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教训.下册

吴伟业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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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1609—1672) 明末清初诗人,江苏太仓人。他官至国子监祭酒。擅长七言歌行,终自成新吟,后人称之为“梅村体”。他被合称为“江左三大家”。

每年秋后,总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我家后院的角落里,茕然存活。那虽没有什么气力,但相当专注的啁鸣,常常坚持到真正冬天的来临。每当我在呼啸的寒风里,贴着玻璃窗,倾听这只蛐蛐的声音时,对于生命力的不绝于缕,总使我有所触动,总使我想到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的名句:“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

诗人的这名句很酸楚、很凄凉,每吟,心必为之动,尤其对有过“草间偷活”体验的我来说,更甚。可以想知,在“江左三大才子”之中,吴梅村应该是活得最“苦”的一位。我说的这个“苦”,并不是他自称的“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的“苦”;而是他在一种无时无刻的忏悔中,一种至死也不能自谅的忏悔中,对于灵魂那自审自谴的忏悔之“苦”。

忏悔,能进行痛苦的自责,是一种高尚的情感。凡是能够进行忏悔的人,那心灵的澄净,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中国人,通常不怎么忏悔;中国文人,则尤其缺乏忏悔精神。在西方文化史上,远一点的有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近一点的有卢梭的《忏悔录》;而在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历程中,几乎找不到一本类似的著作。中国文人甚至不如中国皇帝,他们在混不下去的时候,还不得已而为之,下罪己诏。吴梅村的恩主崇祯,疆土日蹙,内乱频生,日子很不好过,也曾涕泗滂沱地干过这桩事的。但是,有些中国人,错了也不认错,不但不认错,还赖账,还推诿,还狡辩,还倒打一耙。而甚者,更认为他错得正确,已经是这个民族的痼疾。

因为人之对人,只有把别人也当人的情况下,才有平等而言。唯其平等,才有对对方的尊重;唯其尊重,才在伤害了对方以后,痛恨自己的不是,才会生出忏悔的感情。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过:“我翻开历史一看,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在这样一个“吃人”的社会里,你能指望那个“吃”你的人,会对你生出什么忏悔之心吗?你已经成为他咬啮咀嚼的食物,他有必要朝你说“对不起”或者“I'm sorry”吗?

西人把sorry挂在嘴边,并不意味着他当真地从心底里,有这份sorry之心。但在中国人的口头上,就连这点点表示,说与sorry相似之义的“对不起”,出现频率也是相当之低的。有的人,尤其是有点身份、有点地位、有点权势的人物,哪怕是千真万确的错了,死了的鸭子嘴硬,也不肯向被害者承认自己的不是。而最匪夷所思的,绝大多数错了,他能咬住那极小的一点对,理直气壮地说他正确,无比正确,正确到不能再正确,让大家向他喊“乌拉”!

其实,封建社会中的文人,江山易色,不得不胡服左衽;朝代更迭,不得不薙发蓄辫。为苟安计,不得不与故主拜拜;为活下来,不得不为新朝效力,常常处于改换门庭的两难境地。一部《二十四史》,每一史的结尾部分,都少不了贰臣传之类的章节。但没有一个失节者,能如吴梅村这样痛悔自己,“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因此,“草间苟活,沉吟不断”的他,深知自己的“一钱不值”,所以,“浮生所欠只一死”,诗人终于得到了解脱。

读《五灯会元》,在《昭觉勤禅师法嗣·东山觉禅师》一节中,有这样的话,令我震动:“广额正是个杀人不眨眼底汉,飏下屠刀,立地成佛。”

据这个观点,只要顷刻间收起杀人之心,便是佛了。那么,一个做过错事的人,能够忏悔,而且忏悔得很彻底,我想他也就是佛。哪怕不那么彻底,仅仅有一点点悔意,能够认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对,不好,不像话,不够意思。譬如:在“文革”期间,在以前历次运动中,伤害了不应伤害的人,或者,本无意伤害,但事实上却造成了伤害的后果,而在良心上感到些许不安,或者良心上尚无什么不安,只是觉得有些歉疚,觉得有些“对不起”,我想,凭这位先生的这一点点子愧恧,也就接近于成正果,也就接近于佛了。

可惜,迄今为止,立地成佛者找不到一位。所有屁股上不干净的,擦干净的也好,未擦干净的也好,都在那里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连脸都不红一下。因此,能够真正进行的忏悔者,那就是明末清初的诗人吴梅村。所以,他在中国历史上,如果不是唯一,也是极其少见的具有忏悔意识的人。

他是一直忏悔到死,甚至死,也在努力赎愆,还精神和感情的债,还道义和良知的债,还故国和故主的债,真是让人好感动。他有一首《贺新郎·病中有感》的词,道出来他的心声:“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将难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拏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究缺?”吴梅村在词中表现出来的沉重、抑郁、内咎、自责的心情,尽管相隔数个世纪,字里行间,仍能让人体会到愁肠千结的苦痛。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晚号梅村,又号鹿樵生,江苏太仓人。他出身书香门第,长大于儒雅环境,聪颖早慧,好学不倦,尤其拜在名师张溥门下,文章大进,学业完善,笔墨娴熟,得心应手。1631年(崇祯三年),他到南京应乡试,中举,名列十二。次年进京,参加会试,得第一。接着殿试,皇帝亲点,为一甲二名进士,即“榜眼”,这一个成功过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叫好鼓掌都来不及,所以他老是卖苦,是没有道理的。接下来,授翰林院编修。随后,崇祯出面,赐假回里,洞房花烛,真是如其宗师所褒誉的,“大登科后小登科”,“天下好事皆归子”了。他也很得意,得意难免忘形,他评价自己为:“陆机词赋,早年独步江东;苏轼文章,一日喧传天下。”如同时下有些作家同行,将自己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种子选手一样,都有不自量之嫌。他是极具才华、极富学问,同时又极善科举应试的全才。考中状元者,未必做得文豪;做得文豪,很难考得状元。吴敬梓、金圣叹、曹雪芹、蒲松龄,恰恰都是科场上的名落孙山者。二律背反,势难两全,八股文作多了,性情文字难免生涩凝滞,脑袋里装满了论、表、诏、诰、判、策之类应试制艺,诗词歌赋的绝妙灵感,也就找不到立足生根之地。这也是今天那些削尖脑袋热衷做官的作家,再也别指望他写出好作品的原因。以今譬古,能凭真本事赢得科举,而且又凭真才华成为大师者,肯定少之又少,只有吴伟业,是这样一个佼佼者。

我始终认为,上帝虽然吝啬,但对每个人的安排,基本上(当然不是百分之百)还是要保持账面上借方与贷方的大体平衡。一个太快活的幸运儿,不见得永远一帆风顺;同样,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家伙,未必就会被上帝抛弃。那几年间,他可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为世人瞩目。他的连捷高中,他的奉旨完婚,他的翰林高就,他的讲学东宫,也使得满朝文武惊诧,艺苑杏林艳羡的盛世况荣。毋庸讳言,吴伟业曾经很陶醉于那相当风光、相当体面、相当得意、相当快活的满足中的。他从23岁起,开始发迹,上帝真开眼,让他着实地火了一把。

旧时中国的士,十年寒窗,囊萤刺股,连做梦也忘不了的双重心结:一是高第入仕,衣绯着紫;二是文章翘楚,领袖群伦。于是在当时江左的文坛上,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列为“三才子”。不过,若就纯文学的意义而言,吴伟业和钱谦益,至少是不相上下的。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对他评价很高,说他的诗“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清朝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进一步原谅了他:“梅村当国亡时已退闲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佥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没身不忘,则心与足迹尚皆可谅。”要是从道德角度衡量,那么,鼎革之际的表现,吴伟业胜于钱谦益,更胜于龚鼎孳,是毫无疑义的。

但具体到每个人,状况又不尽类似。钱谦益是一个政治化的文人,深陷政治漩涡;龚鼎孳是一个市侩气的文人,热衷投机转蓬;吴伟业则是一个更纯粹些的文人,生性怯懦,胆小怕事,体弱多病,努力躲开政治,可是政治偏偏不放过他。这倒也不光吴梅村个人的悲剧,而是中国文人几乎躲不掉的共同厄运。皇帝老子要是跟你过不去的话,肯定是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你在这条船上,想不成落汤鸡也难。时代要跟你别扭的话,如托尔斯泰所言,在盐水里煮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钱谦益自寻是非,龚鼎孳自讨没趣,吴梅村在劫难逃,明白这点差别,也就理解他这什么“草间偷活,沉吟不断”了。

吴梅村的故事讲到这里,对他一生起到了重要影响的两个人,就该出场了。

一位是他的老师张溥,一位是他的亲家陈之遴;前者使他卷入了明崇祯朝的党争,后者使他接受了清顺治朝的征召。这虽是两起相隔多年,毫不搭界的事件,但就吴梅村个人而言,一是二十多岁时介入党争,二是四十多岁时的仕清三年,都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必然结果。

如果说,中国的政治家,有附庸风雅的嗜好;那么,中国的风雅文人,也多具有附庸政治的兴致。张溥为文学家,我记得中学语文课本中,就选有他的《五人墓碑记》,那是一篇相当慷慨激昂的散文。但他更愿意附庸政治,要当一个政治活动家。崇祯初年,清除阉党,昭雪东林,言路放宽,政策松动,给了知识分子一点自由,张溥便利用这个机会,成立复社,议论朝政,针砭时弊,雌黄人物,评断是非,俨然有点反对党的味道。一般来说,文人玩不得政治,即使像张溥这样还玩出一点气候者,最后也以栽跟头而告终,甚至死了也没放过他。他不明白,皇帝只是在需要知识分子发声的时候,你可以发声,当他不需要你时,你最好闭紧嘴巴,别讨没趣。历史上那些掉了脑袋的文人,很多都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为皇帝多么爱他,而发出声音的结果。

张溥把复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弟子身上,而吴梅村也被老师的热忱所推动,一是年轻,二是忧国忧民,三是士大夫要为天下先的精神,使他很快进入状态,站在了朝廷中派系斗争的第一线。说实在的,他远不是斗士,而且也做不来斗士,可是成功太快,头脑膨胀,难免虚火上升;众人撺掇,高帽戴上,也就冲动行事。少年气盛的他,一瞬间竟以为自己果然是斗士了。上书陈词,面折廷争,甚至借着崇祯召对的机会,“进端本澄源之论”,将政敌狠狠告了一状。据说,他那一番声情并茂的廷上陈述,大有文明戏中言论小生的慷慨激昂劲头,把小他一岁的崇祯帝,听得入神,为之动容。

知识分子以求自由为己任,自由来了以后,往往得寸进尺,要求获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可皇帝不是慈善家,这只手给你自由的时候,另外一只手也就准备着收回自由。更何况朱由检是个三翻四覆、夕改朝更的人呢?接着吴梅村从复社被猜疑,张溥被检控,黄道周被贬谪,杨廷麟被外放……风声鹤唳,山雨欲来之势,预感到九朝门内,天子脚下,不是他待的地方。本不是斗士的他,干脆当逃兵,撤啦!

于是,他到南京鸡笼山,就国子监司业的那份闲差,虽是冷板凳但离开了京城的险恶漩涡,至少晚上能睡个安生觉。

从他事后一首《送何省斋》五言古诗所写:“夜半话挂冠,明日扁舟系。问余当时年,三十甫过二。采药寻名山,筋力正强济。濯足沧浪游,白云养身世。长放万里心,拔脚风尘际。”似乎还有炫耀其觉悟不晚之意,其实,“拔脚”即北京话的“撒丫子”,撇开“风尘”中的并肩战友,单独开溜,好像并不是光彩的事。

我一直在猜想,放他走,应该是崇祯的决策。按朱由检一向对他的器识,会将他留在京城任用的。但在收拾了好几个复社同党后,居然没有对他采取措施,而且另辟出路,使其摆脱困境。我总感觉到,这种独独赐予他的人情味的关照,很可能是1610年出生的朱由检,对1609年出生的吴梅村,存在着一种同龄人的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二十多岁,连捷高中,为明崇祯四年一甲二名进士,立为世人瞩目。这也是刚登基不久的朱由检,对他十分赏识,并加以回护的原因。平心而论,朱由检不是太好的皇帝,但独对他可谓恩重如山。崇祯四年会试,引发起一场科场纠纷,主持考政的周延儒被政敌攻讦,说他左袒吴伟业,还未放榜,就高中首元。沸沸扬扬,不可收拾。幸好年轻皇帝亲自出面,认为他的文章很好,御笔在吴梅村的试卷上批了“正大博雅”四字,定了调子。写后,再给他打气,又补上“足式诡靡”四字,这就等于宣布为“主旋律”作品,哪还了得?这一句“天语褒扬”,反对派再也不敢说一个字。随后,又赐这个新科榜眼,“驰节还里门”,合卺完婚,那简直是倾动江南的一场婚礼。

这无上荣光,他就是在遗嘱《与子璟疏》中,也念念不忘的,“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其分,实切悚栗。时有攻宜兴(即周延儒)座主,借吾作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赖烈皇帝保全。并给假归娶先室程氏”。接下来,宠遇连连。

崇祯九年,崇祯简命他为湖广乡试主考,那时他仅28岁,可见其受信任的程度。十年,更高看一眼,被命为东宫讲读,这是要在将来派大用场的儒学之士,才能坐上的位置。十一年,皇太子出阁,就读于文华殿,崇祯帝临场视学,亲自垂问《尚书》大义,讲毕,获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甚至后来,吴伟业从北京调到南京,崇祯十三年,他所景仰的大名士黄道周被杖系狱,他即派监中生员涂某前往营救。此人到京后上书崇祯,有不敬语,惹下大祸。他在《与子璟疏》中也提到此事:“涂上书触圣怒,严旨责问主使,吾知其必及,既与者七人,而吾得免。”在这起案件中,被追究者皆受处置,但崇祯对他额外关爱,竟将其轻轻放过。

这所有的一切恩遇,是他仕清以后,悔恨万分,椎胸泣血,最不能原谅自己的罪孽。在中国人心目中,忘恩负义,为恶中之恶,最被人不齿。而封建社会里的帝王之恩,称之为“天恩”,连“天恩”一掉脸都敢背叛,哪还有什么人味呢?据民国蒋芷侪《都门识小录》:“昔吴梅村宫詹,尝于席上观伶人演《烂柯山》(即《买臣休妻》),某伶于科自时,大声对梅村曰:‘姓朱的有甚亏负于你?’梅村为之面赤。”可见时人对他的背主仕清,是尤其憎恶的。朱由检行事峻急,纠刻猜忌,罚重恩薄,少见情义,对他却是优渥有加,关爱备至。这一问,真是问到了他的心痛处。

明亡,朱由检在煤山吊死,消息传到江南,吴梅村也是打算以身殉主的,但一念之差,苟活下来,在南明弘光政权期间,为少詹事,但因马士黄、阮大钺一群王八蛋当道,他自动告退。入清后,近十年一直避难隐居,为明遗民,不仕新朝,以气节为天下士子宗,继其师张溥为复社党魁。

后来人常常不理解,人称吴太史的这样一位文学大师,睿智学者,聪明透顶,身受前朝之恩,多蒙故主眷顾,为什么不能像顾炎武、黄宗羲那样埋名隐居,坚拒不就?为什么不能像陈子龙、夏完淳那样宁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济,也可以学王夫之那样,作《惜发赋》,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里潜心读书。

说说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当的难了。

直到我当了“右派”,我才懂得,中国人当中,强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这样高标准地要求吴梅村,但他愿意跪下来求生,而不想站着取死,那你也只好抱憾。

一位研究吴梅村的日本学者安积信,就十分为这位大师惋惜:“第梅村受知于庄烈帝,南宫首策,莲烛赐婚,不十年累迁至宫詹学士,负海内重名久矣。当都城失守,帝殉社稷时,不能与陈卧子、黄蕴生诸贤致命遂志,又不能与顾亭林、纪伯紫诸子自放山林之间,委蛇伏游,遂事二朝,则不若尚书(王阮亭)之峻整、随园之清高远矣。向使梅村能取义成仁,或隐身岩穴间,其节概文章,皆足以为后学标准,而天下所推为一代冠冕者,亦将不在阮亭而在梅村,岂不尤可惜哉?”(见清朝方浚师所著《蕉轩随录》)

安积信先生不了解中国人向来崇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与他们日本国动不动切腹自杀的武士道精神,是毫无共同点的。且不论切腹这举动本身的正确与否,但对死亡毫无畏惧的坚强,与但求苟且偷生的软弱,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

于是,便出现清朝刘献庭《广阳杂记》中所记述的场面:“顺治间,吴梅村被召,三吴士大夫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为之默然。”

“明亡后,清廷召诱天下之士,同征周廷珑、姚思孝等皆坚执不赴。又有李灏以绝食自戕相抗,梅村一时肠软,忍志赴召。”清人入关后,武力征服的同时,也进行文化征服,在中国历史上,所有想成大事而文化不高的异族统治者,无不笼络和倚重汉族知识分子,以巩固和加强其政权。清政权用征召的办法网罗文士,从多尔衮、多铎起,到福临亲政后,是一以贯之的政策。

斯时,“江左三才子”的钱谦益、龚鼎孳早就成了“两截人”,吴梅村焉能例外?“两截人”是当时的流行话,系指明朝的官,薙发蓄辫,又来做清朝的官的一班人。

有人认为刘献庭所记轶闻,为杜撰之词,其实谬矣,尽管虎丘会饯时,吴梅村尚未赴召,但他的被召,和他的必然要应召,已成定局之事。因为他既不坚示拒绝,又不尽力隐匿,而且还作秀、作大秀,不是明摆着在等着清廷来征召吗?因此,某个人打油一首,给这位在大会上出足风头的吴学士开个玩笑,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寄语”二字,多少带有一点劝诫,阁下,已经是“一半清朝一半明”了,你还执意要去做两“朝天子一朝臣”吗?

第一,清廷对这样一个大文人、汉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早晚要控制在自己手中,不会放任不管,任其自由的。第二,那些已经为清廷效力的前朝官吏,也要拉他下水,岂能容他成为名节孤贞之士,而万世流芳?虽然,他可以找到100个理由,为自己的变节推卸责任,但是,迟至顺治九年、顺治十年,清当局才将焦距对准他。我认为,很大程度是他个人拼命造势的结果。

明亡十年,吴梅村足迹遍江南,说明也并未闲着,说明他也是生怕世人将他忘却。文人之不甘寂寞,本是通病,过去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这也是越有名气的大师级的文人,所以要在主席台前排就座,露出那张核桃脸,笑容可掬的缘故。

当年,在崇祯朝的党争中,吴梅村虽然有点虎头蛇尾,“拔脚风尘际”,但政坛之争,说到底是权力之争。张溥让他上了这一课,积极的方面使他懂得了政治的险恶,消极的方面也让这个年轻人感受到权力的**。在握有权杖的盛宴上,那一杯文学的美酒,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是他大清王朝鼎革之后,终于不愿老死牖下的原因。何况身边有一个密友兼亲家陈之遴,这种“两截人”的样板在,“怎么活不是活?”这也是所有弱者在选择下下策时,给自己的合理解释。

上次崇祯六年的“虎丘大会”,不到30岁的吴梅村,是以“联捷会元、鼎甲”和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出现的,不过是风流儒雅的青年才俊,充其量是众望所归的“明日之星”。而这次顺治十年的“虎丘之会”不同了,四十多岁的吴梅村,已是一位众星捧月的精神领袖、一位举足轻重的文坛重镇。这次“和合之局”,实际为钱谦益所发起、所策划,其目的是为了凝聚汉族知识分子,精诚团结,不起内讧,使统治者从中渔利。可这种在统治者眼皮子底下聚众集会,应该说与体弱多病的他那怯事畏难的习性是相悖的,但吴梅村却挺身而出,担纲主演,勇于任事,我觉得其中不无他个人的利益考量在内,因为他终于等到一次向当局显示其实力的机会,他认为是值得一试的。

果然,他成为与会数千文士共推的宗主,清廷马上下征召令,克日进京。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付出变节的代价,付出叛主背恩的代价,付出数十年声名的代价,付出在知识分子中树立起来的高风亮节的代价,得到的是冷遇、是漠视、是猜疑、是不信任、是区区不足道的一名编纂和小小学官而已。早知如此,不若不降。

但他终于决定不当志士,而要当顺民了。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这一步很难迈出,因为他那篇脍炙人口的长诗《圆圆曲》,“恸哭六军俱编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对降清的吴三桂持批判态度,现在却轮到他蹈其覆辙,岂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嘛?情何以堪?因姻亲陈之遴和大学士陈名夏之荐,吴梅村受征入京,官秘书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陈名夏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时为多尔衮手下最得意的红人,而尊为皇父的摄政王,比皇帝更皇帝。这样的政治背景,要说他丝毫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可改弦易辙,效忠新朝,好景不长,那靠山多尔衮就死了。多尔衮被顺治清算以后,陈名夏被宁完我劾,处死。吴梅村一看形势不好,顺治十三年,借奔母丧名义,辞官不出。嗣后,居家至死,享年63岁。

为大清王朝服务了三年,吴梅村后悔了一辈子。

吴梅村死前说他“心力俱枯”,除病魔缠身外,一是他所说的“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的“苦”;二是他仕清三年,那失节的痛苦,那背恩的谴咎,那至死也不能自谅的“悔”。这内外压力,恐怕是更重要的死因。“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临终诗四首》之一)

可吴梅村也不想想,一位归顺得太晚的文人,还能指望坐稳江山的顺治,为你开欢迎会么?在京三年,风云谲变,如鸟惊弓,大案迭兴,唯恐牵连,旧病复发,沉疴难愈,亲友远离,处境凄凉,日子过得诚如其言,“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他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同时,他这个人、这个人的一生、这个人的未来,都成了零。这场不是赌博的赌博,这场不是投机的投机,真是输得够惨。吴梅村先为大明遗民,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后为大清官员,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再回来为民,头顶上仍是悬着“达利克摩斯之剑”,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与子璟疏》)这种处于高压统治下的生存状态,当然也不是吴梅村的个人体验,中国人在有皇帝的年代里,谁不是诚惶诚恐,惕息为生?

免于恐惧的自由,是人类生存的最低诉求,但实际上,战争、饥饿、天灾、瘟疫、暴政、极权、恐怖活动、宗教压迫……从来也不曾在这个星球上停止过。而对知识分子来讲,真刀真枪固然可怕,精神压迫更是恐惧。不杀你,刀在脖子上来回磨蹭;不打你,鞭在眼睛前一劲儿晃悠。接下来,仍不杀,仍不打,只是让你一块肉一块肉地自己切割自己,再于创口上抹上盐……这都是历代统治者及其爪牙,于不动声色中死整知识分子的高招。所以,在惶悚中挣扎,在悔恨中熬煎,在无所依傍的孤独中饮泣的吴梅村,不死何待?

尽管吴梅村非常忧虑,“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连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与子璟疏》)。但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已不再苛责这位“草间偷活,沉吟不断”的诗人。“气节”二字,从“耻不食周粟”的那伯夷、叔齐两兄弟开始,就规范了封建社会中的士,与统治者的契约关系。在今天看来,吴梅村这种所谓的“两截人”被人所耻笑,只是在两朝交替的感情激**期间,当时之人们会把“气节”看得较重的。但时过境迁,在历史长河中,在中华民族这样的大前提下,“失节说”也就渐渐淡化,渐渐不当一回事。

尤其是吴梅村对身后事的安排,你不能不为他的苦心孤诣,一掬同情之泪。

此时,他女儿已逝,儿子尚幼,他将死后的安排,托付给弟子,其中两项嘱咐,既表示他对故国的悔,也流露他对新朝的恨,不过都不着痕迹罢了。据《清史稿》,吴伟业“临殁顾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死后殓以僧装,葬我邓尉灵岩之侧,坟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闻其言者皆悲之”。

对一个无助的文人,一个凄凄惶惶的知识分子来说,在天大的压力下,在无论做什么也无济于事的状况下,还尽其所能地做出一点点有限而有限,可怜而可怜的反抗,你不能不表示深深的敬意。

我们曾经有过这种类似的勇气吗?恐怕不仅仅是惭愧吧?

所以,吴梅村的忏悔,用他的死,最后给自己画上了句号。这是他这样一个大写的人,对自己、对世界、对历史所体现出的负责感情。

我想,《五灯会元》里的那句话:“广额正是个杀人不眨眼底汉,飏下屠刀,立地成佛”,应该是对我们大家都有用的。尤其时下那些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伸出一双手,张开一张嘴,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朋友们,听一听,或许也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