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夏威夷(出版)

缤纷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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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你就开始向往那个地方了。那个时候,它是葡萄干和哈蜜瓜,是闪亮的丝织小帽和维吾尔族女孩头上数不清的小辫子。

少女时代你越发地渴望它,它是动人心弦的音乐、是旋转的长裙、是冰山神秘的来客、是苍凉雄奇的边塞诗……

后来你长成了一个青年,你从江南去往东北,日日在北大荒的原野上耕作,你却依然在一个个苦难的瞬间里,痴痴地仰慕它思念它。那时它已是一首悲壮的军垦赞歌,是无垠的棉田和浪漫的理想……

几十年间,你都在为自己当初没有机会选择那个地方生活而遗憾。后来的那些岁月过得如此匆忙,它遗落在你的记忆中,竟连远远地看它一眼都似乎没有可能。于是你曾绝望地怀疑,自己这一生是否与新疆无缘?

你想它想了许多年,盼它盼了许多年。一个人去往那个自己魂牵梦萦之处,竟然要在路上走将近半个世纪吗?

忽然地,它说来就来了。愿望本是一粒在地层深处蛰伏了千年的莲子,若是遇见阳光和水,一春一夏便衍成了清水芙蓉的荷塘。其实你知道它是不灭的,在你之前的千年万年以及在你身后的茫茫日月,它都会永恒地屹立在那里——并非仅止于西域的疆土,而是长存于史书和人心。

然而,不是它来,是你来了。你急急地走向它扑向它,或许因你在漫长的时间隧道里已经走了太久,你惊讶地发现,你未启程却早已匍匐在它的脚下。

那真是你失散了很久的那个情人吗?

你凝视它拥抱它抚摸它亲吻它,你穿越了从乌鲁木齐到伊犁的天山公路,又从空中跃过塔里木河,由北疆抵达南疆的喀什。路途漫漫遥不可及,你耗尽了全身的热情和精力,仅仅只涉猎了它身体小小的一个局部。它是一个伟岸而傲慢的巨人,不可被通读被浏览;它只伸出一只手掌给你,掌心那波斯图案般的肤纹已够你揣摩。

那个时刻你突然睁不开眼睛,许多年来覆盖在你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猛然变成清晰而刺眼的光与色,如飞碟般旋转着掠过长空、降落于山川河谷。你笼罩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之中,难辨日月昼夜。

你因看不清它的全貌而惶恐战栗,它实在太辽远太壮阔了,它不可被你占有哪怕是分享——你走近它却不可走尽它,当你明白时,你无奈地闭上眼睛任凭它退出你的视线,怀着几十年积攒的思绪悻悻离去。

当你离去以后,你才发现自己依旧留在那里,再也走不出它广袤的疆界。

当你回到出发前的地方,你才发现自己几乎把它整个儿带回来了。

那些绚丽的光与色始终跟随着你笼罩着你,如同一幅幅色彩浓烈而厚重的巨大油画,喷射着缤纷的彩焰,悬挂于你视线所及任何一个方向的上空,那样的辉煌与绚丽,使得眼前的世界不再有颜色了。

你在恍惚迷离与莫名的感动中,试图细细地辨析它们——那种剧烈晃动着的金色,是西域白昼焦灼的阳光,那光犹如密密的金线铜丝,将戈壁和沙漠护上一层金色的盔甲,金色便亮得坚不可摧;炽热的暖色是那片疆土最本分的底色,连阳光下蒸腾的氤氲都是金色的,所以它的呼吸也变成了金色。入了夏,金色的底版上有了明黄橙黄鹅黄棕黄来点缀,熟透的甜瓜玉米向日葵,纷纷以鲜润的金黄陪衬,还有四季喷香松软的金黄烤馕相配,西域的金色就天上地下浑然一体了。

那么蓝色呢?金黄的底色下,端庄而略带些忧郁的蓝色是经年不变的主调——屏障般护卫着抑或是切割着西域的天山、阿尔泰山和昆仑山山脉,永远以深沉的蓝灰色与头顶海洋般碧蓝的天空遥相呼应;天蓝得透明,山蓝得醇厚;天蓝得拒人千里,山蓝得揽人入怀;那天上地下的蓝色,高贵却不矜持,鲜活却不妖媚,竟是如此默契与相知。还有蓝宝石般的天池,从山岚中呼之欲出,石破天惊,那样纯粹与凝练的蓝色,疑是汇融天下之蓝提取所得,终成仰卧于山巅的一个蓝精灵。

西域的绿色,在形状上有些古怪,或呈利剑状钻天入云,是雪岭云杉和杨树;或攀棚爬苑遮出一片绿阴,是葡萄和果树;那绿色不似中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而是由一星半点绿色渐次放射开去,圈成一片浓密的绿洲;一旦走出那绿色,就走到秋的金黄和冬的白色里去了,所以那绿色很是宝贵。绿洲外的山野,那绿往往与蓝亲近,深蓝色雾霭蒙蒙的山谷里有树,翠蓝色的天空下有树,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西域的绿色一旦出现,却使得上下左右的蓝色更显得生气勃发。那绿色像是用刮刀托了油彩镶嵌上去,与蓝色错杂,一层层叠加,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浮雕一般,展示着西域的力度和质感。

冷艳而高傲的白色总是若隐若现,缥缈无定,像是画面上刻意留下的大片空白,任人遐想。银白色的冰坂雪峰,冷不丁地揭了面纱露一露脸,忽远忽近地跟随,又神秘地消失;深山公路旁,偶有人扬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叫卖,那朵冰山雪莲虽已干缩,花瓣上却明明留着雪的痕迹,依然冰清玉洁,白得让人怜爱。河谷里的水湍急地流淌着,都是冰川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浸透了雪的颜色,白色瀑布中的水珠一定也是六角形的;还有散落在河谷中坡地上悠悠的羊群,哈萨克牧人白色的毡房呢……白色是高山大漠中最富诗意的色彩,可信手拈来,随意吟唱的。

最后是红色,热烈而欢乐的红色,像是火山爆发时奔突的熔岩,从沉稳的蓝黄绿白中跳跃蹦溅出来。若是春,漫山遍野红似朝霞的莱丽喀扎克(天山红花)和野芍药,红得娇艳;若是夏,有玛瑙般的西瓜红瓤红樱桃红草莓紫葡萄,红得浪漫;若是秋,满目皆是熟透的红苹果与红山楂,红得醉人;即便是冬,亦有晶莹的玫瑰红葡萄酒,为寒冬的冰山雪野补上几分暖色。那是鲜血的颜色,是自然天成的颜色,不带有任何矫饰和造作。它从生命中来又回到生命中去,即便凋敝,也留一片健康的赭红在西域人的肤色上……

那所有的颜色都从不孤独,它们彼此萦绕,相互渗透,化作七彩交织的波斯地毯、化作维吾尔人家廊檐和窗棂上精心绘制的花卉图案、化作哈萨克姑娘飞扬灵动的服饰、化作华丽恢弘的清真寺彩釉镶砌的殿堂与塔顶……

究竟是自然原始的色彩塑造了西域人,还是西域人强壮剽悍的生命力,创造了这不退的色彩呢?

许多年中,你曾走过许多地方了,可惟有西域的色彩,令你如此震撼。

传说中那儿是沙漠是戈壁,是冰川和雪山。传说中那儿黯淡而荒凉。

造物主究竟如何将这些天下美丽的颜色,集于一地,汇于一窗,配置得如此和谐?以至于少了任何一种颜色,它都将不再成为叫做新疆的那个地方。

在西域,色彩不是外衣不是表象,年复一年,色彩一寸寸生长于它的内心,那是苦难中一种看得见的希望。

由此你认定了它的个性是浪漫而洒脱的,色彩早已是西域人的一种存在方式;甚至,是西域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

所以,色彩中其实包裹着一个人一个民族的气韵和魂魄。色彩是可以传递心灵的——你明白这个,是从缤纷西域回来之后。

虽然你不可走尽它,但可以懂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