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教训.下册

陈子龙的汉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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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龙(1608—1647) 明末清初诗人、散文家,松江华亭人。他与民众武装组织联络,开展抗清活动,事败后被捕,投水殉国。他在文学上具有多方面的杰出成就。

一艘密闭得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航船,从苏州浒墅关的塘河码头悄无声息地起锚了。岸上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被兵勇们摒退得远远地,连驻足多看一眼,都属禁止之列。

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顺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如果不是三年前中国大地发生了明、清两朝的“鼎革”变化,这条俗称塘河的古运河,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也应该是桅樯林立、舷歌相闻、灯火逶迤、熙来攘往的黄金通道。这条与长江平行的内河,东至沪淞,南下杭州,西达金陵,北上京都,应该是一条相当热闹、相当繁忙的交通干渠。

但是,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一路南下的清兵,如秋风之扫落叶,想不到长江以南的官兵百姓,归顺者固有,反抗者更多,因此推进受阻,占领不易。尤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薙发令”,遭到强烈的抵制,宁可头颅断,也不易衣冠。于是,异族统治者的镇压,也达到了残暴疯狂的地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灭城”,都是史册上用鲜血留下来的记忆。本来富庶的江南,在清廷统治下三年有余,沿河的苏、锡、常、润诸州,这些顶级的城市,元气迄未恢复,市廛萧条,商旅萎缩,房舍败燹,满目疮痍。因此,除了星点的渔火,寂寞的塘河里,只有这艘形迹可疑的三桅大船,在水面上滑行着,将那倒映在河水中的月牙儿,弄了个七扭八歪。

说实在的,除了打算劫船的义军外,它并无太多的人予以关注。

由于防范意外,这条武装的官船,舱里舱外,笼罩着异常警惧的气氛。无论艄公、纤夫、官员、兵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应有点暖意才是,可船舱一角,那盏灯忽明忽暗地在摇晃,还透着丝丝凉意。

船上手镣脚铐、坐卧不便的一个人,那威武不屈、虎视眈眈的气概,使得两个衔命而来,负责押解他到江宁,向豫亲王和洪军门交差的戈什哈,心惊肉跳,忐忑不安。尽管前后舱都埋伏了兵丁,以备不测;尽管关照了沿河地方衙门,严加防范。这两个清兵还是面色怛怵,如坐针毡,唯恐出什么事。

其实,他们初从江宁来到苏州押囚,并没把这位遐迩闻名的诗人,太当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读书人嘛?一般来说,有权的人看不大起知识分子,有权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识分子。三年来,在南京豫亲王门下,这些戈什哈看惯了迅即变节的江南士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虫,奴颜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结攀附。他们估计要押解的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货色、一样德行。可等到与地方官办理文书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着像一堵墙。那满脸髭须,一根根都像钢针似的扎煞着,与其说他是文人,毋宁说他是一头猛虎。这两个可怜虫,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张着嘴,合不拢,傻了。

这个囚犯,就是陈子龙,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殉国者之一。

在一部中国史上,皇帝通常用国家的名义,收拾他们不喜欢的文人。即使统治者不抓、不关、不杀、不砍舞文弄墨的这一干人众,也绝不会张开双臂热烈拥抱诗人和作家。这两者之间,既是水和油的关系,也是水和火的关系,你知识分子这层浮在水面上的油,早晚会被波浪冲刷掉。你知识分子的这把火烧得再旺,也经不起消防队那水龙头喷出来的水。

然而也怪,中国文人对于皇帝,也许敢大不敬,但对于以这个皇帝所代表的国家,却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地忠诚不贰,有时候会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生命,与那个其实也并不喜欢的国家共存亡,与那个其实更加不喜欢的皇帝同生死。朱由检与陈子龙相隔十万八千里,他在北京煤山上吊以后,远在江苏松江的陈子龙,竟因不能以死殉主而抱憾,随后,就凭这一股爱国意气,为死了的崇祯,为崇祯以后的南明王朝几个更不成样子的皇帝,组织抗清活动,最后以身殉国。

钱穆在《国史大纲》里,论述明末遗民之志节:“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他们反抗异族的力量是微薄的,然而他们反抗异族的意识,则极普遍而深刻。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其内里常包有极深厚的文化意义。”

翻开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危殆相继,灾难重重,不知有多少次覆灭,更不知有多少次沦亡,但每一次都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神州赖以不堕,华夏得以常存。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民族薪火相传的“文化意义”。而维系这个“文化意义”的中国文人,则是支撑着中国人的精神中坚。

中国文人这种对于国家的苦恋,是从屈原开始的,楚怀王早就将他出局了,很讨厌他,很嫌弃他。试问:你还有必要为其统治的这个国家忧心忡忡吗?如果你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追随者,来改变这种局面的话,你完全用不着跳进汨罗江。回家继续做你的诗人,写你的楚辞,对于中国文学说不定贡献会更大些。

皇帝总会有的,任何一个王八蛋,只要幸运,都会做得像模像样,但诗人、但作家,却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顶数的。

陈子龙(1608—1647),字卧子,一字人中,号轶符,晚年又号大樽,江苏华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祯十年)与同县夏允彝,齐中进士。选浙江绍兴府推官,擢兵科给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随后与夏允彝父子一起,发动抗清战争,不幸被捕,死于非命。这位明末清初的诗人,如果他不死得那么早、那么快,他会是一位享有盛名隆誉的大家。

《明史》称他“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明朝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卧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学则已精通经史,落纸惊人”;近人柳亚子也有赞美他的诗句,“平生私淑云间派,除却湘真便玉樊”,因为陈子龙的《湘真阁存稿》,收其所作的词,故以书名冠之。可见这位与毛泽东唱和过的诗人,是如何仰慕钦佩其人其诗,尤其是词了。

陈子龙的诗,气势奔放,色彩强烈。按清朝沈德潜的评价:“诗至钟、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鞠,上窥正始,可谓枇杷晚翠。”因为明诗历经“前七子”、“后七子”、“末七子”的诸多反复,从复古泥古到求新失真,路越走越狭,诗越写越衰。陈卧子是个富有革新精神的诗人、词家,敢作敢为,敢冒险,敢承担,为文如此,为人亦如此。所谓“枇杷晚翠”,就是对他以自己的作品,重振诗坛雄风的努力,持非常肯定的态度。所以,后来的清朝诗人都尊崇他为“明诗殿军”。

一首《渡易水》,读出来他的慷慨、悲壮,也读出来他最终会像古人荆轲一样,为其君、为其国,去战斗、去赴死的命运。

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陈子龙的词,婉转秀丽,情深意挚,写得相当的女性化,同时又不失男子气。如果知道他心仪的那位女人,除漂亮外,还有一份刚烈,对他笔下文字,便更可理解了。尤其,明亡以后,他的词作,更是哀艳凄恻,杜鹃泣血,回肠**气,悲悯难咽。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蹇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二郎神·清明感旧》)

据考证,这阙《二郎神·清明感旧》,与另一阙《唐多令·寒食》,均系陈子龙被捕前的绝笔,词大约作于1674年的春三月。即使在生死未卜的出征前夕,战士归战士,诗人归诗人,抗清归抗清,爱情归爱情,那位集文采、秀美、多情、浪漫,有丈夫气,具爱国心于一身的奇女子,仍使他不能忘怀。因此,笔下不能自已地流露出“宫人墙外柳阴阴”,“当年此日,柳堤花墅”的词句。在他的词作中,凡涉及杨柳的吟咏,无不与那位风流女子有关。如《浣溪沙·咏杨花》: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轻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词中的女主角应该是被郁达夫誉为“秦淮八艳之冠”的柳如是。

至于她与陈卧子的这段情缘,如果幸而结成连理的话,应该比她后来与钱谦益的同居,更加有声有色。无论如何,牧斋先生是一个足可以当她父亲的糟老头子呀!学问大,可以当老师,但不一定要结连理;同样,诗文好,可以相唱和,但未必值得死去活来地爱,除非这个女孩子有恋父情结。我甚至臆想,若如此,陈子龙被捕以后,用船押往南京,在船舱里与他绑坐在一起的必是柳如是。她做得出,也做得到,她会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与他同生共死。她绝对要扮演这个角色的,从钱谦益死后她的壮烈行为,可以断定她必这样做。那是一个既美丽,又刚烈,又缠绵于情爱,又绝对顾大局的奇女子,她会抛家舍业、不计一切地追随着这位革命家,万死不辞地同赴国难。

尽管这是一个并不值得身殉的皇帝,一个并不值得死节的山河,有什么办法呢?多情的中国人,也包括这位美女子,对被这个皇帝搞得一塌糊涂、败到支离破碎的国家,无论如何,那是生养他们的土地,实在是割舍不掉的呀!1644年,崇祯上吊,消息传来,时已下嫁钱谦益的她,就拉着他赴水死殉故主的,结果钱谦益试试了水,说一声好冷,犹豫了,她却“扑通”跳进湖里。如果更早一些,她与陈子龙走到了一起,能不陪他一起上法场吗?

中国历史史上,有许多色艺双绝的女性,但如柳如是这样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风流妩媚又聪明睿智,既清高雅洁又我行我素者,却是很少的。据清朝顾苓《河东君传》、清朝王法《虞山竹枝词》,明亡之十年前,甚至更早,声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钟情于陈子龙,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为不仅她自己这样想,大家也都这样看,那确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绝佳组合。

她说,我要让他抬着轿子来娶我。

这种在封建社会里绝对异类的爱情宣示,也只有像她这样已成为公众人物的,才敢拂逆礼教,才敢挑战道学,发出如此高分贝的声音。而且,更令人或侧目而视,或刮目相看,在光天化日之下,冒大不韪,她情不自禁地跑到松江去,自媒于陈子龙。她说,这等才思杰出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这等任侠仗义具有传奇色彩的硬汉,这等敢作敢当具有人格魅力的志士,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剖肝析胆,掬诚相示,以无以复加的钦敬之心、爱慕之意,恨不能立时三刻与这位磊落潇洒、闻名遐迩的陈卧子,结成夫妻。

天哪,为了追求所渴望的心上人,简直是挑战的、主动的、大胆到不顾体面的示爱!这样的奇女子,可谓千古一人!

清朝佚名《绛云楼俊遇》的说法,略有不同:“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这段柳陈交往的龃龉传闻,当系冬烘先生的道听途说,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多有辩诬,故不赘述。

老实说,中国知识分子之中,君子固多,小人也不少。假正经、假道学,便是特别招人讨厌的一族。嫉妒别人有,笑话别人无;自己做不来,不让别人做;反正得不着,别人也休想;挑错卖乖,拒绝排斥;一脸正经,满腹鬼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迂腐之言,编排之说,我们谁都碰到过的。所以就得按照俄罗斯的一句古老的谚语行事,当哥萨克的马队行进的时候,会在意村子里的几条狗的叫声吗?

试想,一位能写诗、能作词,极漂亮、极聪慧,具文采、具真情的妙龄女子,怎么能做出村妇骂街的不堪之事?从她在名刺上写上“女弟”二字,其实,表明这个女人,除情爱之外,更有将陈卧子引为同志,视作知己的意思。陈子龙最后婉谢了这份情爱,也许他想到了他自己的那双“盼刀眼”。按《麻衣胡书》的说法,生有此种带有杀气的眼睛,其结局不是被人杀,就是在杀别人时死。这个不幸的预兆提醒了他,作为一个轩昂的大丈夫,怎能忍心让这样一位如杨似柳的柔弱女子,跟着他颠沛流离,风尘困顿,最后在刀光剑影中了此一生呢?

于是,扁舟一叶,芳心难系,柳如是终于不得不怆然割舍。有什么办法呢?爱恋敬重之余,也就只有任这位属于江湖、志在风浪的壮士,解缆远行了。像这种义胜于情,国重于家的大题目、大文章,对满脑袋都是声色犬马的才子们来说,有如东风射马耳,已是毫无意义的闲篇。可是,四百多年前的陈子龙,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中国的明朝人,就得为中国、为中国的这个明朝,尽管他为他的中国痛心、他为他的明朝悲哀,但还是要做一些事情,包括牺牲自己的性命。这种人格上的完整,绝对是值得尊敬的。

倘不是消息走漏,倘不是叛徒出卖,他此刻正率领起义的吴易水师,从太湖出发,会合从海路而来的南明鲁王舰队,沿江溯河,两路夹攻江宁才是。然而,天不从人愿,台风直扑吴淞口,援军舰队,全部覆灭。于是,身陷重围,孤军奋战的他,独力难支,不幸被俘。

结果,他成为多铎和洪承畴的重大战利品,关在船舱里,沿着苏宁之间的塘河,被押往南京。还得多少时辰?快船沿着塘河,悄悄行进,押解者知道,被押者也知道,那时的江南,还不完全是清王朝绝对统治的安全地带。而押解者也了解到,这帮反叛,不甘束手就擒。陈子龙也在盘算着,到达那个他最得意的弟子埋伏狙击的地点,还有多少路程?夜色渐渐地重起来,雾气渐渐地浓起来,舱里迷漫的潮气,使他视线模糊,无法判断这艘快船此刻在什么位段?

清朝官方编撰的《明史》称:“子龙与同邑夏允彝皆负重名,允彝死,子龙念祖母年九十,不忍割,遂为僧。寻以受鲁王都院职衔,结太湖兵,欲举事。事露被获,乘间投水死。”

清朝叶梦珠著有《阅世编》,这个民间文本,也持正史的说法:“陈卧子,名子龙,故进士讳所闻子也,少以能文名,四方名士,无不乐与之交。崇祯丁丑,登进士,授浙江绍兴府司理,时诸生许都叛乱,金、衢震动,卧子招之使降,许以不死。都慕陈名而至,卧子为之营救,请赦其罪,当事不允,卒杀之。超升子龙为兵科给事中。鼎革之际,与沈少司马犹龙等同谋抗命,克城之日,概不追论。顺治四年丁亥,复入叛帅吴兆胜党,捕甚急,赴水而死。”

现在,已经无法知悉陈子龙是在什么情况下“乘间投水死”或“赴水而死”的?试想,主持起义的重要领袖,组织战斗的领军人物,被清军俘获以后,义军竟然袖手旁观;他的学生、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是与他一起深入太湖、发动这次举义的,竟会坐视不救,与理与情,与这个年轻人后来所表示的凛然大节,也绝不会听任陈子龙去送死。

白纸黑字的历史,果真百分之百地可信吗?我是不大相信的。

就以当下而言,大家都还健在,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大家的记性还没有完全丧失,就有人伪造自己的辉煌。以今鉴古,便知《明史》所言,是清朝的观点,作史传者并不想把江南士民的反抗,如实地写出来。

话说回来,诚然,古人也有狗皮捣灶者,王朝倾覆之际,来不及地降清求生。但更多的仁人志士,对于故国、山河,对于世道、人心,对于维系着这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看得要重一些。对于朋友、师长,对于道义、责任,对于一个人站直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很当回事的。因此,夏完淳一定要设法救他的老师,而陈子龙也一定要为他的明朝、他的故主,哪怕孤注一掷,以卵击石,也是当仁不让、挺身而出的。如果没有这样的硬骨头,支撑着中国文人本来就不多的气节,那么,一部中国文学史,就真是一摊烂泥巴了。

如果不怕亵渎先贤的话,这两位殉国者死得太早太快,来不及写什么捞什么来光大自己,没能骗到大把版税和稿费,真替他们感到遗憾呢!

尽管,他们的抗争,是无力的、无效的;尽管,他们的牺牲,是无谓的、徒劳的。但是,这种敢将国家、民族、百姓、社稷,担在肩膀上的丈夫气概;这种舍生忘死、从容赴义、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汉子精神,洗刷着中国文人那鼻涕虫的名声。

很惭愧,后来的文人,骨质疏松病似乎愈益严重起来。一到天塌地陷,一到大难临头,求生便成每个人的本能。本能倒也无所谓,若为这个本能,变得很“没起子”,就相当难堪。我承认我自己,从20世纪50年代的“反右”,到60年代的“文革”,不止一次地“没起子”过。因此,我对时下那些“右派”朋友,以及自称的“漏网右派”,非要扎进这个堆里求“光荣”的朋友,或著书,或立说,或添油,或加醋,不惮余力地重塑金身,发扬光大,往往掩口而笑,心想,装什么孙子呀?

虽然,我是到了患老年痴呆症的年纪,但是,记忆力谅不至于一下子都完蛋。谁不知道那些年月里,我辈为一口嗟来之食,谁不像瘪三似的趴在那儿,时刻准备着撅腚挨打,一副可怜相呢!所以,陈子龙被捕押送江宁时,那些朝秦暮楚、易主而事者,那些失节投靠、卖身求荣者,那些为虎作伥、发国难财者,那些鬼鬼祟祟、搞小动作者,仅仅只是顺治年间的文人,才会有的现象吗?

现在,回过头去看明末清初的这一场民族危机,衣冠所系的江南士子,作为中国人,坚决反抗者有之,勉强合作者也有之,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的逃避者则更有之,大体上按各自的可能,走各自的路。或遁入深山、埋首经史,或闭门索居、潜心学问,或跌宕江湖、放浪形骸;即使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者,其终极目标也还是回归故里,追求文学。正是这种专心致志、别无旁骛的努力,才有钟灵毓秀的文化江南,才有与陈子龙、夏完淳相先后的一大批出类拔萃的文人涌现。

诸如常熟的钱谦益(1580—1664)、吴县的李玉(1591—1671)、海宁的谈迁(1593—1656)、绍兴的张岱(1597—1689)、诸暨的陈洪绶(1598—1652)、海宁的查继佐(1601—1676)、宜兴的陈贞慧(1604—1656)、苏州的金圣叹(1608—1661)、太仓的吴伟业(1609—1671)、余姚的黄宗羲(1610—1695)、如皋的李渔(1611—1679)和冒襄(1611—1693)、昆山的归庄(1613—1673)和顾炎武(1613—1682)……在这动**不安的年代,在这长江三角洲一带,纷纷展现出非凡才华,这决非上帝的慷慨,而是时代的赐予。

看起来,跌宕起伏的时代,出奇伟磊落的作家;平庸乏味的时代,出无病呻吟的作家;那么,堕落下流的时代,自然也就只能出专写脐下三寸的裤裆文学作家。也许文学这东西,生于忧患,死于逸乐?太快乐,活得太自在,一天到晚,忙于数钞票、搂美人,一年到头,忙于抖乌纱、乘骏马,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师,屁股黏不住坐椅,大概也就写不出什么精彩的文字。

所以,历史上那些承平日久、享乐成风、人心浮靡、竞逐奢华的朝代,几乎不出文学大师。唯一的例外,明朝嘉靖、万历年间,蹦出一部《金瓶梅》来,似是偶然,某种程度上也是必然,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谁也比不上明朝中叶以后的文人,所拥有的挟妓**、青楼纵**、金莲伴酒、缠绵性病的风流了。

性文学从来就是性放纵的副产品。

你能指望吃花酒、打茶围、热衷寻花问柳、精通**的文人学士,写出多么有分量的作品吗?同样,你能要求看毛片、泡小姐、耽溺歌场舞榭、言必“性”字当头的当代才子,写出具有忧患意识的不朽篇章吗?由于太快活而带来的文学衰势,也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因此,某个时期物欲的腐蚀,对于文人创作的扼杀作用,远胜于政治上的高压统治。后者如梳,再严密的意识形态控制,也会有缝隙;前者如蓖,无孔不入,无懈可击,无处可躲,无计可施,只好对赵公元帅俯首听命。所以,文网密织,动辄获咎的康、雍、乾年间,仍有一部《红楼梦》在;20世纪30年代的白色恐怖,仍有一位鲁迅先生在;在故国黍离、社稷崩摧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带仍有群星璀璨的文学局面在。就是这个道理了。“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毛泽东的这句名言,是说物质贫乏的时候需要精神,其实,物质富裕时期同样也需要精神。

正是这种精神,被清朝沈德潜、周准褒誉为“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诗格亦高古无匹”的夏完淳,必然会在塘河某处河汉的苇**里,凝视黑暗的远方,谛听着桨声橹音,摩拳擦掌,准备营救他的恩师。

稍后,这个年轻人,也被清廷逮捕押往南京,处死之前,在狱中与其岳父有一席谈话:“当日者,公与督师陈公子龙及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上启国主,为江南举义之倡,江南人莫不踊跃。今与公慷慨同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乎哉!”从这篇诀命辞中,可见他对于陈子龙的忠诚,他如果不率部埋伏,伺机劫船,倒是不可思议。因为,无论陈子龙,还是夏完淳,他们都是不易降服、不肯认输的硬骨头。

通常情况下,就多数文人而言,在板子还未挥舞之前,骨头就先酥软得像大麻花了。“文革”期间,对知识分子常用“打倒”的说法,其实没有一个是被人打倒的,都是不打自倒,还未动手,早吓出尿来,湿裤子一大摊了。

不过,也有个别的,不听邪的,软硬不吃的,死活不买账的,顶让打倒者头疼的硬骨头。在古人中,或许比例还要高一点。因此,如陈子龙这样的勇敢者,很难想象如《明史》所写的那样轻松,一个要犯会由他从容“乘间投水死”?

应该是一场绝望的夜战,一场劫法场的混战,一场明显是寡不敌众的殊死战,一场以为打它个措手不及,谁知早有防备的交手战。手起刀落,血肉横飞,船头船尾,厮杀不已。从船舱里纵身而出的陈子龙,手镣脚铐,在舱板上走不脱逃不掉,只好以头颅和身体参与战斗。在血光刀影中,那两个戈什哈,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为了刚坐稳的大清王朝,宁可与虎同死,也不能放虎归山。于是奔上去,扭抱住这个硕伟的、壮实的、咆哮着的、威武无比的陈子龙,跳进塘河。

我想他在落水之前,会对夏完淳大叫一声“撤”的,然而这位晚明诗坛的终结者,也不知他的弟子会不会听到,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没着,手脚被捆住的他,最终饮恨而亡。

从此,这一河碧水,便与这位殉国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陈子龙这位如同出鞘并刀锋芒锐利、永不卷刃、无畏无惧、擎天托地的民族英雄,作为风骨铮铮的文人,对于需要一点精神的中国而言,这个名字是应该牢牢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