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厂到了冬天,就没活干了。而冬天的山林里,正需要劳动力。
都说山里很苦,但奖金挺高,所以,原则上自愿参加。我一心想去看看东北的“林海雪原”,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1973年冬天,我随瓦厂的知青一同去了小兴安岭。在鹤岗以北几十公里处,一个叫做十八道林场的一条山沟里,住了整整4个多月。
那4个多月里,在我当时写给爸爸妈妈的信中,曾用专门的信纸,陆陆续续地记录了山里的生活和感受,并给这一部分内容,起了个题目,叫做《林中记事》。
25年过去,所幸《林中记事》的底稿居然还保存完好,如今读起来虽然幼稚,却备感亲切。我以此作为依据,写下我在小兴安岭那个冬天的故事。
一
临走的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小雪。
我们被棉大衣狗皮帽子棉胶鞋围巾手套口罩全副武装,包裹得严严实实,像货物一样,连同我们的行李,一起被扔进了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里。
寒风在耳边呼啸,只露着两只眼睛,眼角上有尖利的风声掠过,眼前一片白色连着白色。过了鹤岗以后不久,就开始盘旋进山,山不高,缓缓绵延。近处的山坡上整整齐齐地种着一排排黄绿色的松树苗,远处的山头飘着蓝色的雾霭,山上黑森森白茫茫的,白的是雪,黑的也许就是参天大树了。公路上的厚雪被车轮碾轧得光滑锃亮,像一条银带蜿蜒而上。
迎面驶来一辆又一辆大卡车,摇摇晃晃地冲下山去。卡车上满载着一根根粗壮的原木,最粗的有家里用的圆餐桌那么宽。卡车的车厢板两头露空,满满一车的大木头就用钢缆绑在空心的钢架上,看上去好不壮观。
但我们已经看不太清眼前的东西了,口罩里哈出的热气,使得眼圈四周布满了白霜,白霜像冰碴子一样磨着眼皮。我真害怕我的眼睛被冻僵,因为两只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我们像一个个白胡子“老爷爷”似的,互相看着好笑,却笑不动。因为,脸上的肌肉也被冻僵了。
汽车驶过一片河谷,两边的坡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忽见一股清亮的山水,湍急地从上游冲下来,敲击着溪流两岸的薄冰,发出脆朗的丁东声。岸边的水草都被白雪覆盖,水流便像是从雪中钻出来的,闪着蓝色的幽光……如此冰天雪地之中,怎么会有不冻的山泉?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十分不解。
卡车驶过一道山沟又一道山沟,终于停了下来。我几乎是从车上跌下来的,棉衣棉裤都已被寒风打透,手脚关节都似乎暂时失灵。在地上蹦跳多时,才稍稍暖和过来。然后,每人背着自己的行李,排队往山沟里进发。
山坳里根本没有路,踩着前头的人在雪窝里留下的脚印,一步步往前蹭。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冰坂”,光溜溜的像一块巨大的玻璃,一步一滑。有人说这沟里夏天全是水,入冬上了冻,就变成了“冰坂”,真让人觉得神奇。低下头,能看见绿色的小草,被冻在冰层下,像一件被封存在玻璃瓶里的艺术品。山沟里全是高大笔直的松树,时不时有一片片积雪,冷冷地落在头顶上……
踏着荒无人踪的厚雪,我们进山去,心里充满了激动与好奇。小兴安岭,我已仰慕你多年,孩童时,就盼望着有一天能见到你。山里的生活无论多苦,我都愿意!
队伍拐了一个弯儿,忽然望见山脚下飘着缕缕青烟。前面不远的一片林间空地上,有两座灰白色的帐篷,从那里传出了悠扬的笛声。
有十几个男生先到几日,为大家打前站,建起了我们的“新家”。
二
“新家”就在树林子里,门前是树,屋后也是树。
“先遣部队”砍掉了林中百十棵白桦树,用来做柱子和房梁,然后,围上大块的厚毡子(外面是帆布,里面是毡),盖上毡顶,就是一座冬季帐篷了。“屋顶”上露出一个方孔,是预留的烟道。帐篷四周都有“窗户”,用毡子做成四方形像耳朵一样的盖帘,晚上放下来,挡风御寒,白天可以掀起;里头用一层透明的塑料纸封着,透光透亮。我们把帐篷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一致认为很具科学性。
帐篷是长方形的,约有三四十米长,中间用柳条子隔开了,两头各开一个门,一头是连队办公室,一头是女生宿舍,里头宽有七八米,两边是像炕一样长长的通铺,面对面一个挨一个地睡。那“床”架用的是粗原木,“床板”用的是细桦树杆子,再铺上干草,人一上床,整个往下陷,舒服得像席梦思。褥子七高八低此起彼伏,床单永远也无法铺得平整。屋子里充溢着一股树林子的气息,呼起来吐出去的都是原始木头的味道……
山里天黑得早亮得晚,帐篷里光线黯淡,就在柱子上挂起几盏马灯,幽幽地亮光,照出屋子里的一根根树干,森林似的,帐篷里的气氛就有点儿神秘兮兮的。
帐篷靠近门口的地方,搭了一个炉子,用废旧的柴油桶,去掉铁盖,卧于地面,再在油桶上横着抠一个圆孔,竖着架上炉筒子,烟囱往上直通到屋顶预留的那个方孔中间,这样就可以生火排烟了。
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么粗壮的木头竟然被用做取暖的燃料,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那都是从山上拉下来的整根原木,锯成半米左右长的木段,然后,用锋利的斧子将其劈开,细些的四半分,太粗的得八半分,这就叫“劈?子”。将劈好的?子塞进柴油桶,用碎木引火,木?子立即“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火焰熊熊,炉火通红,那油桶和铁筒几分钟就热了,往外散发出强烈的热气,不一会儿,帐篷里就热气腾腾,热得人直出汗。添加的木?
子能烧上半个多小时,若是不及时再加?子,火一熄灭,温度立即就下降,说冷就冷,冷得直哆嗦。
帐篷里当然没有地砖,直接就连着地,天寒地冻,寒气有一大半来自地下。所以,帐篷里无论多么温暖,那床铺底下,永远寒气逼人,就像睡在一个大冰窖上。我们把从林场小卖店里买来的冻柿子放在铺位下,绝对不会融化。想吃时拿一个,那柿子冻得像个铅球,砸在脑袋上准保没命。
帐篷门口,?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像一堵墙。取暖用的原木不断被运来,那个冬天,我们究竟烧掉了多少木头,无法统计。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在森林里如何靠山吃山。
另一座帐篷是男生宿舍,还有一个小帐篷是食堂,大灶就搭在食堂外面的棚子里,冒烟冒火都不怕。粮食是用卡车从农场拉来的,但没有蔬菜可吃。没有蔬菜是因为没有菜窖,没有菜窖,蔬菜全得上冻。那几个月,我们吃不上新鲜蔬菜,上顿下顿全是腌的咸菜,萝卜条黄瓜丁什么的,没有一点油星子,吃得直泛酸水。后来运来一些土豆、粉条和冻豆腐,实在馋了就买罐头吃,满脑子只是想念葱爆肉。但我还是无限热爱这森林小屋,那些日子我极其兴奋。
帐篷里的铺位挤得满满的,一人一窄条,就像大炕一样,炕沿也是用白桦树的原木搭就的,圆得七扭八歪,坐久了硌得慌。所以,在帐篷里,要么站着,要么一上“床”赶紧躺下,或是缩到窗户跟前去坐着为好。
过了些日子,农场调来了4台拖拉机,是专门用来牵引原木的。那一群新来的拖拉机手中,竟然有个女的,长得小巧玲珑,娃娃脸,一缕卷曲的刘海儿耷在额头上,十分秀气可爱。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一点都不像我们想像中的那些女拖拉机手,那么粗犷豪放。老连长把她领到女生的帐篷里来,一看实在是没有铺位了,就叫来了两个男生,让他们在帐篷里顶头的那块空隙的地方,另搭一个铺位。铺位很快就搭好了,女拖拉机手微微一笑,不言不语地躺在了干草上很快就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发现自己的铺位上正在滴水,原来有人把刚洗的衣服,挂在了她的头顶上。晾衣服的人是个宁波女知青,人称“小辣椒”,平时就尖声怪气的,得理不让人。帐篷顶头那块空隙,原是她晾衣服的专用空间,如今搭了铺,占了她的地盘,她便存心刁难欺负人家。但那个女拖拉机手却不见怪,把衣服轻轻扒拉开,就到食堂吃饭去了,弄得那个宁波女知青很是没趣。
拖拉机的“停车场”,就在帐篷门口的空地上。从此一早一晚的帐篷门口必有拖拉机轰鸣声,炸雷一般震耳。每天天不亮,女拖拉机手会准时起床,在门口点火烤车。天黑前,拖拉机收了车回到营地,女拖拉机手回帐篷洗过脸,吃了饭,转个身子就没了踪影,一直到深夜才会回来睡觉。大家闲时议论,都猜不出她每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这冰天雪地的,她能到哪儿去呢?
女拖拉机手一时成了帐篷里最神秘的人。
一天,有个姑娘忍不住地问她晚上到哪儿去了?她微微一笑说:“加班儿!”
那是一个阴历十五的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有人提议说,我们到月亮下去走走吧。都说好,便一齐涌出了帐篷。我们顺着山沟往冰滩上走,明晃晃的月光下,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拖拉机。后来,我们听见了拖拉机没有熄火的低低轰鸣(拖拉机不熄火里头才会有热气),借助月光,我们忽然看见那拖拉机的驾驶室里有两个脑袋,他们挨得那么近,我们恍然大悟,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有人惊叫说:“那不是小G吗?原来她在这儿加班哪!”
回到帐篷,大家心照不宣,第二天一早,已经传得人人皆知。“小辣椒”尤其兴奋,好像破获了一个重大的阴谋案。过了几天,“小辣椒”又把湿淋淋的衣服,晾在了小G的头顶上,这一回晾得理直气壮,就像人家该着她似的。果然,这一次小G是忍无可忍了,她和“小辣椒”吵了起来。她来了几个星期,我还没听她说过几句话,但吵起架来,才发现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两个人吵得难解难分,“小辣椒”本来没理,一时下不了台,就揭了小G的“短”,说她半夜里如何如何,骂得极难听。小G当时就趴在被垛上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实在看不下去,给小G打来晚饭,她也不吃。为了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和支持,从那以后我总是没话找话地和她说话。她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夜夜晚归。但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和温柔,令人心疼。
直到下山以后,那年夏天我到场部去办事,在一分场碰到她,发现她已经怀孕了。她告诉我说她已经结婚了。当然,她的丈夫就是那夜月光下,驾驶室里的另一个拖拉机手。
回想起来,那4个多月里,若是没有女拖拉机手的温情故事,那帐篷就实在太单调了。月光、雪地、酷寒中温暖的拖拉机驾驶室……那真是我见过的知青中,最浪漫、最令人羡慕的恋爱方式了。
三
每个人都发了两卷长长的绿色绑腿布,山里雪大,不打上绑腿就无法行走。
学着打绑腿,不是太松就是太紧。要是不能把绑腿和棉胶鞋囫囵个儿地连接起来,就得往鞋里和裤腿里灌雪。老连长吓唬我们说:“绑腿和裤腰带一样重要。闹不好,下了工回来,能从裤褪里掏出冰块儿。”看来打绑腿是个学问,不敢大意。
每个人都发了一把小斧子,还有磨刀石。每天吃了晚饭,人人都在自己的铺位前吭哧吭哧地磨斧子。不把自己的斧子磨快了,第二天干活就得受累。
男生伐木,女生都被安排去清林。所谓清林,就是把伐过了大树的山坡,重新再清理一遍。山坡上留着许多小杂树和灌木,要用斧子把它们全砍掉,然后把砍下来的小树和杂木,顺着山势在两边排成一长溜,留出中间5米左右宽的空间,等着来年春天种上一排排新的小树苗。(1973年的小兴安岭林场,就已经有计划地植树造林了,但因砍伐过甚,做燃料烧掉、做木材外运的原木,肯定比种植的数量大得多。而当年那些小树尚未成材,致使东北林区至今已无林可采。想起来实在心疼!)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吃过早饭,打好绑腿,穿好棉衣棉裤,戴上皮帽,拎着斧子,就踏雪排队上山去了。
东方飘着玫瑰色的朝霞,林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天空是宝石般透明的蓝色,空气清凉而甘甜。冬天的山林静得连一声鸟鸣都没有,鸟都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山里静寂如夜,连我们呼吸的声音都远近相闻。每天去往一片新的山坡,因而进山的路每天都是新的。雪深过膝,新雪压着陈雪,风把表层的雪吹出一层硬壳,踩下去却松软而富有弹性。脚下传来“咔嗤咔嗤”的响声,似在为我们鼓劲,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雪坑。
山势渐陡,终于到了目的地。那年实行的是“承包”制——领队的统计拿着一把卷尺,开始派活。一个人一个人地丈量“土地”,一人分配到5米宽的山坡地,横排着往山上砍。每人一天500米的定额,各干各的,谁也不管谁。中午回帐篷吃饭,下午再接着自己那排往上干。到下午4点钟,统计来验收。一个人一个人地分别丈量,若是没到数,第二天得补;若是超过了,都一一将超额的米数记下,按规定的数额折成奖金,到开支时,可领取超额奖金。
若是这一天的山坡在西边,一边清林一边往山坡上爬,就会看见山那边一片血红,阳光从山背后放射出来,在头顶上的云层和树梢上跳跃。太阳召唤着我,我追着太阳。满山的柞树一冬未落的赭红色树叶,让阳光染成了枫林。有风的日子,山林便**澎湃,风声吹得树叶一阵哗然一阵,像无数山妖在林间聚会。我喜欢清林这个活儿,一走进山里,就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每天清晨领了自己的份额,往山坡上埋头苦干便是。坡陡时,人在雪中站不住脚,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须抓住坡上的小树,才能挪动身子。爬着爬着就滑了下去,只好手脚并用,在雪地上匍匐前进。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哑然失笑。一棵直径3厘米左右的杂树,要砍七八下才能砍倒。走出10米远去,已是满头大汗,汗水把棉衣里头的衬衫湿透,口罩也被热气哈湿,却不能停下休息,一停下来,湿呼呼的后背立即降温,寒风透入衣衫,似背着一块冷铁;一旦摘下口罩,两分钟内那口罩就成了一块当当硬的冰坨,再也无法戴上去了。于是,就不歇气地往山坡上走,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子,所向披靡。时间过得慢极了,成片成片的林子倒下去,周围一点点开阔起来,一看表,才8点。烦了闷了就朝着山谷里大喊一声,能听到长长的回音;若是有人喊了,马上有周围的人来应和,悠长的回音此起彼落,在山谷里回**。干活儿的女生们,彼此能听见说话声,却看不见人影。这么一口气干到坡顶上,一上午就过去了,回头一看,身后是一条清理干净的甬道,很像一座陡峭的雪滑梯。
有一次,我们一群女生,为两棵伐倒后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大树砍枝桠,十几个人足足修理了一个星期,才把那两棵大树分开。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超额完成任务,差不多每天都能干上六七百米远。那个月开支,工资加奖金,得了50多元钱,真把我高兴坏了。到了春节,年初一至初三出工不休息,可得双份工资,再加上超额的部分,那个月开了70多元钱,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我写信给家里说:“这大概将是我一生中挣得最多的钱了。”第三个月,我有了新的想法,每天上午一口气就把一天的定额全部完成,宁可晚些回帐篷吃午饭,下午就不再出工了。既然是承包制,我干完了自己那份儿,不想挣超额奖金,就可以不干。我可以整整一下午呆在帐篷里看书写信,那真是惬意至极!
我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们就像是森林的理发师和修脚师,把山林一寸寸地清理干净。有时我站在雪坡上回头看去,眼前恍然就会出现一条一条的绿色通道,长满了一排排青翠壮实的小树苗……”
四
终于轮到我值“夜班”了。
值夜班也就是烧炉子。夜间山沟里的气温降至零下30多度,必须每隔半小时或1小时,就往帐篷里的炉子里塞上几块木头?子,让炉子里的火一直不灭,这样大伙儿才不至于在梦中冻醒。
到了凌晨2点钟左右,值日生就得起来担水,离帐篷大约100米的山根下,有一个泉眼,终年不冻,大家都叫它“温泉”。用铁桶把水挑回来,“坐”在炉子上,温上几个小时,等大伙儿起床时,洗脸水就不冰手了。
值日大家轮流,一星期一换。值了夜班,白天就不用出工。我特别盼望着值日,实际上是希望在我值夜班的时候,真的能看见一只熊或是狼。
帐篷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姑娘们都陆续地钻进了被窝。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挂在桦木柱子上的4盏马灯取下来3盏并拧灭了,再把玻璃灯罩取下,用一块旧布揩擦灯罩。必须把灯罩的玻璃擦得特别亮,亮得一尘不染,这活儿才算干到家。这3盏擦完了,再换第4盏。通通擦完一遍,只留一盏灯在帐篷中央微微地亮着。
然后是添?子。这也是有技术的,添少了,一会儿就燃尽了,火若灭了,重新点可麻烦;但添得太多把火压死了,温度就要下降;火太旺也不行,炉筒子一烫,容易把周围的衣物烤着。有一次,值日生把铁筒烧得太热了,终于引燃了帐篷顶上通气口周围的毡子,她自己却睡着了。幸亏那天半夜,有人起来上厕所,被一股怪味呛得咳嗽,帐篷里到处是烟,抬头一看,头顶上的烟道已经熏得发红,一有风就会呼地燃烧起来。那人机灵,端起水就往上泼,连泼了好几盆,总算把那一块火源给浇灭了。睡在烟道底下的女生,梦见下雨,醒来一看,果然脑袋连被子全浇湿了,气得直哭。连长闻讯赶过来,骂道:“哭啥哭,捡条命还不快谢人家!”
我死死地守着炉子,半点不敢疏忽。
炉子周围拉着几根绳子,烘烤着同伴们白天被雪打湿的绑腿布、鞋垫和棉裤。我得不断地翻动这些东西,将它们尽快烤干。然后走出帐篷去抱木?子,然后是添?子,然后是拨动火苗,让炉火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地燃烧。火焰旺盛的时候,能听见炉筒子里传来呼呼的声音,像驰骋在田野上春天的风,又像火车远远地经过,车轮轰隆隆地震动……炉火把我的脸照得通红,腮上一阵阵发热,我的手掌发烫,眼睛里一定有两团燃烧的火苗……
我的膝上放着一本书,也许是《中国通史》,也许是《法兰西内战》。
火苗和马灯的光亮,照着书本上的字,每一个字上都泛着红光。
我一点都不觉得困,我真喜欢这样静谧又孤独的夜。
那样的时刻,可以让我静静地思考许多许多事情,以前的和以后的、明白的和不明白的,想着家人和友人,遥远的和近前的……有时候,我会在练习本上随便写点儿什么,记下林中的印象,还有雪和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我只希望每一天都能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出帐篷,用扁担挑起空水桶,往泉水那边走去。
凌晨时分,山林中的空气也似乎冻住了,没有一丝风,干冷干冷的,身上的血液都似乎凝结起来。路过食堂门口,只见帐篷檐下挂着一尺多长的冰柱,白霜和冰碴把小窗圈成一个毛绒绒的白洞,就像童话里的房子。
天空是灰蓝色的,天边有一弯月芽,被雪地映得惨白;地上明晃晃的,雪地像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衬托出四周黑色的大山剪影。山脚下,通往泉水的小道清晰可见,还有我细长的影子,在雪地上飘飘忽忽……
忽然,前面的山崖下,发出“咔咔”的响声,像爆竹又像枪声,清脆地在山谷里回**。紧接着又是一声,随后便沉寂了。我猛地站住,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心怦怦地跳,四下张望,空空的林间,只有我一个人。会不会是“熊瞎子”呢?还是狼或狐狸?也许有怪兽?山妖?阶级敌人?赶紧往回跑吧,帐篷就在几十米外……
我迟疑了一会儿,又侧耳倾听,然而,山谷里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肩上的水桶吱呀吱呀地响,更让我毛骨悚然……
总算到了泉边,这是山脚下树林边上的一口“井”,就像普通的井口那么大,水却如池塘一般,一直漫到井口。半夜气温低,那井口上结了一层薄冰,人站在井边上,用铁桶轻轻一砸,冰即碎,然后把铁桶沉入水中,一弯腰就能舀上来满满一桶水。任凭你舀上多少水,那口“井”永远是满满的。把两只桶都装满,挑起扁担就往回走。刚走几步,身后又响起“咔”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裂,吓得我差点没把水桶扔在地上。但回望四周,却什么可疑的迹象都没有。心惊胆战、跌跌撞撞地逃回帐篷,刚一进门,腿都软了,桶里的水泼了一地。
第二天向同伴们讲起自己的半夜历险,尚心有余悸。若想要夸张,说我遇见了狼,也未尝不可。可惜一心只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动静,只是老老实实道来。于是,当过值日生的女生都咧着嘴乐,说是人人都有过那么一回虚惊——那声儿,啥也不是,是山根底下的冰滩发出的动静,冰会热胀冷缩,那是冰在喘气儿呢!
心里笑话自己的“叶公好龙”,从此再不提想拜见“熊瞎子”和狼的事。那以后再去担水,东张西望地欣赏月光下的雪地山林,悠哉悠哉。
三九严寒,就连大江都冰冻三尺,而这深不过1米的山泉,却在厚厚的白雪下汩汩涌动。姑娘们用“温泉”的水洗头,头发乌黑溜滑;渴了就舀一勺泉水喝,沁人肺腑。那一冬天,泉水雪水加森林浴,女生们的脸蛋都变得细嫩滋润。
到了3月临下山前,又轮到我值日。那天清晨,忽然惊讶地发现,从帐篷柱子的桦树树杈上,已经发出了淡黄色的小芽。它就在我的头顶,一伸手就能摸到它。那么寒冷的地气中,被砍伐的树竟然还能发芽——在那个瞬间里,我觉得先前的一切苦难实在都算不得什么,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五
那么多那么高那么粗的树啊!
不一定必得红松、黄花松才珍贵,小兴安岭的树,每一种都自有妙处。
最多的是柞树。柞树漫山遍野,赭红色金黄色的树叶,一层层牢牢地挂在树梢上,一冬都不会被山风吹落;卷曲的树叶上披一层白雪,雪红雪黄的很好看。高大雄伟的柞树,像披挂着五彩铠甲的大将军,威严傲慢。柞树树皮漆黑,树质坚硬,是做栋梁的材料。
有一种树名叫“水冬瓜”,树不高,树皮细密,树上挂满了紫色的小果子,就像江南的桑葚,令人垂涎。终是挡不住**,采了来吃,奇苦,却依然觉得亲切。
有时会遇到一大片杨树林,一株株苗条细溜,树皮泛着青色,光滑稚嫩,像一群少年,偶尔闯入森林来游玩儿。那般清爽可爱,忍不住要去抚摩它们。
山里人都说白桦不成材,多半做烧火用的?子。我却还是喜欢,从帐篷柱子上撕下一片柔韧的树皮,小心分离出其中那极薄如纸的一片,夹在书页里,好给友人写信。一次在山里,天色将晚,林间渐暗,我匆匆穿过一片密林,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白色的雪地顿时熠熠生辉。抬头一看,只见一棵巨大的白桦树,迎面参天耸立,它的叶子已全部落完,就像一个脱去了衣衫,在雪中沐浴的美人,**出全身洁白的“肌肤”——主干和枝桠,纯白如雪,绝无杂质。它的手臂生气勃勃地向上伸展着,通体透明,像是在呼应上天的召唤;树的顶端恰好跃过一线金色的晚霞,像一顶光焰四射的宽边绒帽;而树梢上两只小巧的鸟窝,被树干银色的光芒辉映,就像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一刻我震惊我感动,久久地伫立于树下,紧紧抱住它的树干,喜极而泣。树干冰凉却沁心润泽,我能听见生命的汁液在树脉中流动。
我多么希望成为一棵独立的大树啊!
碧绿苍翠的“冬青”,是小兴安岭冬季山林里惟一的绿色——这种附生于大树顶端、一簇簇一团团绿色的寄生植物,是冬天山林的特殊景致。在这酷寒时节,茫茫雪原、浩浩林海的白色世界里,只有高悬于树顶的“冬青”,敢向严冬作出无畏的挑战。“冬青”叶椭圆,茂密成丛,远望形似鸟窝,挂于高枝,浓绿如夏,愈冷愈翠,应算是大森林冬天的奇迹。以“冬青”叶煮水洗冻疮,据说治愈率极高。
山坳里是灌木丛生的地方,但从成片的荆棘和柳条丛中,可以找到一丛丛披着小白毛的“山花椒”;像小红灯笼一般悬挂的“刺莓果”和“狼毒”,红艳艳的一冬不落。我最喜欢的是雪地上一种齐膝高的小灌木丛,不起眼的枯枝上,悄悄缀满了一串串豆粒大小的蓓蕾,紧闭的花苞尖端,露出隐隐的粉色。这就是山林里的冰凌花——达子香。据说,因它很久以前生长在达斡尔少数民族地区而得名。达子香在冬天孕育花苞,冰雪初融时,枯枝上还没有长出绿叶,它便绽开了粉红色紫红色的花瓣,漫山遍野一片烂漫。达子香有点像我们江南的映山红,却比映山红更不畏寒冷,东北人也叫它“满山红”。
我曾采过一把达子香的枯枝,带回帐篷去养。插在一个罐头瓶里,瓶子放在梁柱间的空隙里,当炉筒烧热时,热气往上走,梁柱那儿的气温会高些。我每天给它换水,它却一连多日毫无动静。临近春节的一个清晨,我在朦胧中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味,一睁眼,头顶是一簇浅粉色的小花悬在帐篷里白桦木柱间。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开了——远远看去,它像是一棵树。我从**跳起来,对大伙儿说:“白桦树开花了!”大伙儿都乐。达子香,是真的开花了,就在我们的帐篷里!
山林永远寂静,但大树们并不寂寞。每天清晨到山里去,雪地上和大树下,都会出现神秘的脚印。有时候是一串串银链般细长的带子,有时是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带着锯齿边儿,就像雪地上盛开的一朵朵梅花,跳跃着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是松鼠来过?还是野鸡或是兔子?也许是狍子?那些森林的居民们,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行踪,也留给我们快乐的想像。
有一次,值夜的岗哨告诉大家,他在昨天半夜里,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一头熊。他说:“‘熊瞎子’在食堂门口转了一圈,非常友好地对着我打了个哈欠,就往泉水那儿走了。”大伙儿都说他吹牛,他急得直跺脚,带着大伙儿到食堂门口去看——雪地上,果然有一排长长的脚印,每个雪窝窝都有巴掌那么大,一端还有爪子的痕迹。
那究竟是“熊瞎子”还是狼呢?连长下令,白天禁止去深山,晚上禁止出帐篷。
我一直非常好奇,真想知道是什么样可爱的小动物,在忠实地陪伴着森林的大树和小草……
六
山里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昨日的脚印,隔了一夜就被新雪覆盖了。小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天空阴沉沉的,四野一片迷茫。山沟里的天空也变成了窄窄的一小条,对面的山头笼罩在空癅的雪雾中,只隐隐露出白色的峰巅。
这天下午,雪终于停了,灰蒙蒙的云层散了开去,露出一小块湛蓝的天,纯净透明,就像用雪擦过似的。山背后透出一片青光,渐渐地向四周扩展,树林子里一点点亮起来。
雪又加厚了,漫山遍野无人践踏过的雪原,平展连绵,就像在高空的云海里徜徉。雪地是那么白,白得眼前的世界全都失去了颜色;山谷里阴面坡上的雪,闪烁着星星似的蓝色幽光。太阳出来了,阳面的雪坡如同撒了碎金,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上山去,雪一直陷到膝盖,不是走,是爬,爬不多远,就摔出了一身汗。在雪地里行走,人人东倒西歪的,都像个醉汉;有时候掉在雪坑里,好几个人才能拽上来。男生从山下带来的狗,在雪地上扑腾着,活像在大海的泡沫里浮游。下山的时候,我们学会了坐“雪梯”——找一条被砍伐过大树的山沟,光秃秃、陡峭峭的,沟里全是雪,然后,闭上眼睛往雪地上一坐,脚一蹬,身子就贴着雪地飞出去了,一阵风似的,一会儿就滑到了山下,又省时又省力。
树林中有时会遇到一大片空地,铺着厚实松软的白雪垫子。下工时若经过这样的林子,谁都不肯走了。女生们自发地成立了“女子摔跤队”——在雪地上进行“打架比赛”。在冬天的山林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玩更有趣的游戏呢?——雪粉是干燥爽滑的,任你怎么摸爬滚打,只消轻轻一拍一掸,它们就像滑石粉一样,拍得干干净净。头发被汗水濡湿了,但衣服和帽子却不会湿,只要你在走进热气腾腾的帐篷之前,把身上的雪扫拂掉,衣服就像被油浸过一样,滴水不入。
若是渴了,伸手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像是吃冷饮,冻得嘶嘶地吐舌头,牙都被冰木了。但把雪咽下去,嗓子立马就发热,身子也暖和多了。舌尖上留下雪水的滋味,甜甜地渗入心脾。
晴朗的日子,树林子里也总是若有若无地飘着小雪花,是从大树顶上飘落的积雪,轻盈地在林中优美地舞蹈着;也常有细碎、零落的小雪星,淅淅沥沥地飞扬。山里人管这样的雪叫“小清雪”,算不上真正的雪,不当一回事儿的。
都说落雪无声,我却听见过雪的声音。
飘着小清雪的日子,林中的空气格外清爽冷冽,不一会儿,身上头上全落满了薄薄的一层雪花。仰起头来,能看见漫天稀疏的雪粉,轻轻飘飘地飞舞。忽然,我听见了一种细微而又清晰的声音——沙沙,沙沙……不像是林涛喧闹的哗响,也不像风声那么锐利,它是温柔而低沉的,婉转润滑,悄然收敛,就像山间若隐若现的小溪,漫过涧石,跃过青苔,它用微弱到近似于无的低音,在空中奏乐,那乐曲是在空气和微风中完成的,随着气流**漾,顺着山坡飘下来,又沿着树林飞升……
那曾是我听过的最动人最美妙的天籁之音!那一刻,我懂了雪的语言。
雪只有在落到地上以后才开始沉默,落了地的雪就像一架偌大的钢琴,任凭人们借助它硕大的琴键,以雪为主题,去演奏后来的乐章。
“顺山倒——”
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粗犷的喊声。一霎时,只见山崩地裂地倒下一棵大树来,雪迸枝溅,惊天动地,巨大的力量将大树的枝杈摔成了几截。
“左横山倒——”
“顺山倒——”
“右横山倒——”
伐木人拉着大锯,眼看着将树干锯透的那一刻,估摸着大树倾倒的方向,提前向周围的人发出警报,以便及时躲避。大山里从早到晚回**着油锯和人的噪声。
若干年后,我们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如果那时人们知道,十几年后小兴安岭就将无林可采,林场在冬季还用请农场的知青去帮忙伐木吗?
大树伐倒以后,砍去枝桠,男生们就把成材的原木,一根根地抬到山谷里的楞场上去,整整齐齐地堆放,等着装上大卡车运往山外。较粗的原木,用老牛来拉。老牛劲儿大,一次拉一根大木头,任劳任怨地爬冰踏雪,在山间的小道上来回奔忙。有一次,一头老花牛不知为什么生气了,它突然扔下了拉木头的挂钩,也不理它的主人,气汹汹地罢了工,径自往山下的“牛棚”走去。它走得飞快,那个赶牛的知青在它身后拼命地吆喝,想追它回来,它就是不睬。我们女生都停下了手里的斧子,兴致勃勃地观看山谷里的这场好戏。人说老马识途,其实老牛也识途。那老牛走得飞快,头也不回,直奔营地而去,等那知青气喘吁吁地追上它,它早已到了“家”门口,悠闲地卧在雪地上嚼着干草……
又过了些日子,从农场调来了拖拉机,专门用来拉木头,就是把散落的原木都集中到楞场上去,再往山下运,这叫做“归楞”。拖拉机一次能拉十几根原木,我们的工作进度大大加快了。但从此,山谷里整天都回**着拖拉机的轰鸣声。
偶尔的还能听见远远的炮声,据说是在炸树根,炸掉了树根,那一片山,来年才能重新植树。“轰隆隆——”炮声擦过耳际,像火车一般朝前跑去,消失在山背后。而大山里的回声,却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滚动,长久地轰响,延长至几倍的时间……
在山头上可以望见山谷里白色的帐篷,几缕蓝色的炊烟,在林子上空低低盘旋……
又下雪了,天空中拉起了一面巨大的雪幕,密不透风,那是雪的天罗地网,直立的大树和灌木丛,像一个个交叉的网眼。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都隐匿在茫茫的雪雾中。然而,轰鸣的油锯声和拖拉机的突突声,吞没了雪片儿的低语……
七
领着我们瓦厂知青上山的副连长,是1958年的转业军人,40多岁,说话含糊不清,还有点口吃。他长着满脸横肉,吊眼梢,左侧的耳朵只有半个,看上去凶神恶煞般的,在知青中一点威信也没有。不知道哪个调皮的男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八大金刚”,简称为“八连长”。每当听见别人这么称呼他,就把脸一沉,三角眼倒挂下来,瞪着眼睛训斥大伙儿“不尊重领导”。其实,他不知道,他这副凶相毕露的样子,恰恰就像“八大金刚”,这时候叫他“八连长”,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不过“八连长”心眼不坏,从不故意整人,大家对他并无恶感。都知道他是个打猎爱好者,闲时,大伙儿经常帮助他重温打猎的故事——他那半只耳朵,具有极其惊险的来历,可惜那时我还没有到瓦厂。据说,那年冬天上山伐木时,他曾一个人带着一条狗,到深山里去打猎,迎面遇到了一只“熊瞎子”,关键时刻,他的枪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扳不动扳机了。熊朝他扑过来,一巴掌撕去了他的半个耳朵。若不是那条狗围着熊咬,他恐怕连命也捡不回来了。那次,他什么野物也没打着,还丢了半个耳朵。每当大伙儿谈起他的“英雄事迹”,他的另一只完好的耳朵,就会刷地红起来,像挂在脑袋上的一只冻柿子。
不过他并不因此而灰心,今年他仍然决定去打猎。老连长规定知青们不准进深山,却没说副连长不可以进深山。“八连长”雄心勃勃,摩拳擦掌,忙活了许多日子,终于带上干粮,全副武装地进山去了,还带走了连队惟一的那条狗。
临走前,“八连长”乐呵呵地告诉食堂:“就准备好做红焖狍子肉吧!狍子肉味鲜美,除了狍子,别的都不稀得打。”大伙儿半信半疑,却也有些垂涎欲滴。可是,一连两天过去了,“八连长”还没有回来,一点音信也没有。如果他真的遇上了险情,那条狗也该回来报个信儿吧!又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八连长”的踪影,再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回来。到了第四天,老连长终于急了。第五天一大早,指导员派出了6个精壮的男生,进深山去分头寻找“八连长”。那6个男生翻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还是不见“八连长”的踪迹,就连雪地上的脚印也没有。男生们有些不耐烦了,几个嗓门大的,就对着山谷大声喊起来:
“‘八连长’……”“‘老八’……”“‘八连长’你在哪儿……”“‘老八’回来……”
奇迹发生了,突然从前面的树林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破锣嗓音:
“唉……我在这哪……”
“八连长”终于出现了,他躺在一个树洞里,身子已经快冻僵了。
男生们把他从树洞里揪出来,激动得直拍“八连长”的胸脯,捶得“八连长”浑身的血液立马就流通起来。男生们那么高兴,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找到了“八连长”,但另一部分原因,不可告人——因为在那个绝路逢生的时刻,“八连长”毫不含糊地“唉”了一声,这就在无意中默认了“八连长”这个绰号,使得男生们得意忘形。
后来,据“八连长”自己解释说,他在山里迷了路,好几次差一点就打着狍子了,但他没敢打,怕打着了,找不着路把狍子拉回营地去。雪太大,连狗都不管用,一连5天,尽在山里头兜圈子。不过,他强调说,明年要是再来这“疙瘩”,附近上山的路,他可都熟透啦!看起来,那狍子明年是准保没跑了!
我们当然没吃到狍子肉,但吃到了香喷喷的狗肉——那条狗在保卫“八连长”的战斗中饿死了。许多天,“八连长”一直闷闷不乐,也没有训斥任何人。
八
夜是漫长的,天黑以后,除了帐篷,就再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女生们大多都挤坐在那盏昏暗的马灯四周,忙碌地钩织花边。普普通通的白线,在她们手中,眼花缭乱地穿梭着,一针针一线线,几分钟时间,就变成了一小块漂亮的图案,圆的、菱形的、三角的……再把这些小块儿的花边耐心地连接起来,就变成了一块方形的台布,或是门帘和窗帘;也有人一起手就是整块的,转着圈地钩,一圈一圈地扩大开去,花上一两个星期,一块圆形的桌布就魔术般地抖落开来。
我对那些善于编织的女生,真是佩服得要命。常常瞪着眼睛仔细地观察她们灵巧的手,却怎么也看不明白。她们执意怂恿我试试,我连个针都不会拿,笨手笨脚的,怎么教也教不会,把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凭直觉,我知道自己和那样美丽的工艺品无缘,立即打住。但也不能过于脱离“群众”啊!我想我还是应该干点儿什么才好。花边勾针太难学,打毛线行不行呢?我在“文革”的“逍遥”时期,也算是学过织毛衣的。经过咨询,知道毛裤比毛衣容易织,那就织毛裤吧。姑娘们很热心地借了毛衣针给我,然后把旧毛裤拆洗了,把毛线绕成团,算好腰围尺寸,让别人给起了头,就开始正式织毛裤了。织毛裤的全过程,如今已记不太详细,反正织织拆拆,拆拆织织,以每日3圈左右的进度,从容不迫地进行。在那个冬季里,我深刻地体会到,织毛衣原来需要极大的耐心。心里纳闷天下的女人,竟然能一年四季不厌其烦地织毛衣,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为了防止自己的厌倦情绪,我制定了“细水长流”的方针,勉励自己循序渐进,不求快而求稳。姑娘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见到我在织毛裤,大约半个小时就收工。那条毛裤,我几乎织了整整一个冬天。它终于在下山前彻底完工,成为一条绝不缺腿儿的标准毛裤,并在那年春天穿在了我的身上。尽管腿上裆上极不舒服,但我回家时曾骄傲地告诉妈妈:“这是我自己织的。”令我妈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
那是我至今为止织过的惟一一条毛裤。
更多的时候,我会远离马灯,缩在帐篷的一角上看书,在膝盖上写信写字,用自己买的蜡烛照亮。当我隐没在角落的微光里时,姑娘们的嬉笑声,就会有意无意地放轻降低下来;可每当她们说到有趣的事情,我又忍不住插嘴去问个究竟。
高兴的时候,女生们就一起大声地唱歌或是聊天。我常常和瓦厂那个宁波知青翠翠讨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1973年冬天,连队学习伟大领袖的一段最新指示,老人家引用了一段古训,其中有一句:“皎皎者易折。”我俩为了这个“折”字究竟应该念“zhé”还是念“s hé”,争得不可开交,一连争了好几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决定各自分头写信给有学问的朋友和老师请教,再作计较。
但在这个十八道林场的山沟里,写出去的信,最快得3个多星期才能收到回信。下大雪的日子,交通中断,似已与世隔绝,任何外界的消息都没有。一旦天晴通邮,全连的信件和报纸都一齐到达,足有好几麻袋。
帐篷里送来了信件,是收信人最快乐的日子。
临近春节,食堂的伙食明显好转,能吃到大米饭、木耳炒白菜片,或是土豆蘑菇炖肉——令我们心情愉快精神振奋。蘑菇和木耳,据说是从林场买来的,这给了我们极大的启发。若是轮到夜间值日,白天利用休息时间,还可以溜到公路上,搭一辆便车到十八道林场场部去,在林场家属区买些蘑菇木耳等山货,等开春下山时,带回去给家里人做礼物。
那是一个三面环山,整洁宽敞的小山村,一排排红砖房顺山势排列,家家户户的门口,一律用丈高的桦树杆围成障子,院子里都堆着齐房高的柴垛,足有几百块粗大的原木?子,所以,就连山村的炊烟也是雪白的。洁净的窗玻璃上,露出窗台上一盆盛开的红艳艳“玻璃脆”,屋里的鸟笼子里,养着几只灰毛红肚皮的苏雀,每一扇窗户都那么富于生活气息。街上有孩子在嬉戏,脚上绑着两块钉上了钉子的薄木板,就像驾着雪橇,从路边的冰坡雪坡上飞快地滑下来……
家家都有狗,没见过生人,穷凶极恶地叫,虽然拴着链子,还是有随时会扑过来的样子。不敢进门去,只买了两斤木耳,便匆匆逃离。蘑菇的种类太多,有元蘑、榛蘑、油蘑、花脸蘑……据说年年收山时,正是地里的“秋菜”和庄稼成熟时,秋收正忙,林场的职工家属只好眼看着蘑菇烂在山里。蘑菇是不敢想了,正欲找车回帐篷去,见路边的孩子嘴里响亮地嗑着什么,传来馋人的香气,一问,才知道是松子儿。于是,冒着被狗咬的生命危险,到处去寻找松子儿,却没有一家肯卖。说那松子儿可不容易采到,得找到母树林才会有松子儿,光给孩子吃都不够呢……听着越发珍奇,不肯轻易罢休,好说歹说非买不可,那老大爷被缠不过,颤巍巍地走到屋外的仓房里,拿来一枝枯萎的松枝,上面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一边掰下来一个递给我,一边说:“拿着,这是松塔,不卖,给你得了。松子儿就在那里头呢,自个儿抠吧。好好包上,别沾着衣服,那松油可不好洗……”
我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松塔而欣喜若狂,当即揣在怀里,飞跑而归。
到了2月末,太阳照在身上,似乎有了几分暖意;山风不那么凛冽尖锐,踩在厚厚的雪地上,脚下变得松软柔和多了。连队通知大家做撤离的准备,在山沟里呆了4个多月,整整一个冬季。有人说,再不下山,我们就快变成原始人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谁知道外头如今都变成什么样儿了呢?
离开帐篷的那天,我的行李中多了几件东西:一朵达子香的小花标本、一枝在书里压扁了的冬青树叶、一只奇形怪状的干猴头、一片白桦树皮,还有那只黑乎乎的松塔。这都是我的宝贝,是大山留给我永远的纪念。
还有一些东西,是装在心里带走的。
经历了雪与冰的考验,我觉得自己变得结实和坚忍起来了。
大卡车驶离那条山沟的时候,心里生出几分依恋之情,真有点舍不得离开。想到自己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竟有些忧郁和伤感起来。
我一直怀念那个冬天,那是我在北大荒8年中,惟一远离了政治和运动,没有压抑感和沉重感的一截时日,也是我生命中一段十分宝贵的日子——生活虽然艰苦,但精神轻松心情愉快。寂寞中若是有信心支撑,寂寞会变成享受;孤独若是充实,孤独会令人长进。欢乐只有在欢乐的人那里才能被感觉到;欢乐不是寻找来的,而应是从心里生长出来的。
我是多么感激这日日与我无言相伴的冰雪大山和树林子啊!
还有我带去的那些书。下山时,书页上都散发着原木和干草的气息。
但我们的欢乐是以森林的消失作为代价的。尽管北大荒依然如故,小兴安岭林场的树却已不复存在了。若干年后,它们会不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北大荒”呢?我不知道。在对于青春的回望和眷恋中,一种深深的悲哀,悄悄地从心底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