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凌晨,我醒来的时候大约是三点钟,感觉到凯特琳在**翻来滚去。
“凯特,你怎么了?”
“亲爱的,我有点痛。”
“是那种有规律的阵痛吗?”
“不是,不怎么有规律。”
“你要是感到痛得有规律了,我们就得去医院了。”
我那时太困了,不自觉地睡了过去。片刻后,我醒了过来。
凯特琳说:“你还是给医生打电话吧。我觉得这回怕是来真的了。”
我给医生打电话。医生问我:“每次疼痛间隔多长时间?”
“凯特,你多长时间痛一次?”
“差不多是一刻钟吧。”
医生说,“那该到医院去了。我这就穿衣服,很快就能过去。”
我挂了电话后,又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打电话,想叫一辆出租车过来。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最后,终于有人答应立刻开车过来。凯特琳正在换衣服。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里面装着她住院要用的物品还有婴儿的用品。我去走廊外头按电铃唤人来开电梯,可没人回应。我立刻下楼。楼下除了一个值夜班的警卫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自己把电梯开上去,然后把凯特琳的行李拎进去。等她进了电梯,我们就往下开。警卫给我们打开了门,我们出去后,在通往车道的台阶旁的是板上坐着,我们在等出租汽车过来。夜空清朗,繁星满天。凯特琳非常激动。
“终于开始了,我很高兴,”她说。“过会儿就好了,过会儿一切都会好的。”
“好姑娘,你可真勇敢。”
“我不怕。可我还是盼着汽车能早点儿来。”
我们听到了汽车驶过来的声音,看到了车前灯的光亮。汽车拐到了车道上。我扶着凯特琳上车,司机把行李放到了前座上。
我说道:“到医院。”
我们驶离车道,往山上开去。
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我们下车走了进去,我手里拎着行李。桌旁坐着个女人,她逐个询问了凯特琳的姓名、年纪、住址、亲人、是否有宗教信仰等等,然后把这些都记在一个本子上。凯特琳报的名字是凯特琳·亨利,她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那个女人就宗教信仰一栏后面的空白处划了一条线。
她说道:“我带你去病房。”我们跟她搭电梯上楼。下了电梯后,她领着我们走过一条走廊。凯特琳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
“就是这里,”那女人说。“请你把衣服脱了上床吧。换上这件睡衣。”
凯特琳说:“我有带自己的睡衣。”
那女人说,“你还是换上这件比较好。”
我走了出去,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个女人在门口站着对我说道:“现在你可以进来了。”我看到凯特琳躺在那张窄窄的**,身上换上了一件朴素的方领睡衣,看起来像是拿粗布被单做的。她朝我笑了笑。
“我现在真的感到好痛,”她说。那个女人看着表,手里握着凯特琳的手腕,在计算阵痛的时间。
凯特琳说,“我刚才那一下痛得厉害。”我从她脸上能看出来她到底有多痛。
我问那女人道:“医生在哪儿?”
“医生正躺着睡觉呢。需要他的时候,他自然就会过来了。”
护士说:“现在我要对夫人做检查。请你再出去回避一下好吗?”
我去了走廊。走廊上除了两个窗户以外,什么也没有。廊上所有房间的们都关着。这里散发着医院的气味。我在椅子上坐下,盯着地板,一心为凯特琳祈祷。
护士说,“可以进来了,你。”我便走了进去。
凯特琳说,“嗨,亲爱的。”
“你怎么样?”
“现在痛得很频了。”她的脸皱在一起,阵痛过了之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护士,我刚才痛得厉害极了,能否请你再把手放到我的背上?”
护士说,“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当然可以。”
凯特琳对我说道:“亲爱的,你出去吧。到外头吃点儿东西去吧。护士说我还得好久才能生呢。”
护士解释说:“初次分娩的话,时间都会很长的。”
“请你出去吧,去吃点儿东西,”凯特琳说。“我真的没事。”
“我再待一会儿就出去。”
阵痛已经来得越来越规律了,痛过之后又有所缓解。凯特兰挺激动的。她痛得厉害的时候会说痛得好极了,而痛只要一缓解,她就有些许失望,
她对我说道:“亲爱的,你出去吧。你在这里,反而让我不自在。”她的脸又扭成一团。“又来了,这回好极了。我想要做个好妻子,好好地把孩子生生出来。”
“亲爱的,求你了,出去吃点儿早点吧,吃完再回来。你不在,我也没问题的,而且还有护士在,她对我很好。”
护士对我说:“你吃早餐的时间很充足。”
“亲爱的,那我这就走了,再见。”
“再见了,”凯特琳说。“你要记得替我好好吃一顿早点。”
我向护士询问:“这里在哪儿能吃上早点?”
“你沿着街往下走,到了广场,然后,那附近有一家咖啡店,”她说。“现在差不多应该开门了。”
外头,天色渐明。我沿着空****的街道走到了咖啡店。店铺的窗口亮着灯。我走了进去,在镀锌的吧台前坐下,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只奶油蛋卷和一杯白葡萄酒。那蛋卷是昨儿剩下来的,我拿它蘸着酒吃光了,然后又喝了杯咖啡。
那老头问道:“这么早,你是来干吗?”
“我妻子现在正在医院里生孩子。”
“原来是这样啊。那祝你好运。”
“再给我来一杯酒。”
他又从酒瓶里给我倒了一杯,还洒了一些酒在镀锌吧台上。我这杯酒喝完后,把账结了,然后走出了这家店。街上每户人家门前都摆着个垃圾桶,会有收垃圾的专门来处理。有条狗正围着一只垃圾桶嗅来嗅去。
我不由问道:“你想找什么呢?”我往垃圾桶里瞧了瞧,想看看能不能弄出来什么可以给它吃的东西,可垃圾桶里除了咖啡渣、灰尘和几朵枯萎的花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狗啊,没什么啊,”我说。那狗跑到街对面去了。我回到医院,爬楼梯走到凯特琳在的那层。我沿着走廊走到她的房前。我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动静。我直接推开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凯特琳的行李放在一张椅子上,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挂着她的睡衣。我走了出去,在走廊上找人。我遇到了一名护士。
“亨利夫人去哪儿了?”
“刚刚有位夫人进了产房。”
“产房在哪里?”
“我带你过去吧。”
我跟着她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房间的门半掩着。我看到了凯特琳。她正躺在一张台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在台子的一边站着,站在另一边的则是医生。医生的旁边是一些圆桶。医生的手里正拿着一个橡皮面罩,面罩的一头通着一根管子。
护士说,“我给你穿件罩衣,然后你就能进去了,”护士说。“请你到我这儿来。”
她拿着一件白大褂披在我身上,然后拿别针在脖子后面扣住。
她说,“好了,你现在能进去了。”我便走了进去。
“嗨,亲爱的,”凯特琳虚弱地说。“我还是没什么进展。”
医生问我道:“你是亨利先生?”
“我是。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很好,”医生说。“我们过来,是为了给她上麻醉药,缓解阵痛,这里比较方便。”
“现在要了,”凯特琳说。
医生随即拿着橡皮面罩在她脸上一罩,然后拨动刻度盘上的一只指针,我看到凯特琳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她推开面罩,医生便把气阀关掉了。
“这把痛得并不怎么厉害。刚才有一回痛得不行了,还是医生让我彻底失去了知觉,对吧,医生?”此时她说话的语调非常奇怪。她提到“医生”一词的时候,声音拔得特别高。
医生笑了笑。
“我又来了,”凯特琳说道。她抓着橡皮面罩用力按在脸上,随后急促地呼吸。我听到她细细的呻吟声。然后她推开面罩,露出了微笑。“这回痛得可真是厉害,”她说。“这回痛得简直太厉害了。亲爱的,你别担心,你出去吧。你再吃顿早饭去。”
我说道:“我就要在这儿待着。”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可直到中午,凯特琳还在产房里。阵痛缓和了下来。她看起来疲惫极了,不过状态还不错。
她说,“亲爱的,我真是没用。很抱歉,我原本以为会很容易的。现在——又开始了——”她伸手,抓过来面罩,然后扣在脸上。医生注视着她,拨动刻度盘。片刻后,阵痛过去了。
凯特琳说,“这回算不上疼。”她笑了一下。“麻药可真神奇,我要爱上它了。”
我说,“那以后我们在家里装一个。”
凯特琳喘息着说,“又来了。”医生拨动刻度盘,然后盯着他的表。
我问:“现在阵痛多久一回?”
“大概一分钟吧。”
“你该吃午饭了吧?”
他说,“我过会儿再去吃。”
凯特琳说:“医生,你应该去吃点儿饭。真抱歉,我拖得时间太久了。能让我丈夫给我上麻药吗?”
“你要是愿意的话,”医生说。“需要的候你就把它拨到二那里。”
我说,“我明白了。”刻度盘上的指针,有个把手可以转动。
“现在我就需要,”凯特琳说道。她把面罩紧贴在脸上。我把指针拨到二那里。等凯特琳把面罩放下,我就马上给关了。医生给我找点儿事来做可真是太好了。
“亲爱的,是你给我弄的吗?”凯特琳轻抚着我的手腕问道。
“是我。”
“你可真好。”她吸了麻药后,有点儿晕乎乎的。
“我到隔壁端点儿东西过来吃,”医生说。“你们随时都可以喊我。”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看着医生吃东西,片刻后,他躺下了,还抽着一根烟。凯特琳已经疲惫得不行了。
她问道:“你觉得,这孩子,我还能生出来吗?”
“当然能。”
“我已经使出了浑身力气,拼命把孩子往下挤,可它总跑开。又开始了。麻药,给我上麻药。”
下午两点,我到外面去吃午饭。咖啡店里坐着几个在喝咖啡的人,他们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杯杯的白兰地,是樱桃口味的或者苹果口味的。我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问侍者,“有什么吃的吗?”
“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了。”
“你们有什么全天供应的菜吗?”
“有酸泡菜。”
“那就酸泡菜和一杯啤酒吧。”
“啤酒要大杯还是小杯?”
“小杯,要淡啤酒。”
侍者端上桌一盘酸泡菜。酸泡菜上面放着片火腿,还有一根香肠埋在卷心菜里,这卷心菜浸泡过滚热的酒。我一边吃菜,一边喝着啤酒。我实在是饿坏了。我打量着咖啡店里的人,有一桌人在打牌。我旁边那桌坐着两个男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说话。咖啡店里弥漫着烟雾。我吃早饭的镀锌吧台后面,有三个人在:那个老头儿,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胖女人,她在吧台后面坐着,负责统计客人点的酒水饭菜和点心,还有个系着条围裙的孩子。我想,不知道那个女人生过几个孩子,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
我吃完酸泡菜,就回医院去。街上现在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搁在各家门口的垃圾桶也全都不见了。天有点儿阴,可太阳似乎打算冲破空中的阴云。我搭电梯上楼,走出电梯,沿着走廊先去往凯特琳的房间,我的白大褂放在那儿。我把白大褂穿好,扣好脖子后面。我照着镜子,感觉镜子里那个留胡子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冒牌医生。我沿着走廊往产房走去。产房的门关上了,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转动把手,自己走了进去。医生正在凯特琳旁边坐着,护士则在产房的另一头忙碌着。
医生对凯特琳说:“你丈夫回来了。”
“啊,亲爱的,我遇到了一个最棒的医生,”凯特琳说话的声音很奇怪。“他一直在讲最奇妙的故事给我听。当我痛得受不了时,他还会令我完全没有知觉。他太好了。医生,你太好了。”
我说,“你醉了。”
凯特琳说,“我明白,可你没必要说出来。”随即又是“给我,快给我”。她紧抓着面罩,呼哧呼哧地吸气,她的呼吸又短又深,急促无比,面罩跟着哒哒地响着。后来她长出了一口气,医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了。
凯特琳说,“这把可是痛得太厉害了。”她的声音非常怪异。“亲爱的,现在我不会死啦。生死的关口我已经闯了过去,你怎么不高兴?”
“你千万不要再往那儿闯。”
“不会了。但我已经不怕死了。亲爱的,我不会死掉的。”
医生说,“当然,你不会做傻事的。你不会丢下你丈夫就这么走了的。”
“啊,是的。我不想死。我也不会死的。就这么死掉了,也太傻了。又开始了,给我,快。”
片刻后,医生对我说:“亨利先生,请你出去一会儿,我要给你妻子做个检查。”
凯特琳说,“他要看看我到底怎么个状况。亲爱的,你过会儿再回来,医生,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医生说。“可以了的话,我就会让人叫他回来。”
我出了产房,沿着走廊回到凯特琳产后要住的房间。我在椅子上坐着,四下打量这个房间。我出去吃午饭的时候买了一份报纸,装在上衣的口袋里,现在可以拿出来看看了。天已经开始黑了,我把电灯打开,开始看起报纸来。我看了一会儿便看不下去了,于是我熄了灯,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我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还不派人来叫我。也许我不在能更好一些。他可能想我离开一阵。我看了看手表,要是十分钟内还没人来喊我的话,我便自己过去看看。
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好凯特。这便是你与我同床共枕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便是落入陷阱的下场。这便是人们相爱的结局。感谢上帝,至少还有麻醉药。在没有麻醉药的年代,真不知道是何等地痛苦。阵痛一开始,女人们便如同陷入了磨坊水车的水流中一般身不由己。凯特琳整个孕期都挺顺利的,没吃过什么苦头,连孕吐几乎都没有过。到了最后关头反而开始遭起罪来。最终她还是没逃过惩罚。所谓侥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绝对没有。哪怕我们结上五十次婚,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的。她要是死了怎么办?不,她不会死的。现在,女人生个孩子是不会死的。大抵所有的丈夫都这么觉得。是的。可万一她要是死了呢?不,她不会的。她只不过是遭点儿罪而已。头胎素来都是要生很久的。她只不过是难产。等以后我们再谈起当时遭的罪,凯特琳准会说也没有多么遭罪。可万一她要是死了呢?不,她不能死的。是的,可万一她死了怎么办?她不能死,我告诉过你了。别发神经了。她就是难产而已。只不过老天让她受罪而已。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头胎,头胎生起来基本都要耗很长时间。没错,可她万一要是死了怎么办呢?她不会死。她为什么会死呢?又有什么理由会死呢?只是在生个孩子而已,那不过是米兰夜夜欢好后带来的附属品。那是个惹来麻烦的孩子,等生下来以后,你得抚养他,也许你还会喜欢上他。可她万一要是死了怎么办?不会的。可万一她要是死了该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有事。可万一她要是死了呢?她不能死的。可万一她要是死了呢?嘿,那该怎么办呢?可她要万一要是死了呢?
医生这时走了进来。
“医生,情况怎么样?”
他说,“没有任何进展。”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我刚检查完。”他详细地给讲述检查的结果。“我从那时候就在等,可没有任何进展。”
“依你看,应该怎么办才好?”
“办法有两个。一是上产钳,但皮肉可能会被撕裂,很危险,而且可能会对孩子很不利。二就是剖腹产。”
“剖腹产的危险性呢?”她万一要是死了怎么办?
“剖腹产的的危险并不会比自然分娩更大。”
“手术是你来做吗?”
“是。我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来准备手术的器械,还得找几个助手来。也许用不上一个小时就能准备好。”
“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我建议剖腹产。如果是妻子的话,我也是建议做剖腹产手术。”
“手术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
“不会的。只会留下手术的刀疤。”
“有没有可能会感染?”
“风险没有使用产钳来得高。”
“那要是就这样,不做手术呢?”
“到最后,你还得做决定。亨利夫人的精力与体力消耗太大了,越早动手术对她越有利。”
“那就赶紧安排手术吧,”我说。
“我去交代他们做准备。”
我走进长。护士陪在凯特琳身边。凯特琳躺在台子上,,面色苍白,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她的肚子在被单下高高拱起。
她问道:“你告诉他可以做手术了吗?”
“告诉了。”
“那就好。那再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亲爱的,我要不行了。我真要不行了。请再给我点儿那个。没效果了。哎,已经没效果了。”
“凯特,深呼吸。”
“我又在深呼吸。哎,不管用了,再也不管用了。”
我对护士说道:“再拿一筒新的来。”
“这就是新的。”
“亲爱的,我真是太傻了,”凯特琳说。“可那东西再也不顶用了。”
她哭了。“噢,我是多么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出什么状况,可我现在就要完了。我撑不住了,而那东西又不顶用了。只要不痛了,哪怕是死我也不在乎。啊,亲爱的,求你了,别让我再痛了。又开始了。啊啊啊!”她在面罩下哽咽地呼吸着。“不顶用了。不顶用了。不顶用了。你别管我亲爱的。求你别哭,别管我。我就是撑不住而已。你这可怜的家伙。我是那么地爱你啊。我要努努力。这回我一定要撑下去。他们就不能再给来点儿什么吗?求他们了,再给来点儿什么吧。”
“我会让它管用的。我会把它开到最大。”
“立刻就给我吧。”
我把指针拨到了底。她使劲儿深呼吸着,紧抓着面罩的那只手慢慢放松下来。我把麻醉药关掉,拿走面罩。她一点点恢复意识,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一样。
“亲爱的,这简直太好了。啊,你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你坚强一点。我不能总那么做,因为那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亲爱的,我再也没法子坚强了。我已经彻底完了。我现在才知道,我已经被疼痛打垮了。”
“所有人都这样的。”
“可这也太可怕了。一直痛个不停,痛到你彻底垮掉了才算完。”
“再一个小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不是好极了吗?亲爱的,我不会死的,是不是?”
“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死的。”
“我不想死,因为我不想丢下你。可我实在是被弄得筋疲力竭,而且我觉得我离死不远了。”
“别胡说!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我有时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不可以死。”
“可万一我要是死了呢?”
“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快给我,赶快。”
她过后又说道:“我不会死,我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去的。”
“当然,你不会。”
“你会陪我一起吗?”
“我不能看你手术。”
“不是的,我的意思你别走。”
“当然,我一直都不会走的。”
“你对我可真好。又痛了,给我吧。快多给我点儿。它不顶用了。”
我先是把指针拨到三,然后又拨到四那里。我盼着医生赶紧回来吧。只要拨过了二,我心里就发慌。
终于,一名医生带着两名护士过来了。他们把凯特琳抬到了有轮子的担架上,随后我们便沿着走廊走去。担架在走廊上迅速地前进,进了电梯,为了给担架腾出地方来,我们每个人都紧贴着墙。电梯上行,随后门开了,我们出了电梯。这辆橡皮轮子的担架穿过走廊直接奔向手术室。我差点没认出医生来,他戴上了口罩和帽子。手术室里还有一位医生和几名护士。
凯特琳说道:“我需要他们给我一点什么。我需要他们给我一点什么。啊,医生,求你了,再多给我一点吧,让它能顶用些。”
一位医生帮她罩上面罩。我站在门口,往里面望,看到手术室里有个梯形的手术观摩台,此时正亮着灯。
一名护士对我说道:“那儿有道门,你可以进去,在边上坐着看。”几条长板凳摆在栏杆后面,从那儿往下看,能看到白色的手术台和灯。我看向凯特琳。她脸上照着面罩,此时已安静下来。他们推着担架往前。我转到走廊上。两名护士此时正行色匆匆地往手术观摩台走来。
其中一个说道:“他们是要做剖腹产手术啊,真的是剖腹产手术。”
另一个则笑着说,“我们来得正好。可真是有够幸运的。”她们走了进去。
又过来一名护士。她也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她对我说:“你进去吧,直接进去就好。”
“我就在外面待着好了。”
她匆忙进去了。我则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我是不敢进去的。我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但借着屋里的灯光,我能看出来外面正下着雨。我走到走廊的尽头,进到一间屋子里,里面的一只玻璃柜里放着不少瓶子,我看了看那些瓶子上的标签。然后我又走了出去。走廊上没有人,我站在那儿盯着手术室的门。
一位医生走了出来,还有一名护士跟在他身后。医生两只手里捧着个什么,看起来有些像一只刚被剥了皮的兔子。他捧着那东西,穿过了走廊,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我跟了过去,站在门口,看到一个甫出生的婴儿正在他们手里。医生把孩子提起来给我看。他拿一只手提着婴儿的脚踝,另一只手则在拍打着那婴儿。
“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很好,估计有十斤重。”
我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仿佛他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一般。当父亲的感觉,我一点儿都没有。
“你儿子没让你感到骄傲吗?”护士问我道。他们给他洗了澡,然后拿东西裹好他。我看到了一张黑乎乎的小脸以及同样黑乎乎的小手,可我没看到他动,也没听到他哭。医生又开始对他做些什么,看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安。
“没有,”我回答。“他妈妈差点儿因为他没了命。”
“那并不是这小家伙的错。你不喜欢男孩吗?”
“不喜欢,”我说。医生还在忙乎他。他抓着他的脚,把他头朝下提起来,然后对他又拍又打。我没在那儿等。我到了走廊上。我现在可以过去看看了。我走进通往观摩台的门,往观摩台下面走了几步。栏杆旁坐着几个护士,其中有人摆手示意我过去。我摇了摇头。我现在站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差点儿以为凯特琳死了。她看起来就跟死人一样。她的脸,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来说,是惨白无血色的。手术灯下,医生正在缝合被手术钳拉开的那条伤口,那伤口又长又大,边缘还很厚。另外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在上麻药。还有两名戴着口罩的护士负责传递手术器械。这看起来简直活脱脱一副宗教裁判的画面。我此时在那儿看着,知道其实我能看完整个手术的过程,不过还是没看比较好。我想我是没办法看着他们如何拿刀把她切开的。我看着他们在缝合伤口,他们的手法娴熟又迅速,就像是鞋匠在上线一般,这让我感到欣慰。我等伤口缝好后,又到外面的走廊继续踱步。片刻后,医生走了出来。
“她有没有事?”
“她挺好的。你没看吗?”
医生看起来神情疲惫。
“你缝合的时候我看了。那伤口看上去好长。”
“你觉得伤口很长?”
“是。那疤痕能长平吗?”
“嗯,能的。”
过了片刻,担架被推了出来,被迅速地推下了走廊,被推进了电梯。我也一旁跟着。凯特琳一直呻吟。下楼后,她被抬到了她病房的**。病房里有名护士。我一开始坐在床脚的椅子上,然后站到了床边。病房里光线昏暗。凯特琳朝我伸出手来,对我说道,“嗨,亲爱的。”她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虚弱。
“嗨,亲爱的。”
“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护士说,“嘘,不要说话。”
“是男孩。长得又长、又胖、又黑。”
“他怎么样?”
“他没事,”我说。“他好着呢。”
我注意到护士惊诧地看着我。
“我太累了,”凯特琳说。“尤其是刚才,简直要痛死了。亲爱的,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你别说话了。”
“你对可我可真好。啊,亲爱的,我真是要痛死了。他什么模样。”
“他就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脸皱得跟个老头儿一样。”
护士说道:“你该出去了。亨利夫人不该讲那么多话。”
我说,“那我到外头吧。”
“吃点儿东西去吧。”
“不了,我就在门外。”我吻了吻凯特琳。她整个人脸色惨白,看起虚弱不堪。
我对护士说道:“我能否跟你谈一谈?”她跟我一起到了外头的走廊里。我往走廊的另一头走了几步。
我问道:“那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
“他没能活下去。”
“他死了?”
“他们想尽了法子,也没法让他呼吸。估计是脖子被脐带给缠住了,或者是什么别的缘故。”
“也就是说他死了。”
“是。很遗憾。那么大的一个漂亮孩子。我还以为你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我说。“你回去照顾夫人吧。”
我坐到了桌子后面的一把椅子上,桌子的一边放着拿大夹子夹着的护士们的报告。我看向窗外。可窗外一片漆黑,除了被灯光映照出来的雨丝,再什么也看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我们的孩子死了。所以医生才会看起来那么疲惫。可既然这样,在那间屋子里,那个医生和护士又何必那么费力气地对待那个婴儿呢?也许他们以为那孩子还有得救,能呼吸的。我并不信教,可我也知道那孩子应该受洗。可是万一他从来不曾有过呼吸呢?他根本就不曾呼吸过。他根本就没活过。只有在凯特琳肚子里的时候,他才是活的。我常能感到他在凯特琳的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可近一个星期他没有过动静。也许早就憋死了。可怜的小家伙。我真觉得不如自己也这样活活憋死得好。不,我没这么觉得过。但,早憋死了的话倒也利落,总好过像现在这般经历死亡的折磨。凯特琳现在也快要死了。造成这一切的全都是你。你死了。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呢,连询问的时间都没有,只听人说了一些规则,就被他们扔到了棒球场里。可只要你被抓到不在本垒,就会立刻被杀死。也可能是莫名其妙地就被杀死,就像阿莫尔被杀死的时候那样。也可能是令你像雷纳蒂那样染上梅毒。不管怎么样,到了最后,你终归是会被杀死的。这点可以确认。不信你就等着瞧,你早晚也会被他们杀死的。
有一回野营,我往火里加了根木柴,那根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烧起来时,蚂蚁成群地往前爬,先是爬向中央着火的地方,随后转头爬向木柴的尾端。木柴尾端挤了太多蚂蚁,于是便跌进火里。也有能逃出来的,可全都烧焦了身体,一个个扁扁的,不知往哪里爬才好。可大部分蚂蚁还是往火里跑,然后又爬到尾端去,全都在那还没着火的尾端挤在一处,到最后还是依然是全部葬身火海。我还记得当时有过那么一念头,这分明是蚂蚁们的末日,我大可做个救世主,把木柴从火里抽出来,扔到一处蚂蚁能爬到地面的所在。可我最后却什么都没做,我只不过把锡杯里的水淋到了木柴上。我想腾出杯子里的水好来装威士忌。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杯淋在燃烧木柴上的水只会令蚂蚁们被蒸死吧。
我就这般在走廊上坐着,等着凯特琳的相关消息。可护士一直没出来过,于是我便走到门旁,轻轻打开门,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走廊里灯光明亮,而病房里则是黑漆漆的,因此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到,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护士在床边坐着,凯特琳头枕着枕头,身体在被单下平躺着。护士看见我后,手指竖在嘴唇上,接着站起身朝我走过来。
我问道:“她还好吗?”
“她挺好的,”护士回答道。“你去吃点儿晚饭吧。等吃完饭,你要还想来就过来吧。”
我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进了下着雨的黑漆漆的街角,找到了那几咖啡店。那家店里依然灯火通明,所有的桌子旁都坐着客人。我没看到空位。一名侍者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被雨水打湿的帽子和外套,然后帮我找了个座位。我坐在了一个老头儿对面。那老头儿边喝啤酒边读。晚报。我坐好后,跟侍者询问他们今天的特色菜。
“是红烧小牛肉,只是已经卖光了。”
“那还有什么别的能吃的?”
“有火腿蛋,乳酪鸡蛋,还有酸泡菜。”
我说,“酸泡菜我中午吃过了。”
他说,“对啊,没错。你中午吃的就是酸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顶已经秃了,于是把周围的头发拨过去在上面遮挡着。他有着一张温和的面孔。
“那你是吃火腿蛋,还是吃乳酪鸡蛋?”
“火腿的吧,”我说,“我还要杯啤酒。”
“来一小杯淡的吗?”
我说,“没错。”
他说,“你中午喝的也是小杯淡的,我有印象。”
我就着啤酒吃着火腿鸡蛋。火腿鸡蛋是拿圆盘子盛着的,火腿放在下面,鸡蛋放在上面。菜太烫了。我吃过一口后,立刻喝点儿啤酒,让嘴巴凉快凉快。我肚子饿得厉害,又跟侍者要了一份。我啤酒也喝了好几杯。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对面男人的报纸。上面写着英军阵地失守。那人察觉我在看他的报纸,于是就便把手里的报纸给折了起来。我原本想让侍者给我也拿份报纸,可我没法子集中精神。咖啡店里空气不好,很闷热。很多客人都彼此相熟。还有几桌在打牌。侍者们忙着给每桌客人端酒水。还有两个新来的客人,没找到空位。他们在我那桌附近站着。我还不怎么想走,于是又点了一杯啤酒。现在回医院未免太早了。我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两个人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人离开,只好出去了。我又要了一杯啤酒。此时我前面已经放了好几个碟子。我对面那人把眼镜摘了,放到眼镜盒里,然后叠好报纸揣到口袋里,接着两只手端着酒杯,打量着咖啡店里的人。我突然觉得该回去了。我喊过来侍者,结了账,然后穿好外套,戴好帽子,便走出了咖啡店。我淋着雨回到了医院。
我到楼上的时候,护士刚好在走廊上走来。
她对我说:“刚才我打电话到旅店去找你。”我顿时心猛地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
“亨利夫人刚才出血了。”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不能,还不行。现在医生里面。”
“情况严重吗?”
“很严重。”护士说完便进了病房,关上了房门。我万念俱灰地跌坐在走廊上。我不能思考,也没法子思考。她马上就要死了,这是我脑子里唯一想得到的。我祈求她不要死。不要让她死。啊,我的上帝啊,求你了,不要让她死。只要你让她活下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仁慈的上帝啊,求你了,拜托你了,求你不要让她死。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她死。求你了,拜托你了。仁慈的上帝啊,求你不要让她死。只要你让她活下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已经带走了我的孩子,请不要再把她带走。带走孩子没关系,但她不可以。求你了,拜托你,仁慈的上帝啊,求你不要让她死。
门开了,护士用手示意我进去。我跟着她进了病房。我走进去时,凯特琳没有抬眼看过来。医生正在床边站着,我走到了床的另一边。凯特琳看到我,笑了笑。我弯下身子趴在**哭了。
凯特琳脸色灰败,轻轻地说:“可怜的宝贝。”
我说:“凯特,你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有事的。”
“我好不了啦,”她说道。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讨厌死亡。”
我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听她说道,“不要碰我。”于是我手松开了。
她笑了下,“你想碰就碰吧,可怜的宝贝。”
“凯特,你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我原本想给你写封信,以防不测,可我没写。”
“需要我找个牧师之类的人过来吗?”
“我只要你在就可以了,”她说。片刻后,她又说,“我不怕死的,只是讨厌死亡。”
医生说,“你别说太多话。”
凯特琳说,“好。”
“凯特,你有什么我需要做的事吗?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给你拿来吗?”
凯特琳笑了笑,“没有。”
片刻后,她问道:“你会把我们做过的事,再跟别的姑娘做吗?会把跟我说过的话,再对别的姑娘说吗?”
“我永远不会。”
“可我还想你有个恋人。”
“我不想要恋人。”
医生说,“你不能再讲话了。亨利先生该出去了。过一会儿,他可以再过来。别担心,你不会死的。”
凯特琳说,“好。”
她又吃力地说道:“我会每个晚上都陪在你身边的。”
医生对我说,“请你出去吧。”然后又对凯特琳说,“你不许再说话了。”
凯特琳冲我眨了眨眼,她的脸色一片死灰。
我说,“我就在门口。”
凯特琳说,“亲爱的,不用担心。我不怕的。这只不过一场龌龊的骗局。”
“你这么勇敢,又这么可爱。
我去走廊等着。我等了很久。护士出来了,朝我走来。“亨利夫人的情况很糟,”她说。“她怕是不行了。”
“她死了吗?”
“还没,但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她时不时地出血,他们没法子给她止血。我进了产房,我要陪在凯特琳身边,一直陪她到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可是,她再没清醒过来,没多久,她就死了。
产房外的走廊上,我问医生:“今晚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
“没有了。不需要你做什么了。我可以送你回旅店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想在这儿待上一会儿。”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也没法子跟你说——”
“不用说了,”我打断道。“没什么能说的。”
他说,“那晚安。真的不用我送你回旅店吗?”
“谢谢,不用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他说。“事实上,手术——”
我说,“这件事,我不想谈。”
“我想把你送回旅店去。”
“不用了,谢谢。”
他沿着走廊离开了。我走到产房门口。
一个护士对我说,“现在你还不能进来。”
我说,“不,我能。”
“眼下你还不能进来。”
我说,“你给我出去。另外那位,也给我出去。”
我把她们都赶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把灯也关了,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仿佛是在同石像做告别一般。过了片刻,我从产房出来了,然后我离开医院,走进雨中,往旅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