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上,凤凰涅槃

孤竹君之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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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

渤海北岸,海水平静,直与天接,天上云峰怒涌。

海滨后段为沙岸,前段为草坪,坪中杂色草花点缀。右翼临海处岩石嶙峋,高低不等;稍前垂柳一株。左翼一带为原始的森林。

初夏的正午时分,时阴时晴。

土人女子年二十四五,装束如印度风,以黄衣蒙头裹身,耳上垂大铜环,赤足,倚睡柳树荫下,抱一婴儿在怀中哺乳。

女子 (口中低低唱歌)

日头高,柳丝长,

柳丝牵儿入梦乡,

梦乡便在娘身上。

娘在望你爹爹呢,

儿呀,儿呀,

你在望他吗?

暖风吹,笑纹涨,

涨在婴儿脸儿上,

涨在海洋水面上。

海水贪着午睡了,

儿呀,儿呀,

你也睡睡吧!

女子 (边唱歌,边自言自语)今天他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呢?午饭时分了,还不见回来,怕他到上湾去了。……等人真是难等呀!(连掩口作几次呵欠。)

母子在柳树下睡去。

有顷,渔父一人年纪三十上下,**赤足,皮色如赤铜,腰部以茶色布片遮裹,头发蓬茸,须髯满颊,左耳上亦贯一大铜环。右肩搭鱼网,左手提鱼篮,自林中走出。

渔父 (自语)世道不好,连海里的鱼都去逃难去了。打了半天的鱼,才打了两匹大鱼秧子……(瞥见柳树下母子两人)哦,他们早在那儿等我了,他们是睡熟了的吗?……哈哈,真好稳熟地安睡!青草面着这么柔软的寝床,杨柳张着那么轻轻的罗帐,听着海水的睡歌,盖着温暖的阳光,他们真是安稳,稳睡得如象死人一样!……好,我不用惊醒他们,等我采些野花来替他们作葬礼吧。(置鱼网、鱼篮于草坪上)他们能得这么死去,他们真是幸福:免得恶魔来吃他们的心,免得恶魔来吃他们的肉。(弓背在草原中采花,时时抬头看母子两人)啊,他们真是睡得安稳!……花已采了这么一大把了,等我拿去散在他们身上吧!(低唱)

青天呀!你在头上照临,

太阳呀,你请倾耳静听!

这儿安睡着两个无垢的人,

我采摘花儿来把他们埋殡。(散花母子身上。)

女子 (醒)哦,爸爸,你回来了。嗳哟,你又在做甚么玩意儿哟?

渔父 (狂笑)哈哈,我以为你们是死了,我在替你们散花作葬礼呢。

女子 (抱婴儿起)你总爱这么作玩笑呀。你还在,我们那便会死呢?

渔父 儿子醒了吗?哦,睁起一双大大的眼睛!(抱过婴儿来连连接吻。)

女子 我等了你多一阵了,你到甚么地方去了来?

渔父 今天运气不好,我在这里打了一阵鱼,连一尾鱼秧子也没打到,我便到上湾去了来。你们怕在等我回去吃午饭吧?呵,今天又会吃不饱饭了,打了半天只打了两尾小鱼儿,我们回去的时候,你还得送一尾到柳孤儿家里去才好。

女子 (攀折杨柳两枝,纽成小环,拾取地上落花,穿缀环上)柳孤儿的父亲,算起来快要满两周年了呢。

渔父 可不是吗!他不该要到那都会地方去。他到了朝歌,依然还是打鱼;他有天早晨在结了冰的河里打鱼,被殷王受辛看见了,怪他不怕冷,说他骨髓里一定有甚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把他捉去,把脚胫斫了。唉,可怜他就是那么死了。他真是睁起眼睛,到都会地方去寻死的呢。

女子 (编花环成,戴在婴儿头上)我把这顶花圈戴在我儿子的头上,祝他长大了不要学那柳孤儿的父亲一样。

渔父 等到他长大了,我们还能够在这平安的乡下生活,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可惜我们这种生活,同这柳枝草花一样,是容易败坏的。如今,我们已隐隐感受着一种威胁了。

女子 有甚么灾难吗?

渔父 我早就想对你说,但是我又怕你担心。你须知担心也是无益的,你请不要空担心。你还不曾知道,近来的殷王受辛更是暴虐得没有边际了。我听说他近来喜欢吃起人肉来。他爱把婴儿的肉蒸来吃,爱把人的心脏烧来吃。朝歌里的小孩子们快要被他吃干净了,他便把些怀了胎的女人的肚腹来剖开,把胎儿取出来吃。他把他叔父的心脏也剖开,烧来吃了。

女子 呵,天地间有这样的人吗?

渔父 这样的人正是多着呢。听说他的部下那些有爵位的人,那些有爪牙的人,都是和他一样吃人的魔鬼。他们把都会的人吃干净了,不消说就要吃到我们乡里来。如今乡里的人见机的都逃走了。他们都是逃往岐山下面的周国去的。听说那儿的周王爱老百姓就如象我们爱我们的儿子一样啦,……你看,我们这个儿子,他是多么可爱!假如有人要来挖他的心,我是要和他拚命!

女子 我要叫他先来把我的心挖去!

渔父 等得他们来挖去你的心,那是我早已不在这人间了。——但是我是不想逃走的。我不相信如今有爵位的人真会爱我们如象我们爱我们的儿子。我想那些都是假的。他们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鳄鱼,他们不过想利用我们的生命去巩固他们的爵位罢了。即使他们能够把那些吃人的魔鬼除去,也不过另外换一批鳄鱼来,我们依然要被他们吃。我和部落里的人前几天已经商量过了,我们绝对不逃走,不去依赖鳄鱼。我们在部落里大家相辅相卫,等有吃人的魔鬼来,我们便和他决一死战。……

女子 (呈惊愕状,向右方指示)爸爸,哦,你看!你看!那儿来的是甚么?

渔父 唔,唔,那象是位……。你看他的装束,那的确是……唔,唔,说不定怕就是吃人的魔鬼来了。……你去,你快去,你抱着儿子快往林子里去躲藏,我随后便来。(授儿与其妻。)

女子 (抱儿飞跑入林中,回呼)爸爸,你也快来,不用和他争斗吧!

渔父点头,收拾鱼篮鱼网,向右探望一回,旋即躲入林中。

伯夷年三十上下,装如朝鲜上流人风度,戴笠着屦,徐徐自右翼走出。伫立四顾,呈欣悦态。俄而脱笠露髻,引臂作鸟伸势,放歌。——太阳光线,分外晴明。

伯夷 (放歌)

呵呵,寥寂庄严的灵境,

这般地雄浑、坦**、清明!

地上是百花灿烂的郊原,

眼前是原始的林木萧森;

无边的大海璀璨在太阳光中,

五色的庆云在那波间浮动;

哦哦,天际簇涌着的云峰哟,

那是自由的欢歌,箫韶的九弄!

我这尘寰中三十年的囚佣,

到今天才得解放了五官的闭壅,

我俯仰在天地之间呼吸乾元,

造化的精神在我胸中涌!

三十年来的新我方庆诞生,

三十年前的生涯真如一梦!

啊啊,我回顾那堕落了的人寰,

我还禁不住愤怒重重,痛定思痛。

那儿是奴役因袭的铁狱铜笼,

那儿有险狠、阴贼、贪婪,涌聚如蜂。

毒蛇猛兽之群在人上争搏雌雄,

奴颜婢膝者流在脓血之间争宠。

啊啊,原人的纯洁,原人的真诚,

是几时便那样地消磨罄尽?

我如今离开了那罪和不幸之门,

我可在这高天大地之中瞑目而殒。

啊啊,我自从离开了孤竹,计算起来,昼夜已交替了十次了。我随着辽河南下,我终竟到了这寥无人迹的境地上来,我逃人如象逃影一般,我终竟到了这寥无人迹的境地来了!我幼时所景慕、所渴念、所萦梦的大海,如今浮泛着五色的庆云在我眼前灿烂。我好象置身在唐虞时代以前;在那时代的自由纯洁的原人,都好象从岩边天际笑迎而来和我对语。啊,我此刻真是荣幸呀!

我的周遭没一样不是新奇的现象:我头上穹窿着的苍天,我脚下净凝着的大地,我眼前生动着的自然,我心中磅礴着的大我!啊,我污池中的白莲,如今才移根在瑶池里来了!

我回想到唐虞以前的人,那是何等自由、纯洁、高迈哟!他们是没有物我的区分,没有国族的界别,没有奴役因袭的束累,他们与其受人爵禄,宁肯负石投河,牺牲一己的生命而死。如今呢?啊,如今的人是不惜牺牲人的生命以求尊宠了!堕落了的人类哟!不可挽救的人类哟!可那不是同受高天厚地的复载,同受浩气的嘘息,同受原人血液的流灌?却怎堕落成私欲的集团,如牛马屎的混积一样去了?归究起来,还是要怪那万恶不赦的夏启!一切的罪恶和不幸的根芽,都是从他那家天下的制度种下,是他把人类浊化了呀!(扬歌而放歌)

啊啊,你万恶不赦的夏启呀!

我们古人本来没有国家,本来没有君长,

偶尔应时势的要求,

才由多数人民选出个贤者在上。

伏羲之后不知历多少年代才有神农,

神农之后又不知历多少年代才有黄帝,

他们何尝是酒池肉林琼台玉食的专擅魔王?

他们不过是我们古人的看牛的牧夫,

耕地的农人,缝衣制车的工匠。

唐虞时代洪水横流,

便是治水有功的你的父亲,

也不过是我们古人选出的治水的工头。

不幸他才生了你,

你不肖的儿子哟,你万恶不赦的夏启!

你敢在公有的天下中创下家天下的制度。

你擅自捏造个人形的上帝顶在头颅。

你说天下是上帝传给你的父亲,

是你夏家的私有财产;

该你传子传孙,该你分封功臣,

由你把整洁的寰中纵横宰砍。

你说你是万民的父母,你是上帝的代身,

该你作福作威,寿夭人的生命。

到如今你的血食何存?

你徒使后人效尤,

制出了许多礼教,许多条文,

种下了无穷无际的罪和不幸。

啊,你私产制度的遗恩!

你偶像创造的遗恩!

比那洪水的毒威还要剧甚!

惨毒的洪水怎不曾把个呱呱堕地的婴儿,

你生在涂山未曾毒祸人类的婴儿,

从人类的命运之中解救了去?

啊,滔滔不尽的夏启的追随者哟!

人类的祸灾是万劫不能解救!

我在这高天厚地之中发誓宣明:

我只能离群索居,独善吾身!

你们屈服在奴役积威之下的人们哟,

囚笼中的小鸟还想飞返山林,

豢池中的鱼鳞还想逃回大海;

你们如不甘那样的奴隶生涯,

你们还请在这“独善的大道”上大胆徘徊!

你们蹐跼在牢狱之中还嫌身太自由,

你们顶戴着暴君还要供献羔羊、春酒,

你们男耕女织替他衣食爪牙,

你们献税纳租向着蝗虫求报,

你们养虎自毙,作茧自缠,

你们步着死路的屠羊,为甚帖耳不返?

可怜无告的人类哟!

他们教你柔顺,教你忠诚,

教你尊崇名分,教你牺牲,

教你如此便是礼数,如此便是文明;

我教你们快把那虚伪的人皮剥尽!

你们回到这自然中来,

过度纯粹**的野兽生涯,

比在囚牢之中做人还胜!

宇宙中有不尽的资源,

我们各尽所能足以滋乳生生;

我们各有理性天良足以扶危济困;

我们何有于君长神圣?何有于礼教文明?

可怜无告的人们哟!快醒!醒!

我在这自然之中,在这独善的大道之中,

高唱着人性的凯旋之歌,表示欢迎!(浩歌独白中,初犹沉毅,继则渐激渐烈,挥笠振衣,在岸上手舞足蹈,状如发狂)。

渔父夫妇在林中时隐时现,男者间或出头窥听,俄复隐去。至此始大胆走出,两人趋伯夷前伏地施礼。

渔父 哦,人类的教化者!我们的上帝!你恕我们渎亵了你!我们刚才把你当成那吃人的魔鬼,你恕我们渎亵了你!请你眷顾我们!你的启示,我们句句都听得很明白了。

伯夷 (和婉)我说的话,你们听见了吗?

女子 上帝!你的启示,我们句句都听明白了。

伯夷 (扶渔人夫妇起)你们起来,起来。我并不是甚么上帝,我同你们一样只是一个人。假使是有上帝,我们只要能够循着自己的本**,不为一切人为的桎梏的奴隶的时候,那便甚么人都是上帝了。我们的本性,原来是纯真无染的。你看你们这个婴儿,他何曾带着点人类的一切罪恶的烙印呢?他只有完全整块的一个浑圆的自我!(抚摩幼儿头额)啊啊,你们这个小上帝快满一岁了吗?

女子 已经十一个月了。

伯夷 我祝他永远是个孩子,我平生最厌恶俗人,我只爱无知的婴孩,无知的草木,我还单爱我一个兄弟,因为他便是一个永远的孩子。可怜我忍心,把他丢在牢笼里了。

渔父 啊,你真的是个人吗?

伯夷 你看我和你有甚么不同呢?我不瞒你们,我自己本是孤竹国的王子。我的父亲不久才死了,我得到了这个机会,我才逃走了出来。我一逃走了出来,我倒自由了,可怜我的兄弟他便不能不作孤竹国的国君。但是我的兄弟他是很聪明的人。聪明人是只想支配自己不想支配别人的。我想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寻个机会逃走。

渔父 啊,你这位难得的王子!如今的人谁个不想支配人?谁个不想争权夺禄?偏你把应当享受的王位也同丢个臭鱼一样丢弃了。你真难得呢!

伯夷 没有甚么难得,不过如你所说,丢了个臭鱼罢了。

渔父 如果一切在上位的人都和你一样,把自己的爵禄抛弃了,真真做个自食其力的平民,那可就好了。

女子 那是望石头开花,马生角呢!他们不是还要来剜我们的心脏,吃我们的肉吗?

渔父 怕他们不来!他们来我总先叫他们的心脏和肉让给海里的鱼吃!

此时右翼起哄闹之声:“不要把他放走了!”“朋友们!朋友们!快赶上去!快赶上去!”“他分明说他是王子呢,快追赶上去!快追赶上去!”……多人脚步杂乱声。

伯夷 (惊愕)哈哈,他们追赶我来了吗?我才好象一个罪人一样,连一个王位也逃不掉!我……

叔齐年纪二十六七光景,装束与伯夷相似,怆惶自右翼跑出。

叔齐 (瞥见伯夷,突前捉臂牵曳)哦哦!哥哥,你才在这儿!他们追赶来了,快走!快走!

伯夷 (拒绝)叔齐呀,我想不到你还会率领人们来追赶我啦。我即不愿意,并且又是父亲死时的遗嘱,你为甚么要率领着他们来追赶我?你是空费心血了。

叔齐 (摇头强曳)哥哥,不是,不是,我也不愿意呢。他们追赶得很紧了,快走!快走!

追呼之声愈近。

伯夷 你要叫我往哪儿走?你想叫我回孤竹去吗?你毕竟还是不了解我!

叔齐 (摇头强曳)不是呀,哥哥,总之你跟着我走吧!我也是不愿意的。

伯夷 你也不愿意,你为甚么不叫他们任意选择一个?为甚么要率领他们来追赶我?啊啊,我始终把你误解了。我才在庆幸我出了牢笼,你们真象追捕逃犯一样又要来促我去投入罗网?我在人世中只挂念着你,如今我一点挂念也没有了。(脱身驰向海边欲投海。)

叔齐及渔人夫妇趋前挽勒之。

叔齐 啊啊,哥哥,你误会了我,你误会了我,我不是来追你的。我……

野人一群手中各持铜器或石器,自右翼跑出。

叔齐 啊,他们已经追赶到了!哥哥,……

野人甲 好了,他在这儿了,哈哈,还是两个!

野人乙 凌渔父夫妇也在这儿。

群人蜂涌围集。

渔父 你们怎这么大惊小怪的?为的是甚么事情?

野人甲 (指叔齐)我们追赶这位自称王子的恶魔!他是吃人的殷王受辛的儿子,他胆敢到我们部落里来了。

野人丙 他到柳孤儿家里去讨茶水,柳孤儿的母亲问他是甚么人,他起初还支吾,后来他说他自己是出外游历的王子。柳孤儿的母亲问他要往甚么地方去,他说要往朝歌。柳孤儿的母亲才忽然想起他是杀她丈夫的仇人的儿子,她便来告诉我们,我们大家就来捉他。他见不是势头,便乘机逃跑到这儿来。

伯夷 哈哈,你们误会了,我也误会了。这是我的兄弟……

野人丁 哦,你也是殷王受辛的儿子吗?

野人乙 好,我们一并结果了他。

渔父 (制止众人)你们不得胡闹!你们听这位孤竹国的王子说话!

伯夷 我听了这几位朋友的话,我才恍然大悟了。渔父!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有一个兄弟,这便是我的兄弟叔齐了。我的名字叫伯夷。——朋友们,你们误解了。我们不是殷王的儿子,我们是那辽河上流的孤竹国的人。不错,我们也是两个王子,但是我们不是那吃人肉的魔王。——叔齐,我不想你便也早早得手逃出来了呢。

叔齐 哥哥,自从父亲死的那晚上你失踪了,国内的人骚乱得甚么似的。他们有人说你是孝子,怕因为太伤心,跳进辽河里面淹死了,他们第二天清早便在辽河一带洮河,想洮得你的尸首。只有我自己是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做国王,悄悄地逃走了。所以他们在洮你尸首的时候,我乘着机会便也逃走了出来。我出国的时候,不知你的去向,但是我们对于西方的景仰,好象是我们先天的遗传。我们的祖先是从西方来的。我们常常所梦想的华胥国,也是在远远的西方。我想你一定也是向着西方去的,所以我沿着辽河走到海上来,我没想到在这儿遇着你。

渔父 难得你们这两位贤德的王子!

野人甲 我们真冒失了。

野人乙 请这两位王子到我们部落里去。我们要多捕些海鱼来款待他们。

凌妻 柳孤儿和他的妈妈也赶来了!

柳孤儿十岁光景的孩子,柳妈四十上下的妇人,从右翼匆匆出。舞台变成绿光,表示太阳阴去。

野人丙 野人丁 柳妈妈,你错认了人呢!他不是殷王受辛的儿子,他是孤竹国的王子呢。

柳妈 怎么?他不是说的出外来游历,现刻要往西方,要往朝歌去的吗?如今不是殷王的亲人,只有从朝歌出来的人,没有人会往朝歌去的。他怎么不会是殷王的儿子呢?你们不要受了他的欺骗。

叔齐 啊,这是我说话失了检点,我不知道有这样的委曲。

伯夷 你怎么说你要到朝歌去呢?

叔齐 哥哥,我的心事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原是顺路想往岐山访个友人。说不定要向朝歌去一趟。

伯夷 你这意思连我也不知道了。你在岐山有甚么个友人?

叔齐 哥哥,你忘记了么?十几年前周君姬昌被殷王受辛幽囚在□里的时候,他的臣下不是有一个人到了我们孤竹国来征求过宝物吗?他要征求些宝物去献给殷纣王,赎回他们的主子。

伯夷 哈哈,闳夭吗?是,是,我记起来了。那要算是十四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你才十三岁啦,闳夭到我们国里来,我们国里没有宝物给他。他看见我们父亲的侍女,才满十五岁的孟姜——啊啊,可怜的孟姜!她便在那年离开了我们了——闳夭向我们父亲要她,要把她带去献给殷纣王。我们那顽梗的父亲,会拿人的生命来做礼品的父亲,他公然答应了。可怜孟姜离开我们走的时候,她流了多少眼泪呵。你喜欢孟姜,孟姜也喜欢你。孟姜走了之后,你还时常向我哭。后来你不哭了,我以为你是忘了。你现在说要去访闳夭,你是要去问孟姜的下落吗?

叔齐 我自从离开了孟姜,哥哥,你是晓得的,我就好象失了我的魂一样。

柳妈 你们说起孟姜来,我的仇人也就是你们的仇人了。说起孟姜,这在朝歌城里,甚么人都是知道的。

叔齐 啊,妈妈,你知道孟姜的下落吗?千万请你告诉我们。

柳妈 是的,孟姜,十几岁的一个女孩子,她才到朝歌的时候,听说是周国的人献来的美女。每年献进朝歌城的美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呵,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象孟姜一样,人人都称赞她,人人都替她流泪。人们称赞她,说她的面貌就好象木槿花,说她的声音就好象玉磬的声音,说她的身材就好象翩飞着的燕子。人们说她献进宫里去的时候,那**虐的殷王受辛真是十分宠爱她,比爱苏妲己还要爱。但是孟姜她总是哭,她总不爱殷王受辛。殷纣王千方百计想安慰她,给她做玉石砌成的宫殿,象牙的寝床,珊瑚树的妆台,赤金的照面,但是她总不爱他。倒是苏妲己生了嫉妒了。说是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好的晚上,苏妲己把孟姜诱引到后花园里去。孟姜一走到花园里,月亮见了她便分外放出了一段光耀;池塘里睡了的莲花又开起花来,放出异样的清香。花园中睡了的鸟儿也唱起歌来,唱得非常清婉。因此苏妲己愈见嫉妒她,诱引她到一眼古井旁边去。井旁边立着一株梧桐,梧桐叶里也发出一段幽扬的琴音。苏妲己便对孟姜说:“孟姜,我想你一定是齐国的人;你一定是想回你的故乡。这眼古井是和东海的海水相通的,你假如肯跳了下去,……”孟姜不等她的话说完,便如象一个燕子一样,飞下井里去了……

叔齐 咹?孟姜她飞下井里去了!

柳妈 她飞下井里去,月亮被乌云遮了,莲花也闭了,群鸟的歌声也息了,梧桐的琴音也断了,只有苏妲己在黑暗中痴笑。后来便没有人知道孟姜的下落了。

叔齐 (在岸上徘徊,扬声悲歌)

月儿收了光,

莲花凋谢了,

凋谢在污浊的池中。

燕子息了歌,

琴儿弦断了,

弦断了枯井上的梧桐。

我是那枯井上的梧桐,

我这一张断弦琴

弹得出一声声的哀弄:

丁东,琤琮,玲珑,

一声声是梦,

一声声是空空。

同歌往复歌唱,边唱边在岸上盘旋。

余人伫立岸上,俯首无语。

伯夷 (沉抑)叔齐!我们不能长在这儿缠绵,你还是想到朝歌去吗?

叔齐 (止步)咹?我不,不想到甚么地方去了。

伯夷 啊啊,我们不幸生为了王子!一出了宫庭连自食其力的本领也没有。我刚才的一片狂欢,你现在的一片哀情,这就是我们的本领。我听说首阳山上,薇草甚多;我们往那儿去,靠着自然的恩惠过活吧。叔齐,你肯和我往那儿去吗?

叔齐颔首。

伯夷 (向众人)列位兄弟们、妈妈们,祝你们多打些大鱼,我们走了。(向众人揖别后,携叔齐手向林中隐去。)

凌妻置婴儿草地上,随众人步往林边默送。

柳孤儿在一旁逗婴儿发笑。

林中叔齐歌声复起,渐渐隐微,渐渐消逝。

——幕下

1922年11月23日脱稿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2月出版的《创造季刊》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