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那一年落叶纷纷
在冬天里，能落尽叶子的果树只有三华李和沙梨了。
三华李的叶子从十一月起就渐渐地落，稀稀拉拉地落；而且，这叶子干得快，腐得快，落在树根一下就没了影子。所以，在果树枝秃叶尽的时候，最容易感到“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的清寂。而沙梨的叶子，是一大片的残落。因水分多，叶大，厚重，故风不易吹走，也不会很快腐烂，化成尘土。故看过去，铺满一地，满目残败，甚感悲凉。踩踏上去，有“喳喳”的响声，冬天干冷萧条的味道就重了。
今年山里的冬天，便让我感到有些不爽。
一进来，先是看见止嚣庐的木门已经拆下了。这是用松树板做的门。松树易招白蚁，经过这七八个年头的风吹雨打，木门大面积遭蚁侵蚀，已从门框上脱落了。老伯说，刚拆下不久，还没时间装新的呢。
再一看，上个月给老伯过生日时，吃剩的碗筷一大堆放在一个铝桶里，还没洗呢。往常，因赶时间返回，这些手尾的活都是他来做的。老伯说，不知怎么了，这些天来，人越来越懒了，不想动了。
莫非，老伯真的老了？
老伯种的那几棵沙梨，虽然长得高，枝繁叶茂，果也结得多，但味酸味涩，平常根本没人吃。每一年冬天，树叶落尽了，但它们还挂在树上，风干了。
它们是被冬天遗弃了。
有时，人与树，境况是很相似的。
老伯说，今年以来，他身体明显比以往差劲了。腰痛，肠胃痛。这样的病，最容易使人疏懒。
我知道，老伯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众所周知，广西南方多瘴气。宋代周去非的《岭南代答》载：“南方凡病皆谓之瘴，其实似中州伤寒。盖天气郁蒸，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亦云：“岭南之地，愆阳所积，暑湿所居，虫虫之气，每苦蕴隆而不行。……以故一岁之中，风雨燠寒，罕应其候。……故入粤者，饮食起居之际，不可以不慎。”粤，当时包括现在的广东广西。瘴气之盛，是因为山岭众多，草木阴森，雨水频繁，人烟罕至。我家乡龙州瘴气最重，“鸡鬼”的传说广泛流传，“鬼出龙州”俗语无人不知晓。其实，“鸡鬼”亦即疟疾，症状时冷时热。老伯自知环境阴险，故入山之始，谨慎应变。每天一早起来便坚持喝几口凉水。凉水里不忘放些盐以消毒。凡草虫噬咬，皆以盐、蒜头涂抹。他说，山里的气候不同镇里，必须让自己的身体适应，增强抵抗力。毕竟自己是个五保户，没那么多钱治病。所以，每逢头痛脑热，就停止劳动，休息。然后喝姜水，或自己找些草药来煮水服。老伯的屋前，就种有砂仁、蕃桃果树。砂仁和胃，醒脾，可治上气咳嗽，惊痫邪气，脾胃气结滞不散；蕃桃果嫩叶可止腹泻。老伯每年都是靠这些土办法把这些小病挺过去。老伯性子犟，不轻易服输，总是把这些病痛当作敌人，并信心百倍地跟它们斗。“我就不信，你硬得过我！”他常常咬牙切齿地这样说。
在《思考中医》一书里看到这样的案例：一患者生了一个腐疮，久治不愈。一老中医看了，就用一种药水涂上，不日便好。后来才知，老中医也是一时无奈，就用久埋地下的棺材流出来的腐水当药，以毒攻毒——腐疮毒，腐尸水更毒！老伯自己也是无奈，凡病便以硬顶硬，以毒攻毒，却屡屡见效。
但大病是挺不过的。有一次得了肠胃炎，实在挺不过去了，他就自己到镇卫生院看病，结果需要吊针，吊了两瓶，没钱了，就回来了。正好碰上我来，我给足了他钱，才把这次病彻底治好。
最近一年，他的腰出现疼痛。痛得有时直不起腰来，连水也挑不了。听说用一些动植物泡酒，喝了可以治腰痛，他便在山里抓了些黄蜂、蜈蚣等泡酒，但喝了不少，却不见好。
不顺的事还接二连三。今年五月至六月，仅仅在两个月内，老伯的三个亲人竟相继离去！
这座山的西头，住着他的五弟，村里人都叫他五叔。孤零零一间屋，孤零零一个人。不知何故，五叔也是单身，无儿无女。平常也是靠种些果、养些鸡度日。但他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独自坐在门口，见到过往的人就喊。一天夜里，他突然就去世了。老伯说，这样也好，他可以解脱了。
如今，那间房子还在。但门是关得紧紧的了。门口已经长出了荒草。
老伯还有个姐姐，是南宁市解放路小学退休教师。老伯的五弟去世没多久，他的姐姐也病逝了。老伯和阿姑、姑丈去南宁送葬，说好办完事了，老伯要在南宁停留几天，让我带他去玩玩，但马上就变卦了。大概是阿姑和姑丈反对。按风俗，办丧事的人，是不宜到别人家的。
从南宁回来一个多月，姑丈突然得了心脏病，也离开了人世。姑丈原来就有病，右小腿的血管坏死，一直治不好。没想到他是死于心脏病。当时阿英就来电话告诉我，希望我能参加他的葬礼。但正好我要参加文代会的筹备工作，没法离开。我一直甚感愧疚。
姑丈话少。每次送我们出门，都是他亲自将一些洗衣粉、香皂、青菜之类塞到老伯的菜篮里。
姑丈耳聋，得大声跟他讲话才听得见。
两个月内，一下子去了三个人，老伯一直都想不通。
“无病之身，不知其乐也；病生，始知无病之乐矣。无事之家，不知其福也；事至，始知无事之福矣。”
福与祸，总是相伴相随的。
在外人眼里，老伯无依无靠，一生清苦，可怜可悯；怎知他不争不斗，朝醉晚醒，逍遥旷野，又是何等的自在！
在我看来，山里必然单纯无扰，平静清幽，但仅从老伯身上，便可以体会多少人世的艰辛和烦恼！
这个冬天，我总觉得有些阴冷。是因为看见了那棵挂满干果、满地残叶的沙梨树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