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鹤立河以后,到哈尔滨上学。农场的生活却常常在梦中出现,有时在课堂上听着老师讲课,不知不觉地就走了神,恍惚中,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一个人8年的青春岁月,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隐隐地,眼前会常常出现一片小树林,树林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积着厚雪,雪上飘落着一些枯叶。林中有几座孤零零的土坟,坟前插着一块木牌子,就算是墓碑了。知青刚到农场时,听说那些低矮的土坟中,葬着老死北疆遗体无法送回故乡去的“二劳改”,留在这里做了荒原的野鬼。
过了几年,那林中又添了几座新坟,新坟略高,照例插着木牌代替墓碑。每逢清明,坟前会出现几束野花,偶尔还有半截蜡烛,那是蜡烛被人点燃后,又被风刮灭的……
墓碑上的字工整清晰,写着:“知青×××之墓”,没有亲属的名姓。
多年前,我曾到那里去过一次,去祭奠那些永远遗失在黑土地上的知青战友。临别农场前,我很想再去看望他们一次,却终于是没有去成。
葬在那里的几位知青,同我并不熟识。但我知道他们的故事,并已烂熟于心。那些悲惨的故事本来不应该发生——那场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如此无情地剥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他们为那个年代支付了昂贵的代价。
那个鹤岗知青死于我们到达农场后的第一个冬天。他和其他几个男生,坐在爬犁车上,去场院打夜班拉稻草,脱粒后的稻草很宝贵,全指望它做一冬的燃料烧炕取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那辆爬犁制作得其大无比,差不多有四辆卡车那么大,小伙子们都希望表现得好些,装车十分卖力,把爬犁上的稻草,装得像一座小山一样。如此巨大的爬犁,用牛用马是难以拉动的,所以冬天拉爬犁车,必须出动东方红拖拉机。他们用粗绳把整个爬犁上的稻草固定,然后一个个都爬到了小山似的稻草顶部,趴着卧着,让拖拉机顺便也把他们给拉回连队来。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拖拉机行驶中的隆隆响声,使得谁说话都听不见。马力充足的拖拉机,拉着那一大堆稻草,在雪地上隆隆行走。后来有知青说,当时的情形很像是平地上移动着一座碉堡,或是一头怪兽。夜已深,大家都困倦了,又累又乏,有人睡着了。那个男生也睡着了。他没有察觉到他身下松软的稻草,正在拖拉机的震动中,慢慢往一边塌陷下去。当他睡着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忽然随着稻草的一角,完全往前面坍塌倾倒下去。致命的死因是他的位置——他正处于拖拉机机头和爬犁中间的空档之中。当他滑到地上的那一刻,紧接着巨大的爬犁就压上了他的头颅。那是一根根粗壮的松树原木,加上速度和载重量,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爬犁从身上碾轧了过去。等到同伴们发现草堆上少了一个人,拼命叫喊让拖拉机停车,那喊声却被风声被马达的轰鸣淹没,爬犁又拖着他的身体走了百十米,直到有人急得脱下了脚上的棉狠狠地扔到车篷顶上,那拖拉机手感觉情况异常而终于停车——那时,在风雪和黑暗中,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一具血肉模糊、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默默地离去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那个温州知青却是由于打架而死。1968年、1969年,各地的知青刚到农场的时候,携带着浓重的“文革”遗风和武斗中残留的英雄豪气,再由于各自的生活习惯、语言和行为方式都不尽相同,一条大炕上共同生活,自是矛盾百出。然后迅速分成了“杭州帮”、“宁波帮”、“鹤岗帮”和“哈尔滨帮”,划分势力范围,争夺“霸主”地位。有时为了一管牙膏、一勺热水、一只袜子、一根头发,彼此都会大打出手,打得不可开交。战斗进行到最惨烈的阶段,知青们动用了铁锹作为武器。一个知青抡起铁锹往另一个知青头上劈过去,那个温州知青当即被砍下了一块头皮,连着头发往下淌血,脑浆迸裂,昏倒在地。后来在送往场部医院的途中,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还有一位绰号叫“亚非拉”的杭州知青,我曾在场部招待所见过他,一头黑发天然卷曲,皮肤黑红,身材精悍,故得名。他的死是因为一条狗。据说“亚非拉”生性顽皮,擅长偷鸡摸狗。一次他看中了一条无主的野狗,久闻狗肉贼香,决计要打了来吃。便找了几个人,穷追不舍,终是将那条狗当场处决。那狗眼看着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他得意之下,伸手去拍那狗的脑袋。谁知那狗生命垂危之际尚有报仇的志向,竟然猛地张大嘴露出牙齿,挣扎着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当时流血不止。“亚非拉”并没当回事,草草包扎之后,吃完了香喷喷的狗肉,也就忘在了脑后。不料一个多月后,“亚非拉”突然得了急病,高烧不退,面红耳赤,滴水不进,而且见水就抽搐,嘴里发出怪声。速送场部医院后,诊断是“恐水症”,也即“狂犬病”。医生说若是被狗咬的当时就注射疫苗,尚可预防,但等“狂犬病”发病时就无药可医了,连队战友们眼睁睁看着“亚非拉”一周后痛苦不堪地死去。临死前,他告诉从杭州赶来的家人,说他还欠着某某人的多少钱,让家人勿忘悉数还清……在场的人全体失声痛哭。
三分场杭州知青陈罡,为连队宿舍救火,大梁坍塌,被埋于火中。另一位姓韩的杭州知青,是二分场的康拜因手,1977年麦收时节,他开着拖拉机去镇上拉面,途中拖车的车轴突然断裂,车翻入路边深沟,车的方向盘顶在他肚子上,主动脉破裂,血流满腹腔,不治身亡。
还有常见的传染病如出血热、肝炎、阑尾炎……夏季,有人拉痢疾拉得脱水,上厕所蹲下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任何一种疾病都可能被误诊、被感染,然后转化成经久不愈的慢性病而后并发症而后不治身亡……
还有因家境突变、因失恋、因遭人诬陷无处申诉的自杀者……
当那些同一列火车来的知青战友们,终于欢天喜地地踏上了返城的火车时,一些人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留在无垠的荒原和冰冷的寂寞之中,同肥沃的黑土地融为一体。当知青纷纷离去之后,那小树林的土坟上也许已长满了青草,连清明时节的花圈也不会再有了。那未曾刷过油漆的木牌也许早已朽蚀,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哪一年来自哪一个城市?曾就读于哪一所中学?
他们从未在“扎根信”上签过名,但惟有他们把“根”留在了北大荒。
我无法忘记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后来的岁月里他们一直是以小树林的形象出现的,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我常想像着那些荒原的土坟上都长满了树,柞树和柳条子,歪歪扭扭的,不太像成材的树的样子,但它们仍然是一棵树。
30年过去,在我们忙碌的日子里,那些留在心灵上的弹片,有时会麻木得感觉不到,有时会觉得它们已渐渐融化或脱落。但那些死去的知青战友,那些曾被弹片无情击中击倒的人,总是像一棵孱弱的树站在我面前,用它们的枝杈和芒刺,时时触痛着我,拨动着我心灵上的那些弹片——使它们在夜深时发出铮铮响动,将我一次次从睡梦和浑噩中惊醒。
而一代人的青春和生命,却已无从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