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教训.下册

李二曲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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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曲(1627—1705) 明末清初哲学家,陕西周至人。家贫,借书苦学,遍读经史诸子。曾讲学江南,后主讲关中书院。清廷屡以博学鸿词征召,他以绝食坚拒得免。

公元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冬十月,玄烨西巡。

十一月十五日渡黄河,经潼关、临潼,当日抵达西安。侍卫和近臣都劝这位旅途劳顿的皇帝稍事休息,无论如何,到底是年纪奔六之人,应该将养龙体。但一路来,这位陛下圣猷独断,岂容臣工多嘴?他决定次日,也就是十六日清早,要到沙场阅兵。圣旨一下,满城大乱。当地的抚督臬按、检巡府监、将帅校尉,以及参阅兵佐,整整一宿,谁也不敢合眼,忙乱得脚打后脑勺。幸好,中国人对付皇帝的最妙之术,曰“齐不齐,一把泥”。只要大概上说得过去,就会给皇帝留下军容整齐、骑射娴熟的印象。特别是下了一条死命令,俺们老陕别的本钱没有,会吼秦腔不?会吼信天游不?那本官拜托众位,放开嗓子吼“万岁”,这是最能讨好陛下的手段。

果然,那一天在演兵场上,骑马戎装的玄烨,顾盼四望,目光所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吼声,地动山摇,几乎令渭水为之倒流,差点让终南为之余震,叫玄烨好一个得意。再次日,也就是十七日,心情怪不错的陛下又下了令,恩免陕西、甘肃两巡抚所属地方当年钱粮,消息传开,当然让黄土地的老乡们喜不自胜。三天以后,也就是二十日,又下令陕西绿旗兵把总以上官各加一级,八旗兵将军以下、骁骑校以上各加一级。这一连串派糖活动,说明老爷子很高兴,也说明陕西方面上上下下着实下了功夫、卖了力气。

虽然还不到腊月,离过年还远,压岁钱倒先给了。看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如何哄骗得皇帝老子开心,如何糊弄得万岁爷龙颜大悦,是各级官员首先要学会的功课。阅兵那天,玄烨看到“万岁”不离口,嗓子都喊哑的众军士,颇为感动,亲口对抚军博霁宣示:“朕历巡江南、浙江、盛京、乌喇等处,未能有及西安兵丁者。尔处官兵俱娴礼节,重和睦,尚廉耻,且人材壮健,骑**练,深可嘉尚,慎勿令其变易。”

在一旁侍候的巡抚鄂海,虽是一位庸吏,拍马术还是相当精通的,听到圣上这番奖谕以后,自然也掩嘴偷着乐。不过,鄂海还是捏着一把汗。因为,双管齐下,文武齐抓,习惯于两手皆硬,是当今圣上的行事方式。武的,他已经检阅过了;文的,也少不了要审视一番。果不其然,圣上的眼神落在鄂海身上,显得有话要说。当时吓得他一激灵,脑门子沁出一层冷汗。清朝官员,对皇帝一张口就是奴才,而隶属八旗出身的满洲官员,则尤其是奴才相十足。一到此刻,只有垂手侍立,双肩胁紧,竖着耳朵,一口一声地“嘿”,恭听圣训了。

因为康熙一过潼关,就发出手谕,要召见周至县的一位名叫李颙的“处士”。现在,陛下查问鄂海的,正是这项安排。

李颙是谁?谁是李颙?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是一道真正的难题了。清朝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北学南学关学》条目中这样说:“国初,孙征君讲学苏门,号为北学。余姚黄梨洲先生宗羲,教授其乡,数往来明越间,开塾讲肄,为南学。关中之士,则群奉西安李二曲先生容(颙),为人伦模楷,世称关学。”三百多年过去之后,这位关学领袖,即使你到西安最繁华的鼓楼大街,挨着个地向当地人打听,我估计,十之八九不大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向文联、作协的诸位贤达打听,十之七八也未必能说得上子午卯酉。

有一年,我在西安请教过一位文学界同行,如今在周至县,可还能找到李二曲老先生的什么遗迹吗?他看了看我,眼白多于眼黑。反问道,那该是与魏长生、刘省三同辈的唱秦腔的老艺人吧?他这一说,倒使我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对?对于陕西籍,甚或西北籍人士,酷嗜这门地方戏,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最早是从鲁迅先生的日记中领教过的。民国初年,先生到北京任教育部佥事,赴西安考察,其中观摩易俗社的秦腔表演,那种非看不可,不看不行的热忱,让先生很有点吃不消的。于是接下来,因无话好说,只好听这位文学界朋友,谈当地那些名流,谁和谁结婚,谁和谁离婚,谁和谁结婚又离婚,谁和谁离婚又结婚之类的花边新闻。

虽然结婚离婚已经如此之方便和轻易,说明后解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但我仍然觉得将这样一位在明清易代期间的广知博赡、著作等身、文章道德、世所共仰的大儒;一位与统治中国已经近六十年之久的清朝政府始终保持距离的文人;一位既未应明代科举,也未进清朝考场,全凭自学成才,苦学钻研,从《六经》诸史、百家诸子,到佛经道藏、天文地理,无不烂熟于胸的学者,人称“关中三李”的代表人物李颙——中国人坚贞不屈的品格榜样,抛诸脑后,置若罔闻,忘了个干干净净,是有点说不过去的。历史并不要求你记住所有的一切,这就是人类审视自身来历时的大度和宽容;而是希望你记住应该记住的,如果应该记住的都置之脑后,那人之异于禽兽者还有几何,可真是问题了!

李二曲之所以被弘扬,被张大,被高山仰止到楷模、典范、先贤、大师的地步,因为公元1664年的明清鼎革,对当时的每个中国人来讲,都是一次切肤之疼的深刻体验。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何止数十百次,从来没有像清人进关这一次,伤筋动骨,摧肝裂胆,几乎无人能逃过这场生死劫。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是脑袋顶上的几根毛,也是决定性命的抉择。你要明朝的头发,你就不能要脑袋;你要保全这颗脑袋,你就得剃得光秃秃只留一根猪尾巴似的辫子。在屠刀和剪刀面前,文人之降服变节者、软骨摇尾者、卖友求荣者、陷害密告者、无耻佞从者、投机取巧者、拍马钻营者、苟且偷生者,多得让人窒息,多得成为灾难。因此,一不应清廷科举,二不为清廷官吏,三不与清廷合作,四不和清廷来往,始终自居遗民身份的李颙,便格外为人景仰。人心是秤,公道自在,有清三百多年间,海内不知二曲先生者甚少。而三百多年后,西北那黄土高原,除了安塞腰鼓,除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可有一位撑得起“关学”这样字号的大学问家,独领一方,独开一面,也好让我那位西安朋友,不要一听到李二曲的“曲”字,马上先就联想唱秦腔的老艺人,显得乏善可陈的孤陋寡闻了。

大清王朝的皇帝,尤其这位圣祖,可不是吃干饭的,对这位“关学”领袖,印象不但深刻,而且历久弥新。“处士李颙,人好读书,深明理学,屡征不出,朕甚佳之。”最后两句圣谕,语焉不详,究竟褒呢,还是贬?让在场的陕西省官员,摸不清圣上的底细。他们深信,“处士”一词,出自圣谕,那玄机和奥秘,就够周至县的李二曲吃一壶的了。一般情况下,未经科举,未获功名的读书人,自称或人称“处士”,是很正常的。而李颙,近八十岁的白头老翁、行将就木的前朝老朽,呼为“处士”,就如同对鹤发鸡皮、风烛残年的老妇,叫她小姐一样,听来不免牙碜。按说,有了一大把子年纪、尚未释褐的老先生,便堂而皇之的“布衣”了。但玄烨不称他为“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就是统治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必然想法,你必须要成为大清王朝的良民。

别看鄂海一脑袋糊涂浆子,但在意识形态领域方面,那高度防范之心、滴水不漏之意,倒与圣衷不谋而合。他掰着手指数了数,顺治爷坐江山17年,康熙爷坐江山,至此公元1703年,也有42年,加在一起,大清王朝将近一个甲子。中国人50年为一代,父生子,子生孙,李颙居然仍未改弦更张,另换门庭,继续当他的不入黉门的“处士”,继续做他的精神上的前朝“遗民”,所以,这次西巡,才生出召见这个花岗岩脑袋的想法吧?他替圣上想,对于这个始终保持既不反抗也不赞成的人生姿态,始终保持既不唱对台戏也不随指挥棒跳舞的言行宗旨,始终保持超然物外、绝迹凡尘、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文人品格的李颙,虽然一不生事、二不闹事、三不犯事,但陛下数十年打造出来的万宇一统、四海归心的大好局面中,有这么一个说不上是三心二意,可绝说不上是一心一意的死角,岂不让圣上有那种不够百分之百的遗憾嘛!

鄂海还真是揣摸透了玄烨的心思,陛下现在希望得到的,是政治上的绝对一统,是黎庶的完全归顺,是知识分子的心诚悦服,是大清天下的万古长青。四十多年前,他刚执政,也许不具有这样的自信,如今屁股越坐越稳,江山越坐越牢,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局面,是应该得到实现了。不过,圣人早说过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统治者追求完美、完善、完全,对多样、多彩、多面的社会来说,这种原教旨式的洁癖,倒有可能成为升斗小民的磨难。老百姓最怕统治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无事生非,非要节外生枝。陛下呀陛下,您大人大量,有必要非跟这个并不捣乱的老学究过不去吗?

早在圣上决定西巡之前,巡抚鄂海就得到京城军机处的某位章京的关照,说万岁爷此次到西京,有一个召见李颙的日程。鄂海接此消息,跌足长叹,直埋怨是谁出的这个鬼点子,让大家年都过不好。这个李二曲,岂是一个随便听摆布、任拿捏的文人吗?他不惹你,谢天谢地;你要惹他,不是没病找病嘛!可文治武功,是历代清朝皇帝最为期许的一个境界。这次西巡,即使要体现出圣上黾勉士林的恩泽,莫过于召见当地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界头面人物。在陕西省甚或在西北地区,除了李二曲这样有年纪、有学问、有号召力、有影响力的大儒,再无适当人选。鄂海也就只好硬着头皮,派了一位干员,携了一份厚礼,趋访李颙,希望这位老学究给地方官一个面子。谁知却碰了个大钉子。这位关学领袖,“宴息土室”,“虽骨肉至亲,亦不得见”,已经二十多年足不出户了。

生于公元1627年(明天启七年),逝于公元1705年的李颙,享年78岁。玄烨西巡,是他死前两年,也就是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的事情。老人家哪里想到,临死临死,又被推到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27年前,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博学鸿词科,他就躺在门板上,被从周至县抬到西安,验明正身,他确实因病重不能应皇帝的恩典,而不参与全国会试。难道27年后,他老人家又得被抬到西安去见这位万岁爷吗?

现在,摆在李颙面前的,是两道选择题:一是公然抗旨,拒绝参拜,惹恼皇上,引火烧身;二是抬赴省城,诚惶诚恐,三呼“万岁”,叩首跪拜。但是他知道,他家人知道,陕西省的父老乡亲也知道,第一道题他不敢做。在中国有皇帝的年代里,得罪了皇帝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第二道题,他做不到。清朝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九·李颙》中说:“近周至李颙两经征聘,不出,有古人之风。颙以理学倡导关中。”六十多年来泾渭分明的他,忽然屁颠屁颠地跑到西安行在朝康熙磕头,他还能继续做他的大宗师吗?乡党们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

李二曲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捏着把汗,可想而知。不过当今皇上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捏着把汗,就不免吊诡。因为玄烨不能不考虑,君无戏言,话放出去了,第一,老“处士”不来,不给你面子,你陛下如何处置?是杀他,是关他,还是亲手掐死他?第二,老“处士”还真的来了,给了你面子,你能赏他一个什么?他六十多年都不买你的账,他会稀罕你的恩典吗?如果他来了,还夹七夹八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你陛下又如何处置?是乱棍打出行辕,还是斩监候收押?虽然帝王之威,莫敢抗违,怎么处理也都是皇帝有理。可是,大清立国六十多年,为惩治一个你已经容忍了六十多年的对立面而大动干戈,值不值得?这是公元1703年玄烨西巡中一段见诸史册的小插曲。

这个插曲的实质,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尤以清朝的前几位皇帝为剧),几乎难以幸免的“意识形态恐惧征”的反应,而中国人的倒霉史、不幸史、掉脑袋史、不掉脑袋但像钱名士那样顶着一顶“名教罪人”帽子的不自由史,无不系于统治者的这一念之间。

明末清初最著名的思想家李颙,字中孚,号二曲,理学名士,闻于关中,为陕西周至县人。他与孙奇逢、黄宗羲并为“清初三大儒”,又与眉县李柏、富平李因笃,共称为“关中三李”。他是一位重磅级的学问极高、品望极著的大人物,《清史稿》称他:“布衣安贫,以理学倡导关中,关中士子多宗之。”难怪康熙如此高看,如此关注,如此当回事地,竟屈尊要到西安来会他一会。当时,陕西人一概呼他为“二曲先生”,这也是中国人喜欢以地名代替人名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周至这个县名,是新中国成立后简化了的。原来的繁体字,难认难写,但有讲法。水曲为“盩”,山曲为“屋”,他也就自号“二曲”。一个文人能得到家乡父老子弟的如此认同,能得到当时士林杏坛的如此敬重,自有其非同小可之处,更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其实说白了,康熙所戒惧的,也是百姓所赞赏的,一是他始终保持着虽不得不妥协但绝不阿附,不得不苟全但从不合污的清流身份;二是他始终保持着宁可清贫、不失节操,甘于淡泊、不求闻达的遗民心态。

对古代统治者来讲,文人中的大多数,他们是不会太放在心上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早就把耍笔杆者的软骨头和脓包蛋,看得死死的了。无论哪个朝代的知识分子,不管明朝的还是清朝的,不管宋朝的还是元朝的,按其生存态度而言,绝大多数是奉行“活着主义”的。在他们心目中,“活着”乃人生第一要素。活得好,当然好;活得不好,也要活下去。再好的死,不如再赖的活。活着,既是最高纲领,也是最低门槛。这类聪明和比较聪明的文人,通常不会抱残守缺,通常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通常不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面对明、清鼎革而发生的突然变化,这些“活着主义”者,相当程度地不自在了一阵。当最初的躁动不安期过去,随后的徘徊观望期过去,很快也就接受新主子坐稳了江山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遂有了改换门庭,重觅出路,调头转向,再寻新机的抉择。一个个或认输,或低头,或膺服,或投诚,急着向新朝效忠。对这些大多数信奉“活着主义”的文人,康熙看得透透的,只消诱之以利禄,威之以强权,不愁他们不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丹墀之下。

但文人之中,并非皆是随风转舵,见机行事,改头换面,卑躬屈膝,信奉“活着主义”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将品格的完整、言行的一致、信仰的忠贞、操守的纯洁,视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境界,他们认为信念、理想、主义、真理,是与生命等值的精神支撑。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威权说什么,主流说什么,甚至老天爷说什么,他们那一根筋是不为所动的。

所以像李颙这样既不抵制也不反抗,既不合作更不顺从的文人,在关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在全国产生的强大感召力,终究是康熙的一块心病。

早在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年轻气盛的玄烨,时方24岁,曾经想借助“博学鸿词科”的征辟运动,使这位关学的领袖人物就范,那已是27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难理清其时吴三桂正叛,战事吃紧,忙于调兵遣将镇压“三藩”的康熙,应该不会抛出,而且似乎不必急于抛出,这样一个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措施的隐情了。

我不禁想到,在这一年前的1677年(康熙十六年)所发生的两件事,可能正是促使玄烨忽然心血**的起因。一是这年的十一月,康熙发出“博学鸿词科”谕旨的前两个月,一个聪明得不能再聪明、滑头得不能再滑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高士奇入值南书房,为内阁中书,这个中国人中玩文学、玩政治的八段高手,对此举的推动当有重大干系。中国文人之收拾文人的不遗余力,远胜于中国皇帝之收拾文人的雷霆万钧。皇帝之收拾文人,固然可怕,但除了政治还是政治;文人之收拾文人,不但可怕,政治之外还会纠缠进复杂同行相妒、文人相轻的感情因素,那结局必更为刻毒惨烈。他成为康熙倚重的文胆以后,绝对有可能出这个馊主意。作为文人的他、作为同属顶尖文人的他,对那些不曾失节更未叛卖、学望深远举足轻重、品格完整民望所归、一言一行模范天下的同行,自然有一种无颜故国的惭恧。我相信,推动玄烨加快实施整肃政策,反映了高士奇拉大家一起下水的阴暗心理。二是这年的十二月,康熙发出“博学鸿词科”谕旨的前一个月,经学家张尔岐去世,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但张尔岐与李二曲过从甚密,加之作诗挽之的顾炎武,又同时是这两位在经学方面、理学方面领衔者的共同朋友。虽然挽诗并无犯忌之处:“历山东望正凄然,忽报先生赴九泉。寄去一书悬剑后,贻来什袭绝韦前。衡门月冷巢室,墓道风枯宿草田。从此山东问《三礼》,康成家法竟谁传。”但这种非体制、非主流文坛的地下活动,绝对是统治者所不乐见的。而且清朝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李二曲》条目中所夸张写出来的状态:“一日,白昆山顾炎武元和惠周惕至,倒屣迎之,谈极谨。一时门外瞻望颜色,伺候车骑者,骈肩累迹。几如荀、陈会坐,李、郭同舟,东汉风流,再见今日也。”玄烨本来是个“意识形态恐惧征”者,他的情治系统会不把这班与他不搭界、无交接、自成系统、意气相投的文人活动,如实禀报吗?

所以,转过年来,大正月里,玄烨发出“博学鸿词科”的谕旨: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走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据清朝佚名著《啁啾漫记》:“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开制科,以天下之文词卓越,才藻瑰丽者,召试擢用,备顾问著作之选,名曰博学鸿词科。敕内外大臣,各荐举来京。于是臣工百僚,争以网罗魁奇闳达之士为胜。宰辅科道题荐八十三人,各衙门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抚外荐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虽趋舍各殊,然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当征试时,有司迫诸遗民就道,不容假借。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而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贤之盛典也,其然岂其然乎?”

名曰“广揽天才才彦”,实为文化整肃运动,用一网打尽的办法,将当时顶尖的中国文人,长官点名,朝臣指认,地方举荐,府道选送,类似锄草机的刈割,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统统强迫纳入大清王朝的主流体制之中。或入翰林,或为史官,或予闲职,或允致仕,那些曾经是对立面的、曾经是反清复明的、曾经以遗民身份不与清廷合作的、曾经誓不薙发誓不胡服左衽的文人,如今端着人家的碗,岂有还不服人家管的道理?

但中国人并非全是软壳鸡蛋,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就是以死相胁也是拒不应试的,周至县的李二曲就谢绝了这次征辟:

李颙被征,自称废疾,长卧不起。陕抚怒,檄周至县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抚臣亲至榻前怂恿,颙遂绝粒,水浆不入口者六日,而抚臣犹欲强之,颙拔刀自刺,陕中官属大惊,乃免。

俗话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逃过康熙十七年的“博学鸿词科”,你逃不过康熙四十二年的西巡召见。大家一致相信,文人被皇帝惦记着,与被贼惦记着,倒霉的概率是差不多的,早晚会是一场灾难。估计这位关中的学术栋梁,大概已进入其生命的倒计时,竟有人忽悠着该为他准备祭文了。

当时,李颙已经举家迁至富平,这一天的这个小县城,驿道上来自省城的车骑络绎不绝,县衙里传递消息的差役往来穿梭。如果当时有直升飞机的话,肯定也早就降落在富平的骡马店门口,掀起满城风沙,恭候老先生上轿了。因为那些按察司、布政司、督学、巡抚、提学等有关官员,也是上窥天子颜色,是晴光霁月还是彤云密布,来决定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至于李颙去或是不去,他们早就做了准备,去有去的待遇,不去有不去的处置。关中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官员们在李颙的土室门外,等候消息,冻得脚疼。行伍出身的抚军博霁说,索性一根绳子拴了这老汉走!做官做得很油的鄂海说,圣上只说恭请,可没交代押解,先别鲁莽行事,待我再问一声。

终于,土室里传出话来,二曲先生因病不能赴省城,不过他将打发他的儿子代表他去参见圣上。

他当然不能去,去了还是那六十多年一以贯之的李颙吗?看来,这位老先生虽然愚直,但并不迂执,想出来这样一个转圜的措施,好叫那位康熙皇帝以及众多臣属,得以有一个台阶下。这边厢的高官们面面相觑,不敢作主。他不去,他派他的儿子去,能算是他去吗?他的儿子代表他,是否就能说并不等于他去呢?好在富平离长安不远,快马跑趴下数匹,马鞭抽断了数根,最后传来最高指示:“今上知先生抱恙,遂有‘高年有疾,不必相强’温旨,随赐书‘操志高洁’匾额及御制诗章,并索先生著作。”

康熙是何等天纵聪明的君主,当他过潼关发出召见手谕时,如果所欲见者不是李颙,而是别的什么脓包蛋、鼻涕虫,早就涎着一张肉脸在西安等待着了。既然他不来,派了高官去敦请也不来,他大概是死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如今答应派他的儿子来,若是不就坡下驴的话,那只有诉诸强制手段。康熙肯定算了一下账,强迫他来,得到的多呢?还是这样优容宽待,大度豁达,由他自便,得到的多呢?于是,短暂的喧闹复归于平静,那间土室的柴门重又掩上,只有暮色苍茫中的寒鸦,给关中大地添一点生气。

中国人之中,正是由于有李颙这样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往往全力以赴,虽摩顶放踵,也在所不计;当他认定不做什么事情,或者,不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虽斧钺刀锯,架在脖子上,也不为所动。所以,数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文化传统之薪火相继,礼义廉耻之不绝如缕,恐怕也是与这些人坚持理想、发扬精神、不变初衷、始终如一分不开的。

要是大家都聪明得如墙头草那样,东风来向西倒,西风来向东倒,那结果还真是不堪设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