要脱落了似的,事后他们都曾以此来取笑过他。但是,大家虽然都在取笑他,但是也都十分地佩服他。在那之后的每一年,他都要露这么一手,他被大家称为是维利亚康纳霍斯的斗牛狗,还说他爱吃长着毛的生牛肉。虽说是这样,村里的人们还是希望能看到他逗牛。他知道在每年逗牛时,总是公牛先出来,然后冲过来用牛角又顶又挑,这时候,当人们喊叫着要冲过去杀牛的时候,他就会摆好阵势,率先冲出攻击的人群,跃上牛背,去抓住公牛的牛角。等到公牛终于被人们的身体压得没法儿动弹、倒在地上死去的时候,他就站起来走到一边,既为刚才咬着牛耳朵的行为感到害臊,又在内心中洋洋得意。之后,他会穿过那些围成圈的大车,走到由石头砌成的喷水池边去洗手,大伙儿会走过来拍拍他的后背,再把一只又一只的酒袋递到他的手里,说:“你太棒了,斗牛狗。愿你的母亲能长寿!”又或者,他们会说:“你才是那个最有种的!每年都数你最有种!”
这时,他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感到既自豪又高兴,但同时也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于是他不再理会大家,只顾着清洗自己的双手和胳膊,还不忘把刀子也洗干净。然后,他会用酒袋里的酒漱漱口,把嘴里的牛耳朵的味道去除掉。最后,他会灌满满一大口酒,让它们流进喉咙。
是的,他是被称为维利亚康纳霍斯斗牛狗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他也不愿意错过每一年都在村里里举行的纵狗逗牛戏。但是他知道,最美好的感觉莫过于早上醒来时听到了下雨的声音,因为如果下雨的话,活动就可以被取消了。
我必须回去参加袭击哨所和炸桥的行动,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必须回去,安德烈斯对自己说。我的至亲骨肉埃拉迪奥还在那里,还有安塞尔莫、普里米蒂伏、费尔南多、奥古斯丁、吉卜赛人拉斐尔,虽然他这人为人轻浮,而且还有两个女人,玛丽亚和比拉尔,还有巴勃罗和那个英国人,但是英国人不能算,因为他是个外国佬,他到这里来不过是接受了命令。他们每个人都会参与这次的战斗,我不能因为很偶然地被派去送信就逃之夭夭。我现在必须赶紧把信送到,之后再尽可能快地赶回去。要是因为我被派出来送信,于是就逃避参加这场战斗的话,那么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这件事情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而且,他突然想到了交战时会出现的乐趣,于是他对自己说,要是能好好地干掉几个法西斯分子会让我感到非常痛快的。自从我们上次作战歼敌以来,已经过了很久了。明天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可以真枪实弹地显显身手啦。明天一定会是充满了乐趣的一天。就让明天快点到来吧,当然,也让我顺利地出现在那里吧。
这时候,他正走在有膝盖那么高的金雀花丛中,面前的陡坡是通往共和国防线的。有一只鹧鸪突然从他的脚下飞起,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阵猛然拍动翅膀的声音,这一下可把他吓得不轻。等他回过神来后,他想,这鸟儿的翅膀怎么能拍得这么快呢?是了,它一定是正在孵蛋,而我或许走在了离它的那些蛋很近的地方。如果没有发生战争,我就要在这周围的矮树上绑一条手帕,等到天亮起来后再回来找鸟窝。我可以把找到的鹧鸪蛋拿给母鸡去孵,等到小家伙们破壳后,我们的鸡圈里就会多出来几只小鹧鸪,我要看着它们长大,然后用它们来引诱其他的鹧鸪。但是我并不想把它们的眼睛弄瞎,因为它是能被人类驯养的。难道它们会乖乖地不飞走吗?这很难说啊,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不得不把它们弄成瞎眼鹧鸪啦。
但是,等我饲养了它们之后,我一定就不舍得那么干了。我用它们来引诱其他鹧鸪的时候,可以把它们的翅膀剪了,或者拴住它们的脚。如果没有发生战争,我会和埃拉迪奥一起去那个被法西斯分子当做哨所的农舍后面的小河中去摸小龙虾。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那里摸到了四五十只那么多。如果在这次行动之后,我们能够去格雷多斯山区的话,那里也有几条非常不错的小河,我们也可以去那里弄些鳟鱼和小龙虾。真希望我们能够去格雷多斯,他心想,那里的冬天虽说是冷得让人受不了,但是在夏天和秋天时,我们满可以过着非常不错的日子的。到了冬天,说不定我们已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了呢。
如果我们的父亲不是共和党人的话,我和埃拉迪奥现在正在替法西斯分子卖命,一个人要是当了他们那种兵的话,还能指望些什么呢?那就什么都不用想啦。服从命令、要么生、要么死,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呢?但是不管怎么说,跟一种政权作斗争总是比在这种政权下过日子要困难得多。
但是,这种并不算正规的战争,需要负起很大的责任。如果你是个容易犯愁的人,那么可有你愁的呢。埃拉迪奥的顾虑比我要多,而且他很爱犯愁。但是我对这份事业充满信心,所以我没什么可犯愁的。但是归根结底,过这样的日子是需要负起很大的责任的。
依我看,我们现如今生活的这个时代真是太艰难了,他心想。不管是哪一个时代,可能都要比现在更为安逸。我们大家组织在了一起来共同抵御苦难,因此也就觉得这苦难并没有那么难熬。还有那些倒了大霉的人无法顺应这种时代的转变,但是怎么说呢,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让人很难做出选择的啊。法西斯分子对我们发动的了进攻,是他们替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打仗是为了能够活下来。但是,我仍旧希望能够有办法让我在刚才那片矮树上系一条手帕,然后在自家院子里看到满地乱跑的小鹧鸪。这种寻常的小东西真讨人喜欢。
但是你已经没有家了,连家都没有又哪里会有院子呢,安德烈斯心想。你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明天就要上战场的埃拉迪奥,除了风、阳光和一个咕咕直叫的肚子之外,你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没什么风,而且也没有阳光,他心想。你的口袋里装着四颗手榴弹,除了把它们扔出去之外,它们什么用处都没有。你背上的卡宾枪,除了把弹膛里的子弹射出去之外,也是毫无用处的。你有一封必须得送出去的信,还有一肚子可以拉在地上的屎,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你还能再在上面加上一泡尿呐,老伙计。你的每件东西都是准备拿出去的。你真是个伟大的哲学家啊,而且,还是个光荣的倒霉蛋呐,他对自己说着,又笑了起来。
虽然在刚才的这阵子里,他在脑中想着崇高的事业,但是那种在节日的早晨听到雨声后产生的暂时得以解脱的情绪还在心里**漾着。这时,他在前面的山坡顶端看到了政府军的阵地,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接受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