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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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顶货车的车身里,我躺在大炮旁边,上面是帆布,我整个人只觉得又湿又冷,而且饿得慌。我后来干脆翻过身,趴在车板上,头枕在胳膊上。虽然我的膝盖僵硬,但还不错。瓦伦迪尼的手术确实做得不错。我撤退时,有一半时间都是用走的,然后还在塔利亚门特河里游了一会儿,这全得仰仗他的膝盖。没错,这只膝盖是他的。另一只才是我自己的。你的身体要是被医生做过了手术,那便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了。头是我自己的,肚子也是我自己的。而现在,肚子饿坏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肠胃都绞到了一处。头虽然是我自己的,可却不管用,它已经不能用来思考了,只能用来回忆,但能回忆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我可以去回忆凯特琳。可我知道,我要是就这样想她的话,我大抵会疯了的,因为我还不确定能不能再见到她,所以我不敢肆意地去想她,只是稍微想那么一点点。在列车咔哒咔哒慢吞吞地行驶时,稍微想她一想。帆布上透进来一点光,我仿佛觉得凯特琳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躺在火车的车板上。躺在硬邦邦的车板上,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去感觉。可那太难了,因为我们分离了那么久的时间,现在我衣服都湿透了,而身下的车板每次都只是稍微向前移动那么一点,我只觉得内心孤寂,孑然一身,姑且将那硬板当做妻子。

你并不喜欢一节平板车的车板,也并不喜欢盖着帆布套的大炮以及大炮涂抹过润滑油之后的气味,也并不喜欢渗雨的帆布。但人躲在帆布之下,感觉还是满不错的,同大炮在一起,也是挺快乐的,但你爱的是某个人,你明知那个人不在车里,哪怕你想要假装那个人在车里也不行。你现在很清醒,冷静得很——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空虚。你在车板上趴着,亲身经历了一个国家的大撤军,以及另一个国家的大举进攻,而你现在除了空虚,一无所有。你失去了几辆救护车和下属,就像是一个百货店的店铺管理员,他负责的货在火灾中损毁,但却没有买保险。现在你离开了,也就再没什么责任与义务了。要是百货店在火灾后打算要枪毙管理员,就只因为他说话口音素来不地道,那么等百货店再重新营业的时候,就不要指望管理员能回来,这是必然的。他们可能会另谋职业,只要还有别的职业可以找,只要他们不被警察抓到。

愤怒被河水洗掉了,所谓的责任与义务也一并被洗掉了。事实上,当我的衣领被宪兵抓住时,我的义务就停止了。我并不是一个拘泥外表的人,但我倒是真想脱下这身军装。我割掉袖管上的星章,只是为了方便行事。那与荣誉没什么关系。我并不是反抗他们,我只是不干了。我祝福他们诸事如意。这世上应该得到荣誉的,是那些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的以及睿智的人。但这战争已经与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只一心盼着这该死的车能早点儿开到米斯特拉,然后我可以吃点儿东西,不再思考。我一定得停止思考才行。

匹亚尼会跟他们说我被枪毙了。他们会搜查枪毙的人口袋,去找证件。我的证件他们可没拿到。也许他们会说我淹死了。美国那面不知道会收到什么样的消息。也许是因伤死亡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吧。慈悲的主啊,我是真的很饿。以前一起在食堂吃饭的那个牧师,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雷纳蒂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是他们没退得更远的话,他现在可能在布达诺涅。是的,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们那些人,我全都见不到了。这段生活已经终止了。他得了梅毒这事,我是不信的。大家都说,要是治疗及时的话,这也不是什么多严重的病。但他还是忧心忡忡。我要是也得了这病的话,我也会愁。搁谁身上,谁都得愁。

我素来不愿意多想。我只想吃。上帝啊,我只想吃。我只想着吃、喝,以及同凯特琳睡觉。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吧。不,这不可能的。但明天晚上,一顿美餐,有床,还有床单,再也不分离,要走便一起走。也许还得尽快走。她是会跟我走的。我知道她会的。倒是我们何时走需要好好想想。天黑了。我躺在那儿想着要去哪里,倒是有不少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