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的声音

红十字徽标下的坚守与承受——简评总后业余作者一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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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评总后业余作者一组短篇小说

时至90年代中期,业余作者每年还能参加一次文化部门组织的笔会,让我们感慨良多。据悉,这种做法唯独在总后坚持了许多年,已成为总后文化工作的传统的一种。这无疑是深谋远虑的一项举措,它至少表明总后文化部门培养文学创作后备力量的决心。虽然作家的成长与韭菜不一样,无法一茬接一茬地定期收获,但“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规律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不尽早培养“后续部队”,创作队伍肯定要青黄不接了。在军事文学创作处于低潮的今天,我们不能不对总后的这种做法致以敬礼。

这一组短篇小说,便是总后“96青藏高原笔会”的成果之一。它们全部出自身在基层的业余作者之手。三位作者皆在医院工作,三篇作品皆以白衣天使作为主人公,这种共同性,便是品头论足的第一个话题。

这是一组与作者生活不隔的作品,沾染着芬芳洁净的医院生活的原色,与时下流行的假大空的编造、新奇怪诞的赶潮作品不可同日而语,飘动的是天籁和人籁之音。这三篇作品,都旗帜鲜明地表达着对真、善、美世界的坚守姿态。这种几乎是无条件的坚守,为我们如何面对商海滚滚、物欲横流的世界提供了一种可供师法的参照。如果红十字旗帜下尚还无法保存一方净土,我们的精神还能在哪里寻到家园?这三位作者的坚守姿态,使他们发出的声音堂堂正正,使他们行走的路径也堂堂正正。他们走上的是文学的正道。

坚守的姿态,要想保持长久,并最终修成正果,一定会付出代价。面对这些付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银燕的《承受》正好可回答这个问题。护士夏英为了自己内心的圣洁选择,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很多很多。两地分居之苦,单身女人带小孩之累,几乎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忽又添了头痛病,夏英便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换个科室,不值夜班。要求遭拒后,因头痛病,夏英出了点差错,丢了唾手可得的优秀党员和三等功。她并不觉委屈,仍旧承受着,直到晕倒在工作岗位上。被确诊患了脑瘤后,护士长劝她把丈夫从部队召回,夏英断然拒绝,仍然坦然地承受着。在接受治疗期间,同病房的彩云因家里无法筹到医疗费,准备放弃求生的希望,夏英又替别人承受,拿出存折让同事肖朋以保密方式寄给彩云。未来的将军,丈夫尹光回来了,不相信已经降临的厄运,夏英再次承受了一切,平静地像安排后事一样说:“你如果一个人能力有限,可找一个人共同承担这个义务。生活总要继续。”夏英这种承受,终于得到了响应,肖朋和她经商的男朋友也帮助夏英承受了,暗中把夏英的钱省了下来。手术前,夏英给丈夫交代的事,就是让尹光把肖朋还回来的存折兑换成钱,给彩云家寄去。这一系列的承受,演化成了一则被彩云父亲老泪纵横讲述的奇遇。这就是银燕对坚守所付代价所持的态度。正像一首歌唱的那样:如果人人都奉献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如果横挑鼻子竖挑眼,银燕这篇作品可以被看作是“乌托邦”“桃花源”。然而,扪心自问,我们不觉得它有一点虚假。或许,对真、善、美世界的坚守,需要的不仅仅是体力和耐心,还需要一点“乌托邦”和“桃花源”里的精神气。夏英为了坚守的承受,完全是生命的个体所作出的自然选择,不见榜样力量的感召,不为功名利禄的目的,不做力不从心的幻想,只是脚踏实地、力所能及地做着。这让我们不由得联想起大地和母亲这种崇高的字眼,一想就觉得肃然起敬。自然,我们也注意到了这篇小说技巧的粗涩,语言的过分平实,但我们不愿就此做出苛刻的指责。我们更愿意强调它传递出的真切、朴实的精神,因为这种精神正在被硫酸般的媚俗的现实锈蚀着。

坚守,还需要历史上曾经的成功作支撑。何永胜的《白色昆仑》,便是想从回忆中寻求坚守力量的尝试。现实像一艘漏水的船,曾经的以往如水一样涌来,与现实共存。在这个意义上,曾经作为历史随时伴我们前行。回忆过去,便是我们承受现实的力量源泉之一。有人说,历史是因为回忆才变得美丽动人。《白色昆仑》讲述的就是远在十五年前的一节往事。十八岁的女护士小力在昆仑山口医疗中心奉命护理颅脑外伤的筑路兵“你”,“你”是一个总爱犯规的老兵,有一肚子难言的苦水,甚至已经准备赴死神的约会。在小力眼泪的浸泡下,“你”的眼睛里慢慢浸出了生命的津液,“犯规”让小力买烟,为洗小力的责任扬言绝食,能自由活动后,又因穿外军特工服惹出一场乱子。“你”穿特工服是准备去照相,照相的目的是为了寄给早已移情排长的前女朋友。正是这个个性十分鲜明的“你”赢得了女护士“雪花般圣洁的少女初恋”。可是,这场恋爱对双方都是秘而不宣的。“你”的朦朦胧胧的表达,只是在伤员联欢会上设计把爱情掺在战友情中送进小力的口袋,只是用扔万金油盒子传递不想与小力分开的潜心理。小力的表达只是她少女分不清是喜是悲的眼泪,只是在大汽车厢里做一个忠实的观众。在医疗中心从山口朝昆仑山下迁移的途中,“你”死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一个刚刚萌动的恋爱故事戛然而止。

我们很不愿意把何永顺的《白色昆仑》作这样的拆解。这样一个极其平常的爱情故事,并不负责表达何永顺这篇小说的题旨。它只是一个盛牛奶的容器,何永顺要让读者喝的是牛奶。为什么还要把这只杯子特别指出呢?因为它虽是杯子,却并不普通,用的材料是十八岁少女的初恋。这个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而是昆仑山上的女战士。“你”也并不是个普通人,是一个筑路部队的英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使这只杯子也有了不寻常的意义。这个意义便可以解释为纯真、纯善、纯美。这样的纯真、纯善、纯美却脆生生地在它生长的过程中断裂了,留下的是和昆仑山同迎日出日落的传说,一曲人生难得几回闻的绝响。十五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小力利用探亲假,放弃了与父母团聚的机会,孑然一身来到冰天雪地的风雪青藏线上,对早已在时间和空间上成为往昔的初恋进行凭吊。这十五年里,小力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是否经历了七折八弯,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姿态,重要的是她想使那一截往昔重现乃至以更加完美的重构的企盼。这种企盼的心情,已经透露出她在现实中孤自坚守的境况,她要从这段已失的纯粹中寻找坚守力量的意图昭然若揭。看来,她是无法承受现实的特重或是特轻了。于是,我们就有理由把容器看成是人生中根本无法参透的一个隐喻。当然,这么来评价这篇小说,有点揠苗助长的嫌疑,但我们还是想这样来阐释。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文学新人,能用最难把握的第二人称,能用时空交错的小说技法,来表达一种坚守与承受已经难能可贵。我们甚至不忍心指出它在几多关键点上动机缺席的弊病,因为它的主要特征已经清晰地显示出来了。在这三篇作品里,《白色昆仑》的操作无疑是最熟练的,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已经踩下的一些脚印。如果说银燕还在考虑写什么的话,何永顺已经在思想怎么写这个问题了。

关于坚守与承受,《承受》和《白色昆仑》的发言,是用了过滤器的,银燕滤掉了女主人公内心世界极可能存在的复杂性,何永顺滤掉了女主人公经历过的十五年的时间和空间。这种过滤,对于表现真、善、美的主旨,或许是无可厚非的。然而,这么做总有那么一点打巧仗的嫌疑。我们禁不住要替他们担这样的心:如果要用笔来描绘色彩斑斓的现实世界,这种取巧和删削恐怕就成了败仗的起点了。因为这个世界,与真善美对应的,还有假恶丑的存在,甚至在很多种情况下,这两个方面常是扭成一根麻花。“乌托邦”和“桃花源”只是我们疲惫的灵魂逃遁的去处,而非可以容我们肉体的寓所。真的文学,不但要为漂泊的、孤寂的灵魂寻找家园,而且要为我们的身躯开辟出可以行走的场地。

相比之下,姚春雨的《迷失的眼》表达坚守与承受,采取的是攻坚的战略。《迷失的眼》一方面写了女主人公殷婷对古典浪漫的痴迷,另一方面也写了韩琳琳与现实的妥协。殷婷抱着这样的爱情观:“爱握在手中就是一块赤金,怀揣赤金,还怕什么?穷困潦倒中,和一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逃饭的路上会有歌声飞扬,会有采撷野花相赠……”这是一种浪漫到了家的爱情至上观,柴米油盐可以不管不问,渴了饿了,泡一泡爱情电话煲也就解决问题了。韩琳琳则称:“都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了。人家对我好,又有钱,天天追我,今天送一套法国蒙丽丝化妆品,明天去萨拉伯尔吃韩国烧烤,我干吗不?”这种爱情观显然散发着金的、银的和肉的气息。随着剧情的发展,两个人都在现实的路上无以为继了。刘也出乎意料地告别,使殷婷觉察出自己坚守的东西有可能已背离了初衷。韩琳琳因为一个俎总的坐牢,不但吃不到一顿四千七的饭菜,而且不得不告别部队。令人惊诧的是,小说的末尾,殷韩二人竟互换了位置。韩琳琳劝殷婷说:“人这一辈子,还是找个老实人可靠。”殷婷则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前男朋友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两种爱情观互为“围城”,两支守卫部队要换防了。坚守无法持续,因为单薄的身躯已无法承受现实的重压。这篇小说的缺点,恐怕在于对表现的东西过于直白了。

1996.1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