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几十万年前,它曾爆发过。冲天而起的烈焰和岩浆融化了冰山和白雪。
距今200多年前,它又一次爆发过,金碧辉煌的熔岩覆盖了北方的黑土地。
它沉默下来时,就留下了这无声地伫立于原野上的14座形状各异的活火山,留下了从火山心脏里淌出来的名贵的药泉,留下了山里奇特的冰洞,留下了串珠相连、暗河相通的5个晶莹的湖泊,也留下了这个叫做五大连池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五大连池,我想望五大连池想了许多年。
从哈尔滨坐火车往北,快车六七个小时,到德都县境,龙镇车站。
悠悠蓝天白云之下,远远的,你望见黑色的山和绿色的水,是那种透着北方野性气息的黑和绿,你走近它,便感觉着一种沉默的战栗,牢牢地攫住你。
山
火烧山真的就像是被一场大火刚刚烧过,浑身披着一层焦黑的灰烬,从山脚到山顶寸草不生,在阳光下发出乌金般的光泽。200多年前汹涌的熔岩溢出口将山体割裂成两半,如今那山的形状仍保持着一种凌空腾飞的舞蹈姿势,山妖似的怪模怪样。
上山无路,浮石遍地,当年奔腾的岩浆清晰可辨,凝固后仍是凛然不可侵犯。只好想像满山滚动着卵形、纺锤形的火山弹、火山砾、火山渣,好似刚从炉子里掏出来,还在冒着烫手的火星,一脚踩上去,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如是千里冰封的冬天,原野一片银白,火山口却是热气萦绕,奇迹般地生长着茵茵绿草,山妖就越发显得妖娆。
老黑山比较温和敦厚。很久很久以前喷发过的**早已冷却,被岁月风化的岩石表面,长出了灰色眉毛般的地衣和绿色胡须一般的青草。沿着北坡的石阶上山,深深的峡谷中突兀地冒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火山杨,当地人称它为地下森林。石阶也是由火山石砌成,流水一般密布细微的气泡。再往上,便穿行在一片片低矮的黑桦树丛中,黑桦枝干扭曲,老态龙钟,树叶却油光锃亮。偶尔的,路边会出现一种叫做老鸹眼的植物,玛瑙般的串串红珠摇曳枝头,酷似一双双滴血的眼睛。从那红绿相间的果叶下,衬出地面一层层火山喷出物堆积的黑褐色山体,老黑山便越发地显得深沉。
登上山顶时,风突然就大了。像是一道疯狂的涡流,载着当年火山爆发的余威,从山谷里旋转着升起,飞沙走石,熔岩般奔泻肆虐。好容易在风中站定了,睁开眼,只见自己立于悬崖之缘,身子似已凌空,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漏斗状的火山口,也称喷气锥。火山口底深约百十米,上部圆形的敞口宽度像一个广场,直径少说也有几百米。内壁巍峨陡峻,险石峭立,凝固的熔岩流坍塌成一片碎石,厚厚的火山灰黑森森乌黢黢,竖井内没有绿草也没有人迹。
面对老黑山向世人敞开它焦灼而灰暗的心怀,我犹如面对一汪干枯的死湖。湖中空空****,希望之舟远去,风中飘浮着失望和愤懑的沙砾。
我犹如面对一只呐喊着再也合不上的大嘴,它被凝固的岩浆活活堵住了喉咙。
亦如面对一个不能痊愈的伤口,黑血汩汩,无声流往心的深处。
更如面对宇宙间遥远的黑洞,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毁灭,一切世事浮云都将被高于地球质量亿万倍的原子核所吸收所吞没,万物都将化为乌有。
于是那一刻老黑山令我崇敬令我膜拜,它的存在昭示了苦难的挣扎。
回身转首,只见天地浩渺,云海苍茫。视线可及之处,穹形的天庭之下,14座灰蒙蒙的平顶秃山,彼此拉开着距离,静静地散落于绿野之上,如一座座海中孤岛,悄然无语。再细看,可发现这14座火山呈东西两组有规律排列,每座都落在北东和北西方向的两条线段的交叉点上,构成了几个“井”字,此景实在罕见。
老黑山并不孤独。14座火山是一个沉默的集体。黑暗的夜空中,也许它们之间有炽热的交谈。它们在地表下将手紧紧握在一起,奔流的岩浆是心的通道。
我听见空湖底部传来岩浆奔突的悲歌。
湖
从老黑山上望去,5个湖连成一道狭长的月牙形,嵌在黑土地上,冷冷地放光。
湖水饱满而充盈。惊涛拍岸,浪花迸溅,蓝色的海一般浩淼。
其实它原来根本不是湖,更不是5个湖。它原来是一条河,一条名叫白河的河。
白河原来流得湍急而欢实,流到讷河流进嫩江流入黑龙江最后汇入大海。然而,“墨尔根东南,一日,地中忽出火,石块飞腾,声震四野,越数月火熄,其地遂成池沼。”——因火山喷发出的熔岩流堵塞了白河的河道,便形成了如今这一水相连的5个火山堰塞湖。站在二池与三池交接的堤岸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此岸为黑土,菖蒲青翠繁茂如墙;彼岸为凝固的黑色熔岩,从远山下铺天盖地而来;终是奇石镶岸、熔岩嵌底,两岸各自留下当年火山岩浆切断白河前后的印记,十分有趣。
白河从此被火山的**囚禁,白河从此失去了宣泄的出口;五大连池是一条被阻截被分割的河流,五大连池被火山重塑时,交出了自己的自由作为代价;而火山在创造五大连池的时候也隐伏了自己永远的遗憾。
但即便处于幽禁中的五大连池,依然姿态翩跹,色彩纷呈。水边曲折蜿蜒的石龙石丘石幔石花,鬼斧神工,精美绮丽;五个池子水的颜色也因矿物质溶解的性质不同而变幻无穷。四池的水有些发黄,黄中透绿;而五池却是绿中透黄。一池二池呈浅棕色,棕色里又带些淡淡的绿;三池最大,也称腰池,棕色中含着浅黄,两色交相辉映,流金溢彩,层层叠叠,斑斑驳驳,真正的一个“五”彩缤纷的五大连池了。
如是风和日丽,三池的水风平浪静,清澄碧透——早8时前和晚8时后,明镜般的湖面上,可见14架火山一齐倒映水中的奇景,或巍然矗立,或孤峰独峭,如神灵如仙魂从湖底升起,飘渺于轻纱似的水面与云影之中。那时你看见一种凄绝与壮丽的和谐之美,雄浑的火山与温婉的湖水已合为一体。
沉默的岁月固执地被它们自己延续着。只是在每年数九的寒夜,三池的中部会突然裂开一条冰缝,随之碎冰堆积如墙,似一道冰川横于冰湖之上。它一边断裂时,一边发出隆隆的响声。这就是著名的五大连池冬季的“三池冰裂”奇观——它每年就吼这一声,为压抑得太久的伙伴们,为那山和水。
泉
在五大连池龙泉宾馆住下,服务员便送来两只暖水瓶。然后细声问:
您喝泉水还是喝开水?两种都有,泉水是刚从南泉打的。
泉眼都在城里。应该说当年这地方有了人烟之后,就把房子盖在了泉水边。
走在五大连池市的大街上,就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人人拎着一只只竹壳的暖水瓶,晃晃悠悠地朝一个方向去。飞驶的自行车后座上都驮着一只只棕黄色的塑料“油桶”,也朝着那个方向去。还有不少人从那个方向来,手中的暖水瓶、车后的塑料桶,沉沉地坠着,滴答着串串清水,脸上都很自得。
都是去喝泉水打泉水的。此为五大连池特有的街景之一。那个方向便是名扬天下的药泉“神水”——南饮泉和北饮泉。五大连池矿泉水源于火山心脏,是罕见的珍贵低温铁质重碳酸泉水,没有污染,微量元素含量丰富而适中,有养心安神、解郁除躁、舒肝理气、调节脾胃的功能;还有祛风散寒、活血消肿、壮肾利尿、排石清胆的功效。果然五大连池的人,年长日久地喝矿泉,个个气色红润。
五大连池特有街景之二,是为天下秃子云集。若有头顶裹缠毛巾,并毛巾呈棕红色、内中鼓鼓囊囊包有实物者,秃子也。毛巾里包裹之物为五泉之一的翻花泉矿泥,用矿泥疗法,可治愈斑秃和各种皮肤病。患脱发症的人一无所有而来,也许就黑发蓬勃而归;牛皮癣患者将全身敷上黑泥,再行日光浴,坚持数月,可望焕然一新。翻花泉在城边一沼泽地内,已修成游泳池形状,男女老少皆蹲于池中,泉水没至胸口,只露一脑袋于水面,个个面色虔诚庄严,池中人头济济,蔚为壮观。
还有一处风光独特的所在,便是药泉山下的二龙眼。两股清流从药泉山下喷涌而出,两尊石刻龙头由地下翘首,清泉穿石而过,扬长而去,誉为洗眼泉。洗眼泉有清脑明目之效,常用此泉润肤洗眼,据说不仅可防眼疾,还可使两眼水汪汪地眉目传情呢!
我还在去火烧山的路上,见到过隐没在一片白桦树林里的一处翻花泉。拨开齐膝的蒿草,那一潭清泉正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泡,珍珠似的一串一串却是怎么也抓不住它们。这泉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做:桦林沸泉。倒像是桦树林里的野餐,鱼汤正开锅。舀起一杯泉水来喝,同南泉北泉的水一样,有一股强烈的腥涩味,难以下咽,就当药勉强喝下,但当地人说,这泉水一旦喝习惯了,如同上瘾一般,不喝还想。
所以百十年来,这一带方圆百里的鄂伦春人达斡尔人,每年春天农历五月初五,都要携家带口,赶着牛马,来到药泉山下,支起帐篷,埋上锅灶,在这儿住上些天,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把5个泉子的水,统统喝个够。这神水替人祛邪驱病,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重新洗刷干净。如今一到端午,山上泉下仍是人海如潮。
五大连池因此就有了自己的节日,叫做:饮水节。
火山即使在休眠的日子,也不会无所作为。它将自己生命的甘露和精华,融之于泉、化之于水,它渗透到每一个可能的空间,洗涤、滋润并灌溉世人枯竭的心田。
洞
火山有冰洞。
不是耸人听闻,是确有其洞。人说水火不相容,可偏偏就有相得益彰的。
走过那么多天南地北名声赫赫的奇洞怪穴,却没见过夏天里、火山口的冰洞。
那个洞就在西焦得布山的一片白桦林中,刚被开发不久,火山石砌成的洞口,横七竖八地扔着砍倒的桦木,厚重的大门打开,一阵凉气扑面;石阶往下,10米远又是一道门;这样逐渐深入下去,竟有四五道门之多,如入皇家地宫,开场就铺垫得烦琐而庄严。温度明显下降,已是寒气逼人,赶紧穿上洞口租来的棉大衣,仍打寒战。据说冰洞常年恒温在摄氏零下7度左右,所以必须用这么多道的门,才能阻隔内里冷气的散发和外界热气的侵袭。
真正的洞口出现时,只见眼前一片银光闪烁,像是一群白鸽腾空飞起。再细看,洞口的石壁沿上,缀满了雪白的霜花,薄如蝉翼,细若牙雕,团团簇簇,密集似梨花丁香盛开。洞口不高,低头弯腰不小心就蹭在霜花上,倒像是沾了一脸的花粉。
然后你就站在了冰河上。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自然冰河,是“流淌”在冰洞里的冰河。全长300余米,最窄处也有十几米,冰坡一泻而下,洁如纯玉、坚似白石、光滑若镜,幽幽的灯光斜射,冰面下透明的裂缝都看得清亮。紧抓住凿于冰上的栏杆扶手,碎步小心前行;如会溜冰者,蹲着轻轻一用力,就可沿着冰坡缓缓下滑,爽性一直滑到洞底。猛抬头,冰洞的顶壁也竟如冰封霜染,银装玉琢,悬坠着、覆盖着雪原一般又厚又密的冰凌花,晶莹剔透;再低头,脚下的冰河如一条玉龙蜿蜒而去,四壁的霜蕊真像是巨龙身上的片片鳞甲,银光四溅,飘飘欲飞……
后来知道,这洞,果然就起名白龙洞。
据说这冰洞形成已有几十万年的历史,竟然封存到1986年才被林业勘探者发现,开发时顺其天然,保存原样,仅安装了扶手和照明设备,因而其中至今一尘不染。
沿着水晶般的冰坡慢慢在洞内徜徉,如同浏览一座冰雕的动物园——这里是一群雪白的绵羊,那里又飞来几只白天鹅,小白兔在雪窝里寻食,一头巨大的北极熊憨态可掬地摇摇晃晃去捉鱼,白孔雀悠悠开屏,尾翎上镶满银色的宝石,白鲸从海中一跃而起,掀起一圈圈乳白色的涟漪和泡沫……也许这些惟妙惟肖的造型,在许多溶洞里都可见到,但重要的是,那是一个钟乳石世界,而这,却是一个采万年精气的霜雕雪塑,是卧于火山而千年不化的冰的宫殿。
接近冰洞尽头,有两根需3人合抱的熔岩柱,顶天立地于洞厅正中。再往深处走,洞顶的冰花开得越发茂密繁盛,洁白无瑕的一大朵一大朵、一长串一长串地垂挂着,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丝丝幽雅的清香,宛若置身于牡丹丛和白莲塘中了……
火山在闭目敛气、修身养性的日子里,将它的智慧与能量暂时冷冻和储存在这冰洞中,火山将火种交与冰洞保管。因而我恍然,霜花与冰凌原来是热量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冰洞只有和火山同在,才不会被媚俗的气流孵化。
石
火焰熄灭时,灼热黏稠的岩浆已经到位;熔岩冷却时,山下遍布黑色的火山石。
进入火山初时犹如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煤矿,一块刚刚深翻过的黑土地,一片废弃了的石油井场……它看上去寂寞而荒芜,荒芜得几乎有些令人恐惧,像是降落在月球的表面,一派惶然的虚无。
但火山石至今仍栩栩如生地演示着当年地球山崩地裂的情形——高高耸立的熔岩柱、熔岩塔、熔岩丘,欲奔欲飞、如盘如坐;凹陷下去的熔岩河、熔岩湖、熔岩海,涡流旋转、浪涛汹涌;岩峰上的簇簇石花,恰似翻滚的浪花,推波助澜,气势磅礴。
在老黑山东边3公里处,有一条熔岩河,当年**岩浆如爆发的山洪和泛滥的江河一般,从火山口咆哮涌出的原始形状仍保留完好,表层常有纵向条带状的波纹,层层向前推进,有时岩浆流速急,还卷起一个个深深的旋涡,那旋涡的遗迹,好像至今还在旋转。
老黑山东边1公里多处的丛林中,有一条熔岩瀑布,它在陡坎上流了一阵之后,突然断裂为左右两股,犹如神匠用硕大的钢钎,在陡峭的悬崖上凿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其中一撇之宽,竟有15米之多。它挂在崖壁之上,跌宕起伏,凌空落下,直捣深潭,终于凝固不动,傲然屹立。
石海石塘石田石滩都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想像。有盘根错节、藤蔓纠缠的灌木丛,也有根根原木排列整齐的森林“伐林场”;有蜷曲蠕动的爬虫和难解难分的蛇“结”,还有各种妙趣横生、形状逼真的动物造型,其中数那只蹲在地上仰天嗥叫、神态憨拙的大黑熊可爱,游人为它起名:朝天吼。
我却喜欢在石滩上随意捡起的一种火山石:漆黑如墨,凹凸不平,疏松多孔,上面布满了蜂窝似的圆眼儿——可见当年火山蒸腾留下的气泡的痕迹,听见火山当年震天动地的吼声。我放它在我的掌心,它轻极,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因它是一次最炽热最充分的燃烧后的灰烬。
我从那么遥远的北方带它回到家中,深夜的寂静中,我期待着从那细密的小孔中,能传出如今已沉默多时的火山的喃喃低语。我想它的话只说给听得懂的人。
然而我只听见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它是无话可说还是被剥夺了、抑制了说话的权利?或许,它是在等待着更多的投资者和建设者的到来,或许它是在盼望着作为北国新兴的旅游城市,规划和开发项目的实施……我不知道它的沉默还要持续多久?我的眼前抹不去老黑山顶上那个巨大的喷气锥,像一只永远合不上的大嘴。我知道那张开的喉咙一旦开始呐喊,五大连池便又是另一番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