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谁都套近乎都说是知音的人，也在谈孤独，我想他所说的孤独大概是寂寞。连寂寞都耐不住的人，我想他不大可能体验到孤独，他说的孤独大约也还是寂寞。经常有机会抢话筒述说孤独的人，他所谓的孤独怎么可能不是寂寞呢。如果抢到话筒诉说出的孤独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他可能连寂寞都不会有。若硬说有，那一定是他新编了一部辞典。
我曾开“英雄所见略同”这话的玩笑说，庸人所见才略同哪。英雄各有各的独到见解，且很难容得下别人的独到见解。就因他的见解太独到，往往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他便极为孤独，即使天天置身闹市也觉孤独。
理解万岁的口号被喊得那么响，恰反证了理解的不可能——声嘶力竭地千呼万唤尚且呼唤不出来呀！其实真正的理解只能是自己对自己的理解。不少人脱口就说理解了别人，或说得到了别人的理解，其实多属误解，顶多达到了谅解、尊重，不与之计较，可以相安无事相处的程度而已。
估计大思想家们都是很孤独的，他很难与谁同日而语。
孔子与庄子比，谁孤独呢？我猜想，孔子常有的是忧虑和烦恼，焦躁和不得安宁的劳累。回答几千个巴望当官的弟子的请教就够他忙了，何况还得四方奔走，向各国的帝王将相兜售自己的学说，希望能得到认可并聘请他当大官。稍许的寂寞对他老先生可能都是难捱的。
庄子虽食不饱人间烟火，却可与天地万物沟通，举茶与流水对饮，洗耳听清风歌唱，一切顺乎自然，他是孤独的，但他又超越了孤独，获得了自由。
孤独者中也有强弱之分。弱孤独者往往就自杀了，如凡高，马雅可夫斯基，三毛……还有也当过大官但终究还属诗人的屈原。弱孤独者往往出自艺术家。艺术家的孤独多由善良和脆弱铸成。他们获得不了大自由。
庄子获得了大自由。孤独的司马迁敢与历史对话，也超越了孤独，获得了历史长河般巨大的自由。毛泽东也是个大孤独者。十亿中国人都说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都说祝他万寿无疆，都说海可枯石可烂忠于他的红心永不变，其实是不拿他当人看了。十亿中华找不到一个拿他当人看的，那是怎样的孤独啊，但他宁肯高呼，“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把所有不理解他孤独的人统统战胜，也决不去干那种无能为力就一逃了之的自杀勾当。孤独的强者多在政治家、军事家堆里。他们的孤独主要由强力和雄狠铸就。
只有真正爱着同时又得到被爱者才不孤独，但这几乎不可能。可能也是短暂的，实在难能。
孤独是一种卓越的精神。孤独是一种超常的感觉。孤独是一种超人的行为。
我很难真正感到孤独了。即使偶尔感到一点儿，那也是弱者的孤独，不敢去深求。恐求深了走火入魔，达不到自杀反弄成没给后人留下点精神财富，却患上给亲友造成极大危害的精神病。
（原载1996年《鸭绿江》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