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上,凤凰涅槃

孔雀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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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表

大理总管段功——年四十岁,后为云南行省平章政事。

梁王巴匝拉瓦尔密——年六十岁,云南行省之首长。

王妃忽的斤——年三十岁,阿盖之晚母。

王女阿盖公主——年二十岁,后为段功之妻。

王子穆哥——年十三岁,忽的斤所生。

参政车力特穆尔——年三十五岁,后为云南行省丞相。

大理员外杨渊海——年五十岁,段功之友,后为云南行省参知政事。

侍医铁知院和尚——年五十岁。

建昌阿黎——年十九岁,建昌酋长之子,为段功所宠爱。

羌奴——年十二岁,段功之女,段功前妻高氏所生。

段宝——年十一岁,段功之子,段功前妻高氏所生。

施继宗——女,年十五岁,阿盖公主之侍女。

施继秀——女,年十三岁,阿盖公主之侍女。

廷臣观音保、驴儿达德、矢拉、苏成,年均四十岁上下。

番将、卫士、宫女各若干人。

婴儿王子一个,初仅满月,后已七个月。

第一幕 通济桥畔劳军

右侧现桥头一座,前手有一碑题“通济桥”三字。桥下为盘龙江之支流,岸边有石栏杆环护,向左绕去,隐没于左手一带黄色围墙之后。围墙前手有山门一道,斜向,额题“觉照寺”三字。门前有石阶数段,阶之左右有石制骆驼卧像各一。正面,门之右侧有山神祠一座。左前方有大柏树一株,有圆形石坛围护其根。

三月初旬时分,桃李花盛开,墙头有红白花枝露出。

幕开,右手远远有一阵军号之声。阿盖公主领施继宗、施继秀二侍女,兴致冲冲地由寺门跑出。阿盖年二十许,着蒙古少女装,手中持芍药花一簇。施继宗、施继秀着汉装,施继宗年十五,施继秀年十三。三人在阶上伫立,张望一会。

施继秀 好一大队人马呢!一定是摩呵罗嵯段总管到了!

阿盖 不会的吧,爸爸都还没有来啦。

施继秀 我要到桥那边去看看,我猜想一定是大总管到了。(忽忙向桥头跑去,由桥上下场。)

阿盖下阶,施继宗随之,步至后手(即右侧)骆驼石像侧。

阿盖 我们就在这骆驼背上坐着看吧,你坐在那边。

施继宗扶阿盖,横坐驼峰间,退至前手之驼背相向坐。

军号之声愈近,施继秀由桥头跑出。

施继秀 (喘息着)我看得很清楚,一定是段总管回来了。

阿盖与施继宗自驼背下。

阿盖 你怎么会断定是他?

施继秀 我看见一大队由前方回来的队伍啦,后面有一员大将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就跟生在马背上的一样,辨不出是人还是马。而且……

施继宗 啊,那恐怕真是摩呵罗嵯啦。

施继秀 后面还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跟着,打着一面白色的大旗,上面绣着红字……

施继宗 你看出是“段”字吗?

施继秀 在风里招展着,看不大清楚,看来好象是“段”字。

阿盖 那么,一定是摩呵罗磋了。我爸爸到现在都还没有来,这怎么好呢?

施继宗 是的啦,原说是要在这儿迎接段总管的。

施继秀 不过王妃和公主都在这儿,段总管一定会高兴的。我要进里面去察报王妃去!(匆忙跑入寺内。)

阿盖 爸爸上了年纪,做事总不够敏捷。想这一次摩呵罗嵯对于我们梁国,真是重生父母啦。

施继宗 真的,要是没有他,我们怕连性命都没有了。

阿盖 可不是吗?我们不是差不多都跳进滇池里面去了吗?你想,那明玉珍的兵,就跟潮水一样涌到了我们云南来,一直涌到了这儿的金马山,我们的文武官员净都逃跑了,假使没有段总管从大理带领了他的子弟兵来,我们还能够得救吗?他一来,便把这股潮水给挡退了,而且他一直追赶前去,听说追到了七里关的啦。

施继宗 公主,你看见过段总管没有?

阿盖 好几年前他来跟爸爸祝寿,我看见过他一次。

施继宗 他是怎么样子的人啦?

阿盖 我们皇祖成吉思汗的像,你是看见过的吗?

施继宗 诺,王宫里不是有?

阿盖 是的,我看他就有点象我们皇祖成吉思汗。

施继宗 他有那么大的年纪吗?

阿盖 不,他要年青得多啦。

施继宗 他有多大年纪了?

阿盖 算起来,现在怕有四十岁左右了吧!

施继宗 听说他的夫人在两年前过了世啦。

阿盖 (警觉)你听,妈妈他们好象快要出来了。

王子穆哥由寺中唱出,着蒙古装,年十二三岁。

穆哥 (唱)好个摩呵罗嵯段总管!

哟噫,哟噫,哟!

光辉普照锦浪十八川,

哟噫,哟噫,哟!

生擒红巾明二回云南,

哟噫,哟噫,哟!

南家蛮子不敢再造反,

哟噫,哟噫,哟!

(在门阶上向阿盖与施继宗即行发问)真是段总管回来了吗,姐姐?

阿盖 还不知道啦。你听,那军号又吹起来了。

军号之声复起,其声甚近,继之有人马杂沓声。

穆哥跑至桥头瞻望,阿盖与施继宗亦呈紧张之色。

王妃忽的斤自寺门走出,有二宫女相随,三人均着蒙古装。宫女之一怀抱一个满月的小王子。忽的斤年约三十,其装特华贵,头上着一高帽,颇类笾豆之形,高约尺许,上嵌珠宝,色彩绮丽(参看《元后像册》)。施继秀随其后。

王妃立于门阶上,宫女甲、乙分侍于门之两侧。

阿盖与施继宗侧身向之,俯首敬礼。

穆哥 (自桥头张皇跑来)啊,来了,来了。

王妃 穆哥,是不是摩呵罗嵯啦?你看清楚了?

穆哥 (奔至其母之侧)是他,是他,我看一定是他。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大披风,头上打着一个白色的包头,还有一个英雄结子,完全跟倮罗那样。我看见他从一匹白马上跨下来了,他们向这儿走来了。

王妃 就只他一个人吗?

穆哥 有很多的人,都扎在路边上的。前面只有两个兵引着他来了。

王妃 (自语地)车力特穆尔是跟段功追去的,怎么只是段功一个人回来呢?这可奇怪了。你爸爸又还没有来,今天对于段功不免是有点冷落了。

穆哥 妈,有你在这儿啦。还有姐姐和我也可以招待他的。

王妃 好,你们不要说话!你们都好生静静地站着,我看见他的卫兵都走上了那边的桥头了。(向桥头走去)我要去迎接他,使他感受着我们对于他的光宠。(步下门阶。)

穆哥 妈,我要跟你去。

王妃 好的。

二人向桥头步去,在舞台正中处站立,施继秀轻轻地步至阿盖身旁。

卫兵二人出现于桥头,见王妃即屈左膝敬礼。

卫兵二人 向王妃殿下敬礼!

王妃 (略略颔之,以手指挥)你们辛苦了。各自执行你们的职务,不必拘礼。

卫兵二人 谢恩。(起立,步下桥头,侍立于两侧。)

参政车力特穆尔出现于桥头,白包头、白披风,脚着芒鞋。披风下露出戎装,佩大刀一柄。见王妃即行礼。

车力特穆尔 车力特穆尔请安!

王妃 (笑出)啊哈,原来才是你呀。他们都说是段总管啦。

车力特穆尔 (一面由桥头步下)段总管还要后一步,他也很快就要到了。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国王殿下,他一直赶上前面欢迎他去了。

王妃 难怪得。我们在这儿净等他,老是不见他来。车力特穆尔,你这一次的功劳可不小啦。听说你亲自把明二都活捉着了。

车力特穆尔 可是这事情还有点麻烦,段功说他不是明二。

王妃 不是明二?不是来侵犯我们云南的那员大将吗?

车力特穆尔 唉,段总管说他不是。他还说他是建昌的倮罗酋长的儿子阿黎咧。

王妃 哦,可是国王已经给你们奏上燕京去了。论功行赏,封你为云南行中书省的丞相,段功为平章政事。我倒要向你贺喜啦。

车力特穆尔 多荷国王和王妃的栽培,不过恐怕段功不会心服的。

王妃 那也没有什么,只要朝廷谕旨下来,任何人都不能够违抗的。我倒很奇怪,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车力特穆尔 我这是学的段功啦,完全变成倮罗了。啊哈哈哈哈。不过这样的装束,在行军中倒很方便。(向阿盖)啊,阿盖公主,你抱了那么一簇鲜花!可是送给我的吗?

阿盖 对不住,我是准备送给那认真把敌人赶走了的人。

车力特穆尔 吓吓,你是准备送给段功的啦,是不是?也好,我倒不稀罕这些一晚上就会凋谢了的芍药花,我倒希望你这朵起死回生的押不卢花啦。吓吓吓吓。

阿盖侧目鄙视之。

王妃 (呈愠色)车力特穆尔,你怎的在我面前放肆?

车力特穆尔 吓吓,岂敢,岂敢。不过我实在是诚心诚意地想做你的女婿啦。

王妃 你少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我看你也怕劳顿了。我们到庙里去休息休息一下吧。

车力特穆尔 是,是,遵命。(指宫女手中所抱之小王子)这就是新添的小王子吗?

宫女 是啦,刚好满月。

车力特穆尔 让我抱抱看。(接过王子)呵,可爱得很。(亲其两颊后,复将王子授还。)

王妃 你这两名卫兵可叫他们过桥那边去等着,这儿用不着他们。

车力特穆尔 是。(命令卫士)你们过桥那边去。

卫士应命下。

王妃 (向其余的人)阿盖,你们可以留在这儿,回头也不必来打招呼,我是自会出来的。

阿盖 是。

王妃 穆哥,你也留在这儿……

穆哥 我是要留在这儿的。我还要看段总管咧。

王妃 (向宫女甲、乙)你们两个陪我进去。

宫女甲 宫女乙 是。

王妃前行,车力特穆尔随后,在经过阿盖之前,侧首向之作媚态,阿盖鄙夷之。二人入门后,宫女随后。

余人初均侧身俯首目送,待王妃进门后,穆哥即以两手食指翻出左右下眼睑,伸舌作怪状。

静默有间。

穆哥 (转过身来)哼,捉迷藏去喽。

阿盖 (制止之)阿弟,你不要乱说!

穆哥 我没有说什么啦,我是要你们和我捉迷藏。

阿盖 你总是爱顽皮,妈妈晓得了,会要你的命!

穆哥 不稀罕,不稀罕,她一定要的话,我就送还她。

阿盖 (抚慰之)小弟,你听姐姐的话,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你使我够担心咧。

穆哥 好姐姐,我不这样了。你不要担心吧,好姐姐,我们来讲点别的故事。

阿盖 好的,我讲给你听,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说妈妈的坏话,不然我就再不给你讲故事了。

穆哥 我不是说过我不说了吗?

阿盖 你要发誓,我不相信你的话。

穆哥 好,我就发誓。……

阿盖 你发誓啦。

穆哥 我要是再说,我就……被孔雀吃进肚里去!

阿盖 你真是调皮。

穆哥 好说,姐姐,她老是虐待你啦。而且……

阿盖 (急制止之)你还要说?

穆哥 她还欺负爸爸。我实在气不过。

阿盖 你老是说这样的话!好,你说,你说!我不睬你了。(生气,向桥头走去。)

穆哥 (追去,执其姐姐之衣袖)姐姐,你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要生气。

阿盖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呢?

穆哥 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以后要装一个哑子。(以两手掩嘴)还要装一个瞎子。(以两手蒙眼)还要装一个聋子。(以两手蒙耳)还要装一个鼻子不通,大肿伤风。(以两手蒙鼻。)

阿盖 (嗤的一声笑出)你能够那样,真是再好也没有。

穆哥 好,好,你给我讲故事吧。只要你讲故事,我什么都肯。——哦,你听,又有军号在响了!

继闻军歌之声。所唱者乃段功所自作之军歌。

去时野火遍山赤,

凯歌回奏梁王怿。

自冬抵此又阳春,

时物变迁今又昔。

归来草色绿茸茸,

萌芽甲折何生意!

杜鹃声里日如年,

好归去!

在军歌声中穆哥急忙跑上柏树坛上去张望,继复登上柏树的枝头。

穆哥 啊,看见了,看见了,爸爸和另外一位穿黑披风的人都下了马了。……他们被好些人簇拥着,都向这儿来了。……好多的人马呀!……有象呢,还有驼骆呢!……在后面跟着一大队。……

阿盖 (急忙回至树下)小弟,你快下来,跌倒了怎么办?

穆哥 不,我不下来,在树上好看。

阿盖 人都来了,你何必在树上看呢?爸爸到了的时候,你来不及下来的。

穆哥 好吧,你们站开些,我要一步跳下来。

阿盖 要不得,你会跌着的。

施继宗、施继秀亦步至树下。

施继宗 施继秀 (同时)会跌倒的啦,殿下。

穆哥 你们不要我下来吗?那我就不下来。——哦,他们已经上了桥了。爸爸是走在前头,后面跟着那位穿黑披风,打黑包头的大汉。一嘴都是胡子啦。啊,真象皇祖成吉思汗!那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开始唱出)

好个摩呵罗嵯段总管!

哟噫,哟噫,哟!

光辉普照锦浪十八川,

哟噫,哟噫,哟!

生擒红巾明二回云南,

哟噫,哟噫,哟!

南家蛮子不敢再造反,

哟噫,哟噫,哟!

三人在树下甚呈焦灼之态,一面顾虑着穆哥,一面又关心着桥上的来人。但在穆哥唱歌声中,梁王与段功已步出桥头。梁王年六十,须发皆斑白,其装束与忽必烈遗像相似。段功如穆哥所述,因在军中日久,胡须蓬生。左耳着一大耳环。披风之下戎装佩剑。腿部有护甲,脚着芒鞋,状甚英武。其后尚有段功部下杨渊海及梁王侍臣驴儿达德、观音保、矢拉与警卫等相随。

阿盖 (惶急)爸爸他们都来了!

梁王(站在桥头)你们在那儿唱歌吗?

阿盖 小弟爬到树上去了。……

穆哥 我要跳下来。

梁王 那可要不得,弄得不好,会把脚跌断。(回顾)你们哪一个去把他接下来吧!

段功 (匆促向树下走去,甚为爽飒)王子,我段功来接你下来!

穆哥 好啊,我真高兴。

段功在树下张开两臂,穆哥跃入其怀中,紧抱其颈。段功抱之至舞台中部。

梁王 (笑容可掬)看见你们这样的情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笑出眼泪来了呵。穆哥,你赶快下来。

穆哥 啊,我真高兴,我还要摩呵罗嵯抱我一会。

梁王 (缓步下桥)你不要太纠缠了,段总管在路上很辛苦了,我要让他休息休息一下。

穆哥 好的,好的,我不再胡闹了。

段功将王子放下。

梁王 段总管,我这个小儿,你五年前是看见过的。你看,他是长得更顽皮了,是不是?

段功 穆哥王子,真是天真活泼,可爱得很。

余人陆续下桥,侍立于桥之两侧适当地位。

梁王 (指阿盖)还有我这个女儿,你也是看见过的,她也长得这样大了。

段功 这就是阿盖公主吗?(准备行礼。)

梁王 (向阿盖)阿盖,你们怎么不先向段总管行礼啦?都呆了吗?

阿盖忙将手中芍药递予施继秀,向段功行礼,段功同时答礼。

穆哥 摩呵罗嵯,我也向你敬礼啦。(行礼。)

段功 (答礼)啊,王子,你真活泼,你将来一定要成为拔都大元帅第二的。

穆哥 嗯,摩呵罗嵯,你还不知道呢,我的姐姐说你像我们的皇祖成吉思汗。

阿盖 (略带羞涩)小弟,你!

梁王 (笑)哦,这一说,倒是真像,真像,不仅面貌像,连精神也像啦。

段功 那会折我的福了。

穆哥 嗯,我还要告诉你啦,我姐姐的那把芍药花,你猜,是要送给什么人的?

阿盖 (目之)小弟!

穆哥 嗳哟,姐姐,你既折了来要送给段总管,又怕什么呢?继秀,你拿给我!(从施继秀手中受花)我来代替姐姐献花。(向段功献花。)

段功 (略略踌躇)真是公主要送我的吗?

阿盖 (羞怯)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表示敬意的。

段功 (受花)啊,那我真是光荣得很。我很感激,我很感谢。(再向阿盖行礼,阿盖亦回礼。)

梁王 (甚为高兴)阿盖,你这项礼物,倒比我所想到的礼物更有意思啦。段功,你这一次的功劳真是大到无以复加,我们实在想不到什么适当的礼物来报酬你。你把我们梁国救了,把我们一家人救了。你是我们云南人的重生父母,我就把全部云南送给你,都觉得太轻微了,没有你的功劳万分之一的重。我虽然奏明了朝廷,拜你为平章政事,但那样的官职,比起你的功劳来,真是只有芝麻大点啦。

段功 殿下,你太把我夸奖了。

梁王 不,我实在嫌我的嘴生得太少,又嫌我的年纪活得太老。假如我有得一千张一万张的嘴,假如我能活得一千年一万年的寿命,我要时时刻刻象诵经一样,称颂你的功德。

段功 殿下,殿下的寿数是万年无疆的,不过殿下对于我的褒奖是太隆重了,我怕我的背脊骨就要折断了。其实这一次的胜利,并不是我段功的功劳,而是云南老百姓的功劳。没有老百姓的帮助,我们是绝对没有办法的。云南的老百姓起初是很欢迎明二的,假使明二能够象他们在四川境内一样,不乱抢,不乱杀,不失掉云南的民心,我要直愎地说:连我都是要拥护他的啦。

梁王 是的,你说得很好。我现在要唐突地问你一句啦,段功。

段功 大王有什么咨询,我是知无不言的。

梁王 没有别的,我只想问问你的家事。听说你的夫人已经过世,是真的吗?

段功 是,拙荆高氏已经过世三年了。

梁王 你怎么还不续弦咧?是不是已经有了聘定呢?

段功 还不曾考虑到。因为拙荆高氏留下了一儿、一女,长女羌奴已经满了十二岁,儿子段宝也快十一岁了。为了一对儿女,我不很希望使他们再失掉一次母亲。

梁王 你这意思是……

段功 照一般的经验说来,凡是做晚母的人是不容易称职的。

梁王 哦,我明白了。假使有得一位贤淑的女子,能够使你的儿女感觉着就和自己的亲生的母亲一样,那你便会续弦,是不是?

段功 大王你思虑得很周到。

梁王 这事情我是很有经验的:因为我正是一个过来人啦。不过我还要冒昧地问你一句。

段功 请大王不要顾虑。

梁王 你觉得我的女儿的性情怎样?

段功准备回答,但有些踌躇。

梁王 (插断之)不过只见得一两面,当然也是不容易判断的。可你在外面是不是听见过一些风评?你可以把你所听到的和所看见的,品衡品衡一下。

段功 要请大王和公主恕我的冒昧。

梁王 你也不要客气啦。你就把她说得很坏很坏,我也不会生气。希望你坦坦白白地照着实在的话说。

段功 我们在大理早就听说公主十分贤德;到了云南来,又听见外边都在说,公主是起死回生的“押不卢花”。

梁王 (含笑)外边有这样的说法吗?

段功 有的,就是车力特穆尔参政也常常在我面前这样夸奖的。

梁王 那么,据你现在看来是怎样呢?

段功 要请再恕我的冒昧……

梁王 你丝毫也用不着顾虑。

段功 (略略踌躇)我觉得外边——外边的风评有点不大相称。

梁王 (略现失望)哦?

段功 据我看来,公主倒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位可尊敬的人。

梁王 (大笑)啊哈哈哈哈,妙哉,妙哉!我没有想出,你还这样的善于辞令。可是我还是要把阿盖当成一朵花看,因为女儿原是一朵花啦。没有毒的花原是很可爱的,有时候连我们人都赶不上的。段功,你觉得怎样呢?我的女儿送了一簇芍药花给你,我现在也打算把我这朵押不卢花送给你啦。

段功 (有些惶恐)大王,我不敢作这样的非分之想。

梁王 哎唵,你不要客气。我可要问问我的女儿了。阿盖,你觉得怎样啦?

阿盖在梁王与段功谈话之间,久已不胜其羞涩,经此一问,满脸涨得通红,一纳头向寺门跑去。但在寺门口不期与王妃相遇。王妃与车力特穆尔及宫女鱼贯而出。

王妃 (责阿盖)你怎这样的慌张!

阿盖住脚,立于门次。王妃与车力特穆尔下阶。官女在门阶上适当地位侍立。

梁王 (见妃)啊,忽的斤呀!你来得恰好。段功回来了。你来见见他吧。

段功 (向王妃敬礼)敬候王妃殿下万福。

王妃 (略略答礼)段总管,我恭贺你啦。你建立了这一次的大功,国王已经奏封你为平章政事了。

段功 多谢国王和王妃殿下的恩被。

梁王 其实小小的这点从一品的官儿是不足重视的。唵,忽的斤,我想来你也一定会高兴。我觉得段总管这一次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他救了我们云南的老百姓,也救了我们一家子人,我实在找不出适当的东西来报酬他。我刚才正在这儿说起,我要把我们的女儿阿盖,许给段总管。就这样让我们结成父子的亲谊,在我是十分心满意足的,你觉得怎样?

王妃 (含笑)段总管是怎样呢?怕委屈了吧?

段功 殿下,我不敢妄冀非分。

梁王 唉呃,我是有经验的人,他这样谦虚,就是表示满意喽。

王妃 (笑)哦哈哈,阿盖又是怎样呢?

梁王 你还没有看见她吗?我刚才一提到这话的时候,她就羞得满面通红,一纳头,就跑去碰着了你。你不记得我从前向你求婚的时候了吗?那时候你不是也羞答答的,一纳头便倒向了我的怀里?唉,那是因为没有人在我们的面前啦。有人在面前的时候,就只好红着脸跑开,一个人去藏着私下高兴的。(见阿盖向寺内隐去)哦,你看,你看,她跑去躲起来了,那就是千肯万肯的表示了。好,我就这样的决定了,今天是很好的日期,我们在这儿的东寺欢迎了段总管的凯旋,回头我们回到城里去,便举行洞房花烛的喜事。(回顾施继宗、施继秀)你们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公主吧,说不定她还在那门背后藏着的。

穆哥 让我先去看。(飞跑入寺内。)

施继宗、施继秀鞠躬后向寺内走去,但未走到寺门,穆哥忽然由门口出现。

穆哥 (大声地)姐姐果然藏在这门背后,我一来,她就跑了。一个面孔就象一个红花瓶,两只耳朵都涨得通红了。(说罢返身入内。)

施继宗、施继秀亦向寺内隐去。

梁王大笑,余人均莞尔,独车力特穆尔有啼笑皆非之感。

梁王 好了,好了,这事情就完全决定了。

车力特穆尔 (故作镇静)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实在是很值得庆贺。不过我们天朝的律法似乎和刚才的决定有一点儿抵触。

梁王 哦,车力特穆尔你的意思是?

车力特穆尔 我们天朝的律法,蒙古与蒙古族外的人是不通婚姻的。

梁王 这倒是值得考虑的啦。

车力特穆尔 是的,大王,这实在是值得考虑。大凡一件事情,假使轻率地决定了,后来往往会追悔不及,弄出一些悲惨的结局来,一直到不可收拾。尤其是婚姻大事,我觉得应该慎重了还要慎重。

梁王 你的意思很是周到,我很感谢你。不过问题还是要看究竟是不是有这么一条律法。(指廷臣之一)驴儿达德你说吧,天朝是不是有这么一条法律呢?

驴儿达德 唉,好象是有这么一条,好象还是皇祖成吉思汗定下来的。

梁王 (微笑)哼哼,你是一个好象派。(再指其他一人)观音保,你呢?

观音保 是有这么一条律法的,不过不是皇祖成吉思汗定的,好象是世祖忽必烈皇帝定下来的。

梁王 (仍微笑)你是半个好象派,(指第三人)矢拉,你说说你的意思看?

矢拉 (坚决地)是有这么一条律法,而且确确实实是世祖忽必烈陛下定下来的。

梁王 (笑出)哈哈哈,你是完全不象派。你们这些宝贝,不知道究竟读过一两本书没有?天下本来是一家。远的且不必说吧,就是到了我们本朝,南宋的幼主北上之后封为了瀛国公,还招为了驸马啦。而且方今天子妥欢帖睦尔陛下据说就是瀛国公的儿子呢。你们说吧,要是蒙古人不同族外通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咧?

诸人均无言,面面相觑。

梁王 好,我对于这件事情认为是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方今天下一统,更不好在这些地方来分彼分此,就算是有这样一条律法吧,到了现在都应该把它来废除,何况是根本没有呢!车力特穆尔!我多谢了你的关心。不过我却关心着另外一件事情,倒很想把它来弄得一个水落石出。(略顿)唉,就是你生擒明二的那一件啦。因为我已经禀报上朝廷去了,要是不是明二,那就成为了诳报军情,而且还是一种欺君罔上的行为,我们非得立刻补报更正不可。(向段功)段总管,我想把他叫到这儿来,当面审问一下,他的伤是已经好了吗?

段功 是的,他已经能够走路了。

梁王 (向桥头卫士)那么,你们走一两个人去,把那明二传来。

段功 杨渊海,你去把他带上来吧。

杨渊海 是。(随带二卫士由桥头下场。)

王妃 (向梁王)巴匝拉瓦尔密,我看你站得太乏了,你何不到那边去坐坐?(指柏树之坛。)

梁王 好的,我们一道去坐坐。

梁王、王妃 就坐。

梁王 唉,车力特穆尔!

车力特穆尔 有。

梁王 你禀报回来的时候,说是“生擒了明二”;究竟是根据什么的?

车力特穆尔 我是根据千真万确的物证。因为我捉着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盾牌的背面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头盔和铠甲上也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宝剑的把子上也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差不多全身都是“明二”。

梁王 就只差他的身上没有刻着“明二”两个字,是不是?

车力特穆尔 唉,人是服装造成的啦,殿下。

梁王 好的,(回向段功)你又怎么晓得他不是明二呢,段功?刚才你在路上没有说得十分详细。

段功 我是凭那人的口供和外貌来判断的。回头他来的时候,大王一眼就可以明白了。他还是一个年不满二十的青年,而且根本就不是汉人,怎么说得上是明二呢?明二是明玉珍部下的晓将,他是黄破的人,年纪已经四十多了。而且,一军的统帅受了伤,便被人抛弃在路旁,那也不近情理。所以我认为这是明二的缓兵之计,所谓“金蝉脱壳”。

梁王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

车力特穆尔 可是一个人的年纪你是不能够专从外表来判断的。并且他自己说不是明二,你就能够相信他不是明二吗?

梁王 你们不必争论,回头一看,大家就可以下一个公平的判断。你说他是明二,自然是有你的根据,但是段总管说他不是明二,我想来也不会是毫无根据的。认真说,在我自己,倒希望他真正是明二啦,唉,不过,哦,他们好象都已经来了。桥上有人在走动了。

杨渊海由原道上。其后为建昌阿黎,即伪“明二”,被二卫士拥着,出现于桥头。阿黎年约二十,身着囚衣,赤足,两手反剪,头上有椎髻。

杨渊海 (在桥头屈左膝)启禀大王,明二解到。

梁王 你叫他们把他带上来。就让他坐在那儿地面上好了。(指舞台正中处。)

杨渊海 (起立)是。(指挥卫士)你们把他带上去。

卫士引阿黎下桥,使之就坐于地。复退至桥畔侍立。

梁王 这还是一个小孩子啦,怎么也还不会上二十岁的。(回问其妃)忽的斤,你说是不是?

王妃 (略略颔首)你还是详细地问问他看。

梁王 你这个俘虏,我问你,你是明玉珍的兄弟明二吗?

阿黎 我不是明二,我是建昌的倮罗阿黎,我的父亲是建昌的酋长。

梁王 你有多大年纪了?

阿黎 我十九岁。

梁王 你怎么又到了明二的军队里,冒充起明二来了呢?

阿黎 因为明玉珍另外还派遣了一支大兵来攻打我们建昌,带兵的大将叫着邹兴,父亲要我到播州各地的蛮洞里去求救,没想出在路上却被明二的军队把我捉着了。明玉珍的军队在四川境内是不乱杀人的,因此他们也就没有杀我。我跟着他们到了云南,明二时常把我放在他的身边,要我教他各种的番话。最后他们打败了仗,一直逃到了七里关,我的两只大腿上都受了箭伤,走动不得,追兵又来得很紧,明二便叫人把我装扮起来,把我丢下了。沿途还丢了不少的辎重和金银财宝啦。

梁王 唔,这话是很近情近理。(回顾车力特穆尔)车力特穆尔,看来你是完全中了明二的计。忽的斤,你觉得怎样?王妃没精打采地微微点头。

车力特穆尔 是,那么殿下,请你处治我的诳报军情之罪。

梁王 不,你也不必兴奋。擒着了明二,固然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即使没有捉着明二,你们的功劳也就不小了。我只好再照实向朝廷补报上去,我想朝廷方面也不会怎样申斥你的。只是这个阿黎,应该怎样处分他呢?

车力特穆尔 他跟着明二来侵犯我们云南,他是一名奸细,请把他斩首示众!

梁王 (向段功)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段功 我觉得这个孩子倒还有一片的天真,我想请大王饶恕他的活命,将来建昌一带的人或许会感恩怀德。饶恕一个人可以表示恩德,杀掉一个人不足以表示威武。象明玉珍和明二都还知道以不杀人来收揽人心,大王何必一定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子呢?所以我想请大王饶恕了他。

梁王 唔,说得很有道理,我听从你的话,就把这建昌阿黎放在你的监管之下,你也可以教导教导他,看他真正是好人的时候,不妨把他放回原籍。

段功 多谢大王的厚爱。

梁王 (指卫士)你们来,把他带下去。

建昌阿黎至此向梁王匍匐敬礼,被二卫士拥下。

梁王 (回顾段功)段功,那位杨渊海是什么人?(向杨渊海指出。)

段功 那是大理的一名员外,是同臣下一道由大理出来的。我很得力他。他不仅长于文笔,会做诗,而且还会打仗,不怕死。

梁王 哦,那是难得的一位文武全才啦。杨渊海,你到这儿来。(以手招之。)

杨渊海 (行至梁王前)敬候殿下的指命。

梁王 我要重用你啦,杨渊海,车力特穆尔的参知政事出了缺,你就递补他的地位吧。我回头就要禀报朝廷。

车力特穆尔及侍臣等均呈不悦状。

杨渊海 多蒙大王的提拔,不过我杨渊海是一介野人,从来没有受过朝廷的一官半职,现在突然受着这样的异常的恩典,自己实在是感觉着不能胜任,参知政事的高位,请大王留来任用别的有功的能员吧。

车力特穆尔等闻此,不觉喜形于色。

梁王 我看你不必推辞,你的功劳还算小吗?你们这一次的胜仗救了梁国,救了云南,实在是没有适当的东西可以报答。

杨渊海 小臣实在感觉着不能够胜任。

梁王 唉呃,我看,你不必再推辞了,而且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也能够担任。

杨渊海 大王有什么驱使?

梁王 今天我们云南和大理联婚,但还缺少一位月下老人,所以要请你在参知政事之前,还要参知婚事。

车力特穆尔等一喜一忧,至此均不觉愕然。

杨渊海 (鞠躬)小臣是十分荣幸。

梁王 (起身)好的,我多谢你啦,杨参政,一切都要算是天从人愿。我们现在可以进庙里敬敬香,回头就赶着回成去准备喜事吧。

王妃 (亦起身)我看,我同车力特穆尔可以先回城去一步。因为车力特穆尔刚才已经敬了香,我们先回去也可以早一点儿准备。

梁王 那样更好,就请你们先回去吧。

王妃先行,梁王送之至桥头。二宫女随其后。

车力特穆尔 (行至段功之前打拱)平章公,祝你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可你不要忘记啦,回头应该把胡子剃掉。(作手势。)

段功亦打拱,但无言。

——幕徐徐下

闭幕后,军歌之声复起,歌辞见上。

第二幕 梁王宫之后苑

屋后临池之高台。正左右三面均有曲折的回栏,栏外有竹木丛生。正面回栏如凸字形突出在其直折处左右各有阶道,可上下。其下为池水。池中有洲岛。如方便时可于岛上设一大铁笼,养孔雀一对于其中。台前右手有柏树一株,下有假山石可供倚坐。树左矮长桌一条,纵置。桌上敷波斯毡毯,其上放一汉代博山炉。桌前桌右及左后隅各置鼓形矮圆凳一,柏树后有行炉、水壶之类,炉甚小,所谓“红泥小火炉”也。又其后有一高案,上置凉厨,中盛果品诸事。台前左手有竹丛,在左后隅处横放一靠床,后面靠近栏杆。**亦面华贵毡毯。其侧近亦有矮凳数具。其余隙地可放置各种**之盆栽,或置于地面,或置于架上。一切布置均须精巧华奢,而杂以异邦风味,最好以宋、元人画面作参考。

幕开,梁王妃装束如前,唯不戴高帽,横陈靠**指挥宫女甲、乙二人从事布置。宫女甲扇火炉,宫女乙以火正燃烧博山炉中之香料。

王妃 (徐徐自靠床坐起)哦,我还忘记了关照你们,茶叶你们是拿了哪一种来的?

宫女甲 (回身)我们拿来的是福建出产的武夷茶呢。

王妃 对了,那就好了。国王顶喜欢喝这种茶。尤其是喝了一两杯酒之后,他特别喜欢喝很酽的茶,差不多涩得不能进口。这武夷茶的泡法,你们还记得?

宫女甲 记是记得的,不过最好还是请王妃再教一遍。

王妃 你把那茶具拿来。

宫女甲起身步至凉厨前,由厨中取出茶具和茶筒,复至王妃处,置于榻旁矮凳上,移就之。茶壶、茶杯之类甚小,杯如酒杯,壶称“苏壶”,实即妇女梳头用之油壶。别有一茶洗,形如匜。容纳于一小盘。

宫女乙亦走近王妃侧。

王妃 在放茶之前,先要把水烧得很开。用那开水先把这茶杯、茶壶烫它一遍,然后再把茶叶放进这“苏壶”里面,要放大半壶光景。再用开水冲茶,冲得很满,用盖盖上。这样便有白泡冒出。接着用开水从这“苏壶”盖上冲下去,把壶里冒出的白泡冲掉。这样,茶就得赶快斟了,怎样斟法,记得的吗?

宫女甲 记得的。把这茶杯集中起来,提起“苏壶”,这样的(提壶作手势)很快地轮流着斟,就象在这些茶杯上画圈子。

穆哥与段宝各持一钓竿,由左前方喊杀而上。段宝乃段功之子,年十一岁。

穆哥 杀呀,杀呀,方国珍!

段宝 杀呀,杀呀,韩林儿!

王妃 (叱止之)穆哥!你们在闹什么?

穆哥 (与段宝俱止步)我要带着段宝宝去钓鱼。

阿盖率羌奴、施继宗、施继秀匆匆由左前方上,羌奴乃段功之女,年十二岁。

阿盖 妈,你一个人在这儿劳神吗?好不好让我来做一点事情?

王妃 阿盖,不,你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是我们王府里的显客,不比从前了。你爸爸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阿盖 恐怕还有一阵吧。好些客人都还在闹酒咧。穆哥同宝宝要去钓鱼,所以我就陪着他们出来了。

王妃 那很好,你们去闲散一下吧。

穆哥 那么,我们就去喽!(携段宝手)走,宝宝,我们还得去找蚯蚓咧。

穆哥、段宝即向后栏走去。

阿盖 (向施继宗与施继秀)你们两个人赶快跟着去,不要让他们跌进池子里去了,水很深啦。

施继宗 施继秀 是。(跟上穆哥、段宝,同向右侧阶口下。)

王妃 阿盖,你也带着羌奴一道去吧,这儿已经布置停当了。

阿盖 我忽略了一下,早就应该出来代替妈妈的。

王妃 你不必客气啦,你是我们的显客。尤其在今天,你们还是第一次来同外公拜寿的,你们送来的寿桃、寿饼,我通搬出来了,放在那个行厨里面。(指右侧高案上之凉厨)我想你爸爸一定是喜欢吃你们送来的礼物的。

阿盖 我们送来的礼物实在太菲薄了呵。羌奴的爸爸本来是拜托了杨渊海参政从大理带些礼物回来,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赶到。

王妃 你们的礼物已经够多了,不要太费事啦。杨参政告假回去,不是已经很久了吗?

阿盖 是的,已经一个月有多了。大约他就在这一两天总会回来的。

王妃 那羌奴们一定很高兴喽,从大理又有很多东西带来啦,羌奴,你来,你来,今天外婆还没有送点东西给你啦。(顺手从颈上取下一个金锁如意)我就把这个给你吧。

羌奴 (行至王妃前敬礼)多谢外婆。

王妃 (为之戴上)刚合式。这孩子长得真好。(向阿盖)今年只有十二岁,是不是?

阿盖 是,已经满十二岁了。

王妃 看来差不多就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啦。小宝宝也肯长,穆哥比他大两岁吧,他们差不多也一样的高。

阿盖 他们爸爸很关心他们,一切饮食起居都很注意,因此听说自幼就很少生病。他们到这儿来也快半年了,我也还没有看见他们生过一次病的。

王妃 那很好。你就带着她去看穆哥他们去吧。回头你爸爸出来的时候,我派人来关照你们。

阿盖 那么,我就去看他们去。

王妃 好的,好的。

阿盖与羌奴由后栏左阶下。

宫女乙 我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斟茶的时候要那样画圈子呢?一杯一杯地慢慢斟满不可以吗?

王妃 那样便有先淡后浓的不同。你们去瞧瞧,那边好象有什么人来了。(向右前方指出。)

宫女乙向王妃所指方向走去,张望。

王妃 你把这些收拾下去。

宫女甲将茶具等仍收还厨中。

宫女乙 (回报)是丞相车力特穆尔来啦。好象有点醉的样子。

车力特穆尔佯醉,偏偏倒倒地由前方上,走至柏树前,即以手扶树干作欲呕状。

车力特穆尔 唉,……

王妃 你不要在那里乱吐吧。你们赶快去扶着他,向那边去吐。

车力特穆尔 我,我,我没有醉。我,不吐,不吐。

宫女甲、乙扶之至右侧栏杆,即俯身其上以手指掐喉而大呕吐。

王妃 (起立,走近树下矮桌)幸好把你扶开了,还在说不吐,不吐。巴匝拉瓦尔密回头就要到这儿来饮茶的,给你吐得一塌糊涂,那才叫费事啦。(就坐于左后隅凳上。)

车力特穆尔 我没有醉,我实在没有醉。不信,你看我走点路给你看,你们不要搀着我。(将宫女甲、乙手撇开,独自踉跄而行,为假山石所绊,几至跌倒。)

宫女甲、乙复进前扶之。

车力特穆尔 唉,你们这些混账石头,简直没有眼睛,不认识我车丞相了吗?

王妃 (笑)我看你醉得实在有点样子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车力特穆尔 不,我还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要同你谈谈的。你,你要我找的东西,我现在……

王妃 你不忙说吧,你坐下再说。(对宫女)你们让他坐在那儿。(指对面坐凳。)

宫女甲、乙扶车力特穆尔就座。

车力特穆尔 哦……(复微作呕吐之状。)

王妃 你还要吐吗?

车力特穆尔 不,我现在舒服得多了。

王妃 (自怀中搜出一纸包)我这儿有蔻仁,你咬它一两颗吧。

车力特穆尔 (接受)好的,好的。(投一二颗入唇。)

王妃 (命宫女甲、乙)你们赶快进去看看,假如国王有出来的模样,赶快走一个人来通知我。

宫女甲、乙应命下。

王妃 (静默有间)你现在好得一点吧?

车力特穆尔 好得多了,好得多了。这蔻仁我还你。(交出,趁王妃接受时,即握其手吻之。)

王妃 你别胡缠,给人看见了!(脱手,将纸包揣入怀内。)

此时施继宗在后栏右侧阶道上露出头面,但即迅速缩回。在栏外掩藏着,时隐时现地窃听。

车力特穆尔 我把你要的东西弄来了。(以手探怀内。)

王妃 (急制止之)不,你别忙,阿盖她们刚才下池子那边去了,你等我去看看来。(行至后栏探望,但未发觉施继宗,即退回原处就座)你拿出来吧。

车力特穆尔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磁瓶)这是我叫铁知院替我找到的砒霜。

王妃 (接受)你把声音放小一点吧。

车力特穆尔 段功送来的东西呢?

王妃 我都放在那厨子里面了,你看吧,都是一些寿桃、寿饼。(指示凉厨。)

车力特穆尔 有没有乳扇和乳饼?

王妃 有的,有两大盘。

车力特穆尔 那很好,你就把这砒霜,拿来淹在那上面,把一两片特别多淹一些。穆哥王子是顶喜欢吃乳扇和干饼的,回头你找个机会让他吃,他如果中了毒,那我们就算大功告成了。

王妃 那老头儿呢?不让他吃?

车力特穆尔 不,我们还要留着他来除掉段功咧。老头儿对段功的信赖也不比从前了,这不用说,是你我这半年来的成就,不过那老糊涂还是在踌躇,不相信段功真正会有什么野心。我们今天就得把他这最后的一点踌躇给他打破!

王妃 你小声点吧,我耳朵又不聋。

车力特穆尔 好,那你就这样。但你千切不要让段功的儿女们吃,他们今天是来了的啦。

王妃 刚才阿盖带着他们下那边去了,穆哥也一道去了。你等着,好象有什么声音,我再去看看来。

施继宗此时在栏外显出,复急忙缩回。

王妃走至栏侧张望一回之后,复归原位。

车力特穆尔 你千万不能让他们中毒,因为下毒的人是不会毒死自己的儿女的。

王妃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我毒死我亲生的儿子?

车力特穆尔 唉,你好聪明,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因为那样便愈见得毒药不是你下的了。你是明白,我们的关系穆哥很清楚;而且穆哥死,王位便落不到小王子的名下来。小王子和我很相象,我相信那一定是我车力特穆尔的血脉啦。

王妃 阿盖呢?你说。

车力特穆尔 我看你最好也不要让她中毒。

王妃 哼,留给你好受用,是不是?好让你又怂恿起她来毒杀我,是不是?我同你讲,我什么事情都可为你牺牲,可是你对于阿盖始终迷念着,这点我是不能容忍的。

车力特穆尔 你何必一下就那样生气呢?(又作欲呕状。)

王妃 哼,我总要让你知道一点好歹,你不要以为女人是可以随意玩弄的。

车力特穆尔 你愈说,愈兴奋了。镇静一点儿吧,时间已经很迫促了,国王很快地便会出来了。把乳饼拿出来,你最好赶快下药吧。

王妃 用不着你操心,你倒可以赶快从这儿离开。

车力特穆尔 不,我不看见你把药放好,我是不放心的。

王妃 哼,你这瘟神!你难道还以为我的心肠会比你的更软些?你赶快给我走!

车力特穆尔 不,我要……

宫女甲匆匆由左前方跑上。

宫女甲 (喘息地)国王已经离席,快要出来了!还有段平章同路。

王妃 你再下去,把他们引到这儿来。

宫女甲应声下。

车力特穆尔 我现在非走不可了。

王妃 (起立步至行厨前,取出乳饼一盘)听你的尊便!(侧过身来,将此语吐出,随即将砒霜洒上乳饼。)

车力特穆尔见其将毒放好,复佯醉踉跄由右前方下场。

王妃将凉厨掩好之后,走至后栏将小磁瓶投入池中,若无其事地在台上徙倚,俨若对于各种布置在加以吟味。宫女甲、乙由左前方出场。

梁王及段功随上。梁王装束如第一幕,段功已换平章官服,其制与梁王相仿,而珠饰远逊。

王妃趋前迎接。

梁王 啊,忽的斤,你一个人在这儿吗?阿盖呢?

王妃 阿盖她们都下池子那边去了。穆哥和宝儿两个要去钓鱼啦。(一面扶王就靠床休息,一面命令宫女甲、乙)你们走一个去请公主们上来吧!

梁王 不,不要去,让他们在那边玩的好,赶快替我冲点茶!

宫女甲、乙急向右侧走去,宫女甲扇炉火;宫女乙自行厨中将茶具等取出。

王妃 你怕嗑了很多的酒吧,巴匝拉瓦尔密?

梁王 没有嗑多少,我只嗑了些杨林肥酒和蜜酒。上了年纪,已经不比当年了。(向段功)段功,你请到那边去坐吧。(指示右侧矮桌前圆凳。)

段功 是。(就座,斜向梁王。)

王妃 (亦就座于桌左后隅)平章,你也嗑了些寿酒吧?

段功 勉强嗑了两杯。

梁王 段功这个家伙,我看他什么都很强,就只有嗑酒是太说不上了。

段功 实在很惭愧,平生是滴酒不沾唇的。今天是岳父大人的六十大庆,算破例嗑了两杯。现在连脑子都有点儿发昏啦。

王妃 我这儿有点豆蔻,是解酒的。你吃一两颗?(自怀中搜出纸包。)

段功 不,多谢丈母娘。我是不喜欢吃药的。

王妃 (回顾梁王)你要不要?

梁王 我也不要,我只想嗑点浓茶。

王妃 今天有上好的武夷茶啦。你一定很高兴。(将纸包揣入怀内。)

梁王 那是好极了。

宫女甲、乙在矮桌上冲茶,王妃在旁协助之,冲满四杯之后,由宫女乙先向国王捧去。国王取上一杯,一饮而尽,持杯鼻下吟味。继向段功捧去,段功亦取起一杯。继向王妃,王妃亦如之。再轮至国王前。凡宫女送茶至王前退下时,须后退三步,然后转身。

段功 不过今天嗑寿酒的人都有本领,嗑了的酒很不少啦。

梁王 那里,简直说不上。从前我们世祖忽必烈陛下做六十大寿的时候,大宴七天,每天吃牛三百头,马三百头,羊子五千头,嗑了的马湮米酒一共有两千多车。那时候才真正堂皇呢。

王妃 就是当年你做五十大庆的时候,都比今年要热闹得多了。

段功 那时候,我来参加过。我记得那次大宴了三天。

梁王 唔,是的,是的,那回我是第一次看见你。我想把你留在昆明,结果没有办到。(呷茶吟味之后)哦,段功,很早我就想问你。他们都在说,你是不想再回大理去了,是不是?

段功 想是何尝不想?不过我现在有行中书省的职务在身,自己也就不好随便离开。好在大理也是云南的一部分,所以我在这儿也就和在老家一样了。

宫女乙轮流将茶盏收回。

梁王 那很好,我很希望你真的就把这儿当成你的老家。

王妃 有好些人不满意你,在说你的坏话呢。

段功 那是难免的。

王妃 他们说你袒护汉人,把我们蒙古人看不起。

段功 有好些蒙古来的朋友和外国来的色目人,也实在是太不成话了。骄横无赖,把汉人看成奴隶牛马,任意地敲诈剥削。这实在是误国殃民的事!

梁王 这种情形在开国初年是很盛行的,近来还是有吗?

段功 不仅有,而且手法来得更高明了。从前是无法无天的专横,任意的圈占汉人的田地,**汉人的妻女,草菅汉人的生命,现在呢,是有法有天的专横了。

梁王 唔?

段功 他们把天朝的律法拿来做护符,任意的诬良为盗,诬良为娼,贿赂公行,估买估卖,一样的草菅人命,**虏掠。老百姓们是有苦说不出的。

梁王 哦,这些情形我一向受着蒙蔽,这实在不能容恕。

段功 因此我也伤负了好些人的感情,他们说我的偏见很深。其实我决不是出于偏见,我是想把蒙、汉、色目,一视同仁的。

梁王 这样正好,我正高兴你这样做。

段功(感激地)不过,遗憾的我是一位民家人,在天朝的律法上说来,比起汉人恐怕还要低一等。

梁王 你用不着那样顾虑啦,你不是我的女婿吗?

段功 一般人的偏见也未免太深,开国的时候无形之中把人分成了四等。蒙古人是第一等,色目人是第二等,北方的汉人是第三等,南方的汉人叫作蛮子是第四等。象我呢,他们叫作半蛮子半倮罗,似乎连第四等都不够。

梁王 段功,你安心好了,尽管他们怎样说,我总是不相信的。我自己还没有老耄到不能够辨别是非黑白的那样昏聩的地步啦。(瞥见羌奴)哦,我的外孙女儿来了。

羌奴由后栏左阶上,施继宗与施继秀随后。

梁王 啊,羌奴,羌奴,我的外孙女儿,你来,你来,来同你外公谈谈啦。弟弟同妈妈呢?

羌奴 (一面行动着)回头就上来了。(行至王前请安)外公,你今天喝了很多寿酒吧?你就跟一颗红石榴一样了。

梁王 象红石榴吗?哈哈哈哈,我今天嗑得真不少呢。你也嗑了寿酒?

羌奴 我嗑不来酒,只嗑了些蜂蜜水。

梁王 (抚摩其头)那也很好,外公今天还没有赏赐你,我把我这对玉耳环给你吧。(自耳上摘下耳环与之。)

羌奴 多谢外公。(复向王妃)多谢外婆。(行至段功侧侍立。)

王妃 你很懂礼节啦,真是聪明。

梁王 羌奴,我问你,你在这儿住得惯不?

羌奴 这儿很好,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这儿,还有外公和外婆啦,这儿比大理还要好。

梁王 比大理还要好吗?

王妃 你们大理不是有很好的风景吗?

羌奴 是的,我们那儿有一座大山名叫点苍山,风景也很好。山峰有十九个。还有十八道泉水,我们叫作锦浪十八川,从那山头上流下,处处都有瀑布。我们那儿的石头才叫好看呢。白的就象羊脂玉,黑的就象乳漆,在那上面还有很多好看的花纹呢。

梁王 真的,真的,我这儿的宫殿里面,就有很多柱头和屏风,是你们那儿的大理石做的。——哦。又一个好宝宝来了。

穆哥与段宝各持钓竿一,由后栏右阶上。阿盖随其后。

梁王 来来来,宝宝,你们钓了很多的鱼吗?

段宝 还没有找到蚯蚓呢。

梁王 不要紧,不要紧,外公今天要把一对鱼给你啦。(自项上将金锁、玉鱼取下。)

段宝将钓竿倚于栏次,走至梁王前,梁王即将双鱼颈环戴其颈上。

段宝 多谢外公。(复折向王妃)多谢外婆。(再遥向穆哥一鞠躬)多谢舅舅。

梁王 (笑出)啊,好孩子,好孩子。是什么人教你这样的?

段宝 妈妈教我的。

梁王 是哪一个妈妈呀?

段宝 我的新妈妈。(跑至阿盖身畔。)

梁王 阿盖,你和他们处得这样好,我是很高兴的。做晚母的人是要这样的贤淑才行。

王妃 可惜我就没有那样的贤淑啦。

梁王 哪里,哪里,因为你好,所以阿盖才跟你学好了。你们吃不吃一点儿点心啦?

阿盖 爸爸,不要把东西给他们吃,他们才吃过饭不一会。他们每天下午在这时候是要睡午觉的,我想要他们早点儿回去。(向段功)阿奴,我看你也象嗑多了一点酒啦。

段功 是的,我的头有点儿发昏。我还要到南门大营去检阅队伍,正想要先告辞回去了。

王妃 你们何必那样着急呢?

段功 那么,阿盖,你们留在这儿陪外公外婆吧,让我一个人先回去好了。

阿盖 不,爸爸要在这儿睡午觉的,也不好让孩子们在这儿搅扰。连穆哥小弟我都想要他一道去玩呢。

段功 (起立)好,那么我们就告辞吧。明天再和外公外婆到东寺去敬香,今天就不再打扰了。(向阿盖)阿盖,我看,你可以留在这儿帮忙外婆啦。

王妃 不要客气吧。

梁王 真的说走就走吗?(自靠**撑起身来。)

段功 还有明天啦,明天还可以高兴一天。好,宝宝向外公外婆告辞,穆哥,你同我们一道去?

段功率羌奴、段宝向各人告别。

穆哥 (急将钓竿放下)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同宝宝一道去。(将行。)

王妃 (叱止之)不,你也要睡午觉的,你不能去。

阿盖 小弟,我在这儿陪你啦。我把他们送出去就转来。

段功、阿盖、羌奴、段宝、施继宗、施继秀等同由左前方下。梁王与王妃均起立送之,穆哥甚不如意,退倚于后栏上不动。

梁王 唔,阿盖这孩子,年纪青青,没有想出便很能够处理家务。(回转身来。)

王妃 不过段功那个样子,我实在有点儿看不惯。他简直就把我们当成仇人一样。生生疏疏,硬硬撑撑的。

梁王 武人总不免是有那样的情形的。

王妃 车力特穆尔不也是武人吗?可又不象他!我看他始终和我们不能融洽。他说来说去总忘记不了我们是蒙古人。

梁王 (不置答,走至穆哥前)穆哥,你怎的?不高兴吗?爸爸还有顶好的东西给你啦,我要给你这把短刀。(自腰上解下,与之带上)这是我们世祖忽必烈皇帝传下来的波斯刀,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啦。(见穆哥仍无喜色,复回向王妃)忽的斤,你给他一片乳饼吧,他是顶喜欢吃乳饼的。

穆哥 不,爸爸,姐姐给我说过,叫我千切不要乱吃东西!

王妃 (触怒)哼,你就只晓得你姐姐,你去给段功做儿子去罢!不识抬举的东西!

穆哥 好,我吃,我吃,我什么都吃;你有多少,我给你吃多少。

王妃 (自厨中取出乳饼一片)要吃你就拿去吃。

穆哥忿忿然前进,受之,胡乱吃嚼。

王妃 (自语)这些乳扇、乳饼和寿桃、寿饼都是段功送来的,我本来打算一家子人在这儿团圆,大家高高兴兴地用些茶点,可那段功又那样气冲冲地跑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和我们有什么仇。

梁王 留着明天吃吧,明天带到东寺去用也是一样的。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时候,正好到郊外去游玩游玩。穆哥,明天我们要到东寺去啦,你高兴些吧。回头同你姐姐说,要羌奴和宝宝也一道去。

穆哥 不,我不想去,我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梁王 好,好孩子,不要生气了。忽的斤,你再拿一片乳饼给他吧,我看他吃得很有味。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小人吃东西有味,比自己吃还要满意。

王妃 (如言,复与一片)这是你姐姐送来的东西,吃了总可以心满意足的啦。

穆哥 (复接到手)吃了就叫我死,我也心满意足。(又胡乱咽下。)

王妃 哼,你死吧,我就看你死给我看。

阿盖由左前方折返。

梁王 阿盖,阿盖,你快来!你快来!你弟弟正在望你。

阿盖 我把他们送走了。(走至穆哥前,爱抚之)弟弟你怎的?你不高兴吗?

穆哥 我心里有点难过,阿姐。

阿盖 你是看见宝宝走了,你难过吗?不要紧,明天我们一道到东寺去啦。

穆哥 我也不去,我心里很难过。(渐渐呈苦闷之色,投入其姐怀中。)

阿盖 (急拥抱之)啊,小弟弟你怎么的?

穆哥 (苦闷)姐姐,我我,我错了,我没有听你的话……

阿盖 怎么的?怎么的?

梁王开始着急,王妃故作张皇失措之态。

穆哥 (愈苦闷)我,我,我,吃了妈妈给我的乳饼……

阿盖 (惊呼)啊?阿弟!(紧抱穆哥。)

王妃 (故作十分悲忿)把我的儿子给我!(自阿盖怀中将穆哥夺去。)

穆哥倒地。

王妃 (随穆哥跪下,拥置于膝上)你们赶快去找太医来呀!赶快去找车力特穆尔来呀!这一定是中了毒!啊,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儿呀!(痛哭。)

梁王 (惊惶万分,欲夺取穆哥,见王妃不予)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开始焦躁地盘旋。)

阿盖 (向宫女)你们赶快分头去请丞相和铁知院来,他们大概还在外边嗑酒。

宫女甲、乙急急分道由右前方及左前方奔下。

王妃 (号眺哭诉)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儿呀!你才十二三岁,就这样死于非命了吗!你真忍心呀!你把娘的心肝都挖去了呀!(以下一直翻来覆去,连哭带诉。)

梁王在左侧盘旋,阿盖立侍妃侧。

宫女甲引侍医铁知院由左前方上,宫女乙引车力特穆尔由右前方上。二人均有醉意,同奔至王妃侧近。

铁知院 是怎么的?

王妃 (止哭,哽咽)是段平章送来的路南乳饼呵,我把了两片给他吃。吃了没有一会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呵。(哭出。)

铁知院 该不是中了毒吧?

车力特穆尔 平章送来的东西怎么会有毒呢?你先摸摸王子的脉,看是怎样?

铁知院 (摩脉)已经很细微,差不多快要摸不到了。

王妃 (号咷)嗳呀,我的心肝儿呀!(痛哭一声,伏于穆哥身上,宛如气厥,不复作声。)

铁知院 赶快,赶快,王妃气厥了,扶到睡椅上去。

宫女甲、乙急扶王妃至靠**睡就,为之按摩其手足。

阿盖 你们把穆哥小弟抬到那长桌上去吧。(自行前进将博山炉取下,置于高案上,倚案而立。)

铁知院等将穆哥扛置于桌上。穆哥抽搐,最后气绝。

车力特穆尔 你看,是不是中了毒呢?

铁知院 这个,的确是中了毒无疑,不过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车力特穆尔 你可以把那些剩下的乳饼、乳扇和寿桃、寿饼通同拿来看一看啦。平章送来的礼物怎么会有毒呢?

铁知院 好吧,检验检验看吧,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呢?

宫女甲 (回头指示)在那个厨子里面。

车力特穆尔和铁知院行至厨前,开厨检视。

铁知院 有了,有了,通在这儿。(先取出乳饼一盘,仔细视之)唔,有很多的砒霜啦!

梁王 (在苦闷徘徊中突然止步)什么?砒霜?

铁知院 是砒霜啦。这很简单地就可以判定。你们看吧,这一些白粉假使是糖,糖没有这么白,假使是面粉,面粉没有这么干。而且面粉一烧便要烧焦,糖也是要焦的,还有一股糖味。我们可以烧烧看啦。假使这些是砒霜,一烧就不见了,什么气味和痕迹都没有。

梁王 你赶快抖些下来,烧烧看!

铁知院 好的,好的,好在这儿火也方便。就把这些白粉抖在炉子里面看吧。

梁王 你们把炉子移到这边来!

车力特穆尔至炉畔,去其水壶,移炉至舞台正中处。铁知院即挟一二片乳饼轻轻向火上弹动。

铁知院 请看,请看,一点黑点子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怪味。我断定这是砒霜无疑!再不然,可以拿一条狗来!

梁王 (厉声地)好了,不准再试了!我现在算从梦中醒来了!车力特穆尔,我失悔没有早听信你的话!你去传出我的命令,把段功给我捉来!我要他把这些乳饼通同给我吃掉!

铁知院将炉移去,放还原位。

车力特穆尔 (镇静地)大王,可否让我表示一点意见?

梁王 你有什么意见?

车力特穆尔 我看,这事恐怕还不可造次。

梁王 甚么?

车力特穆尔 这毒怕不会是段平章下的。

梁王 胡说!是他送来的东西,放在我王府里,都是王妃一手经理,谁个还敢下?难道王妃还肯下来毒死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并且刚才段功在这儿的时候,我叫王妃把点心给他的儿女吃,他匆匆忙忙地便把他们带走了,这不更显得是作贼心虚!(向阿盖)喂,阿盖,你来!

阿盖倚立案旁,悲恨交集。

梁王 (趋至阿盖前)这事情你一定是知情的!你说!

阿盖 (悲忿而坚定)爸爸,详细的情形我都知道。……

梁王 (大怒)好!你还是我的女儿!你给我把这些乳饼通同吃掉!

阿盖 爸爸,我心里有无限苦痛说不出来,我愿意听从爸爸的严命,陪小弟一道死。(说毕即将取乳饼。)

车力特穆尔 啊,那可要不得。(忙将乳饼和盘抢至后栏向池中抛去,池中起了一阵水声。)

梁王 哼,你真忍心,你简直是禽兽!你就要毒死你的后母,你就要毒死你不同娘的兄弟,都还有话可说;我是你亲生的父亲啦,连我这条六十岁的老命你都忍耐不过了吗?

阿盖 爸爸,我有苦说不出,但这并不是段平章的罪。

梁王 好,你还在替那魔鬼说话!不是他的罪,是你的罪?好,我可以叫他来对质。车力特穆尔,你去!你快去!

车力特穆尔 (镇静地)不,大王,我想这件事情非得慎重不可。

梁王 还要什么慎重?

车力特穆尔 (十分镇静地)照道理说来,阿盖公主是不会知情的,段功把公主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可以明白了。(间)段平章野心勃勃,我们早就知道,不过万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一着的。有人说他和明玉珍、朱元璋都在暗通消息,看来倒是千真万确的了。不过他的心计分明是想毒死大王,好并吞云南,颠覆我们元朝的统治,和明玉珍、朱元璋合流。但现在大王没有中毒,而只是王子牺牲了。他早就在笼络人心,云南的老百姓都认他为重生父母,而且又有大兵在手,四门大营的统帅都是他的私人。现在去叫他,那简直是打草惊蛇,不但把他叫不来,还会激成他的叛变的。因此我觉得,似乎非得考虑一下不可。

王妃 (俨若突然转过气来一般地)嗳哟,我的痛心儿哟。(无力地啜泣。)

梁王忿然无语,复开始焦躁地盘旋。

车力特穆尔 (十分镇静地)我想,今天的事情,最好暂时不要声张。王子死了的消息,也不准传播出去。凡是今天在这儿的人,一概不准向外边泄漏。因此我觉得,似乎非得考虑一下不可。

王妃 也要尽力镇静,装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假使这样装假未免有点困难的话,那就装病也好。总之不要使外边的人有丝毫的觉察。做到了这一步的时候,第二步就要望阿盖公主来主持了。

梁王 什么?你要她主持什么?

车力特穆尔 (语调放重)很简单。只要阿盖公主没有忘记她是蒙古人,没有忘记她是梁国的公主,没有忘记她应该替梁国锄奸,没有忘记她应该替穆哥王子报仇,那么,事情就很容易办。

梁王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她不能办,我也要叫她办!

车力特穆尔 (语调放重)很简单,只要公主在今天晚上用同样的方法把段功毒死!

梁王 唔?

车力特穆尔 (放平静)只要段功一死,他的部下就可以瓦解,梁国的大患因此消除,穆哥王子的仇恨也就报复了。这就是我的一点愚见。

梁王 (略作考虑)唔!这容易办。好,就照这样做,一切的情形都不准向外边声张。有谁声张的,我要处以极刑。忽的斤,你也不必再哭了。你拿出你平时的气概来,要替儿子报仇。

王妃 (自靠**抬起半身来,带哭地)只要有谁替我儿子报仇呵,我的心就暂时变成石头也可以,反正我现在是已经变成石头一样了。

梁王 阿盖,你怎样?你是听见的!

阿盖 (意外地坚毅)我,我一定要替兄弟报仇!

梁王 好,谅你应该还有得这样一点良心。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向铁知院)铁知院,现在你下去,赶快替我配两瓶孔雀胆的酒来!

铁知院 那很简单,外边就有酒,药品我是随身带着的。(由右前方下。)

梁王 (向车力特穆尔)车力特穆尔,你下去作其他军事上的万一的准备!段功死后,他的部下就由你接管。假使有什么**,一切都以军法从事!

车力特穆尔 是。不过,我还得补充一句,段功是不大喜欢嗑酒的人,用毒酒去,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吧?

梁王 我也想到,但要用酒去毒他,他才不疑是毒。(向阿盖)阿盖,我告诉你,你回头把酒拿回去,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蛇胆酒,是广东送来的,和大理、金齿一带的鳄鱼胆酒不同,吃了可以清心明目。你可以尽量地劝他,也不必就在今天晚上一定做到,太急了反而使他生疑,限你三天,在三天之后你假如还没有办到,你也休想来见我!

车力特穆尔 这样倒很周到。那么,我就下去了。(将下。)

王妃 车力特穆尔呀,我现在连站都站不牢了,你来把我扶下去吧。

梁王 那很好。车力特穆尔,你的忠心一片,我将来一定要很好地报酬你。

车力特穆尔 这是做臣子的本分。(将王妃搀扶起,徐徐向左前方走去。)

王妃 (将下,时复回顾阿盖)阿盖,我千万恳求你,希望你不要忘记,一定要替弟弟报仇呵。(下。)

阿盖 我一定要报仇,仇报不了,我也不想活。

铁知院匆忙地携酒二瓶,由右前方上。王妃与车力特穆尔为之住脚。

铁知院 这酒我在这儿对好吧。(在长桌上解囊,取出一小磁瓶)这是孔雀胆,是铜绿的粉末。再配一点别的药料做引子。(又一一放毒)这是砒霜……这是鹤顶松……这是河豚蛋的粉……这是蝮蛇口水制成的精。……有了这些东西,任你是铜打铁造的金刚嗑了也都要叫你阿弥陀佛。(配毕,授瓶于梁王。)

梁王 (向铁知院)你现在可以下去了,一切的情形都不准泄漏。

铁知院 是。(收拾药囊毕,将下。)

车力特穆尔 你等一下。

铁知院 (转身)是。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车力特穆尔 (向王妃)娘娘,你请在这儿倚靠一下。(离王妃,复招铁知院)你来,请你到这边来。我有点事情要同你商量。(招铁知院至后栏,出其不意地推之入池。)

一阵水声。

梁王 唔,这倒做得很干净。

车力特穆尔 (转身至王妃处,复将王妃扶定)那家伙不一定可靠,等到明天清早,就说他喝醉了,自行失足落水了事。

梁王 好,我也不想在这儿睡午觉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将酒授阿盖)阿盖,我要再告诉你一遍:这酒假使取不得段功的命,我就要你的命!(回头即行。)

车力特穆尔扶王妃随之。

阿盖两手持酒瓶立于场中,悲忿不可名状。

——幕急下

第三幕 段平章之居室

正面左半一带花格门,当中二扇可开,为出入通道。其外有望台一段,有栏杆可凭倚。月光皎洁。

右半向内凹入,成一小阁,背面有圆窗一道。窗之左右悬有弓箭铜镜之类。

小阁右隅衣帽架一,左隅为盥洗台,盥具多铜制。其右前隅有门一道,通平章夫妇之寝室。正中有一段间壁,壁上挂成吉思汗画像一帧。其下于一搁架上放**一盆。

左右侧壁上均有古代犍陀罗壁画之模仿。右壁有狮头、虎头之类为饰,其下有长条搁案一,上置古装书多种。前方有侧门一,通羌奴与段宝之寝室。

左壁前方相对称处亦有侧门一道,通施继宗、施继秀之寝室。

左前置圆桌一,上敷毡毯,其上有茶壶、茶杯一具,周围有圆凳数张。

右半正中处斜置一长案,上置文具案牍诸事。有坐椅二:一在案后,一在案前靠后。

第一场

前幕之直后。幕开,场上寂无一人。

有顷,阿黎由外将花格门推开,入室,闪立一旁。

段功已改换戎装,身着披风,头戴蒙古盔,与杨渊海并肩而行,交谈入室。杨渊海着便服,脸上有创伤。

杨渊海 真是使人愤慨的事,好在我身上丝毫也没有受伤,可惜我那匹马却被他们射死了。

段功 你是几天前离开大理的?

杨渊海 我是在十天前就离开了大理,但是一走进了中庆府的境界,就遇着了一大批的刺客,他们埋伏着向我狙击,把我所带的人差不多都射死了,马也射死了。礼物也被他们抢光了。所以我只好空着手回来,把限期也耽误了。

段功 你说他们是刺客?(走向案旁就座。)

杨渊海 (对坐)是啦,那并不是普通的绿林豪客,而且那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番兵,有蒙古兵,也还有色目人。我还捉着了一位色目人,把他带回来了。

阿黎在二人入室后,即退出准备进茶,此时捧茶二盏进。

段功 你问过他什么没有?

杨渊海 我还没有问过,因为我不懂他的话,他也不懂我的话。

段功 我看阿黎是懂各种各样的番话的,可以去带他来,我亲自审问他一下。

杨渊海 那是再好也没有。我感觉着这背后一定有很大的阴谋,或许我们在这位色目人的身上,就可以找得出它的线索。

段功 这件事情,我看还不好过分的追究。

杨渊海 总管,你是太宽大了。我想在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段功 正是因为可能有更大的阴谋,所以我不想过分的追究。

杨渊海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段功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也不只一次地告诉过你,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转向阿黎)阿黎你去看看他们辔的马究竟怎么样了。

阿黎 是。(下。)

杨渊海 总管,你的意思我是理解的。我一个人受伤,甚至就算是丢命吧,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不过我看他们的诡计,并不仅在暗算我一个人,而是在图谋暗算你的。

段功 有我在这儿一天,他们总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

杨渊海 可是,在暗地里为非作歹,那是更可怕的。你的过分宽大实在不是办法,认真说,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在这儿同流合污的!

段功 你要打算怎么样呢?还是你那一套,要我和明玉珍、朱元璋合流?从云南的内部干起来,是不是?

杨渊海 这正是我们最应该走的路!你应该没有忘记元朝和我们大理本来是敌国,你应该没有忘记我们大理人所受着的将近一百年的亡国惨痛!现在大江南北的义军风起云涌,正是我们将要翻身的时候,雌伏在这儿,究竟为的什么呢?我这一次回大理去,我们大理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已经对于你有很深刻的误会了。

段功 他们对于我怎样误会?

杨渊海 有好些人都说你是贪图富贵荣华,忘记了祖宗百年的大仇。更有好些人说,你是迷恋着公主的美色,失掉了你一向的英雄气概。

段功 (苦笑)杨渊海,你是不是也在这样看待我呢?

杨渊海 (叹息)我是比较能够了解你的。梁王对于你的信赖,公主的贤德,我这半年来看得很清楚。但是梁王左右的廷臣都是一群坏蛋,偏见极深,无法挽救。我看你所企图的和亲的目的,终竟要失败的!

段功 失败还是成功,只好等待将来再来判断吧。在目前别人要怎样误会我,我也只好由他,不过我所企图的事情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吗?

杨渊海 很顺利吗?

段功 是的,在我看来,实在是收到了意外的成功。你想,国王招我为他的驸马,给予了我一位贤德的内助——杨渊海,我的阿盖,你很知道,在一般人里面恐怕很难再找得出这样贤德的人吧。国王还让我和你都参预政事,把四门大营的兵权都交在我手里。他这样开诚布公,我们怎能够不为他鞠躬尽瘁呢?

杨渊海 (叹息)唉……

段功 (见杨渊海将发言,急制止之)你不忙说吧。你让我把我所想说的话说完。我回头就要到南门大营去,和你一个人这样谈话的机会是很少的。据我看来,云南的局面是比从前好得多了。为非作歹的人近来都很有顾忌,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一年来的收获。慢慢地来吧,“欲速则不达”啦,和平地可以达到的目的,为什么一定要用流血的办法呢?

杨渊海 (叹息)唉,我们的根子是陷得太深,就如象池子里的荷花一样,表面上虽然开着繁茂的花,但是脚下是很深很深的软泥。衰败的时候是快要到来的。

段功 (微笑)你又要开始做诗了吗?哈,哈。……

阿黎出场。

阿黎 报告总管,马已经辔好了。

段功 好,我现在就动身出去,公主回来的时候你告诉她,说我今天晚上要回来得迟些。

阿黎 是。

段功 (回顾杨渊海)杨渊海,你休息一下吧。

杨渊海 不,刚才我已经休息了好一会啦。我愿意同你一道去。

段功 今天你可以不必去。我这儿还有好些文件没有处理,你假如不怕麻烦,请你替我代拆代行。

杨渊海 我就留在这儿处理好了。

段功偕阿黎由花格门下场。杨渊海送至门次之后折转身来就座案旁,展开文牍,埋头处理。

有顷,有唱歌之声,由远而近:

去时野火遍山赤,凯歌回奏梁王怿。

自冬抵此又阳春,时物变迁今又昔。

归来草色绿茸茸,萌芽甲折何生意!

杜鹃声里日如年,好归去!

杨渊海顷听有间,段宝、羌奴、施继宗、施继秀、阿黎,由花格门作行军步伐鱼贯而入。入场之后仍继续歌唱,在屋中巡绕一遍,复向花格门外走出。阿黎将出门时,被杨渊海呼止。余人仍唱歌而去。

歌声渐渐消失。

杨渊海 阿黎,我有点事情要和你商量。(向阿黎走去。)

阿黎 (停足后,又向杨渊海走去)杨渊海参政,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二人步至左侧壁次。

杨渊海 我要问你,在我回大理之后,那车力特穆尔是不是还时常到总管这儿来?

阿黎 你问他吗?他就跟老鼠一样,没有一天不偷偷摸摸地到这儿来一两遍。

杨渊海 (微笑)唬唬,你比他为老鼠?

阿黎 是啦,不象吗?简直活象老鼠!

杨渊海 我可觉得他象一条蛇,而且是很有毒的一条蛇!

阿黎 不错,说蛇倒更要象些,只是不会冬眠。

杨渊海 你看,我们有没有方法,使他冬眠一下?

阿黎 那很简单,只要总管许可,我随时都可以打断他的五寸子!只是(把声音忽然放低,有些感伤之意)我们的总管是太厚道了。

杨渊海 我们的公主怎样?

阿黎 我们的公主?你说是怎样?

杨渊海 我是说她对于车力特穆尔的态度。

阿黎 我看她是和我一样,把他恨入骨髓!

杨渊海 唔,刚才你们在唱军歌,你唱起了那首歌来,会不会想到七里关的事?

阿黎 怎么不?我正因为回想到,所以我特别地恨那只老鼠,恨那条蛇!

杨渊海 可是那样的蛇还不仅一条呢!我现在真是有点失悔,我们从前为什么要把明二赶走!

阿黎 你真是在失悔吗?

杨渊海 怎么不真?我这半年来为这件事情,时常在心里难过。

阿黎 是什么理由呢?

杨渊海 什么理由?这理由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明二打进了云南,正是使我们翻身的时候,我们却把他赶走了。

阿黎 赶走明二,倒没有什么。认真说,是明二自己站不住足,所以你们才能赶掉他。只是你们没有回头来把这批蛇赶走,我是不大明白的。

杨渊海 你是说我们应该和明玉珍、朱元璋他们一样地干吗?

阿黎 怎么不应该呢?我们的段总管难道比陈友谅、方国珍还要弱些?

杨渊海 (突然变脸,以手握着阿黎的领襟)好家伙!你这个图谋不轨的小倮罗!我把你抓住献给车力特穆尔丞相!

阿黎 (一时不知是真是伪,颇为惶惑)啊,参政,你……

杨渊海 好家伙!你给我走!没有多的话说!(拉着阿黎向花格门走去。)

阿黎 (开始抗拒)你,你,你这险恶的东西!你这奸细!

杨渊海 (释手,忽然大笑)呵,哈哈哈哈,我是和你开玩笑,呵,哈哈哈哈。

阿黎 我才不和你开玩笑,你要不是奸细就应该向我叩头。(反扭杨渊海手。)

杨渊海 呵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我甘愿向你叩头。……

二人正纠缠之际,阿盖一人手持二瓶酒,悄然由花格门上。

阿盖 阿黎,你怎的……

阿黎闻声将手释放,一时不知所措。

杨渊海 公主,没有什么,我在这儿和他顽皮。

阿盖 (勉露微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杨渊海参政?

杨渊海 我到了有两个时辰光景了。

阿盖 你脸上怎么有伤?

杨渊海 因为我在路上遇着土匪,受了点儿微伤。同时我要向公主告罪,我把公主所托付的祝寿的礼物,通同丢掉了。

阿盖 那不要紧,反正现在也用不着了。你见到了摩呵罗嵯吗?

杨渊海 刚才还同总管在这儿谈了一会,他到南门大营里去了。

阿盖 走了好一会?

阿黎 没有好一会,总管走的时候,还叫我报告公主,说他今晚上说不定回来得很迟。

阿盖 是他一个人去的?

阿黎 不,他带了好几名卫士一道去。

阿盖 (踌躇了一忽)那可不大妥当,阿黎,我看你应该赶快追上去。总管什么时候回来,你得和他一道回来。

阿黎 是,我就去。(准备下场。)

杨渊海 让我也一道去吧。

阿盖 那样更好。不过太麻烦了你。

杨渊海 不,我丝毫也不感觉疲倦。刚才总管要我替他看公事,其中有一两件我还得向他请示才行。

阿盖 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杨渊海将文牍卷宗抱着,与阿黎同下。

阿盖将孔雀胆二瓶置于搁架上,悲不自胜,突然倒坐于凳上,掩面而泣。

舞台转暗。

第二场

舞台转明。背景不变,房中已燃灯烛。

羌奴在右,施继秀在左,同在圆桌上缝制军服。

有间,段宝与施继宗由花格门上,同入室内。

段宝 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呢?

羌奴 妈说不大舒服,进房间里去了。

施继宗 (至圆桌前对施继秀)你们怕缝了很多吧,我要赶工才行了。(走入左侧门内。)

段宝 (向小阁走去)妈!爸爸还没有回来呢。

阿盖自小阁右侧门走出,眼眶尚发红。羌奴与施继秀起立,为整饬案前坐椅。

阿盖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段宝 还没有呢。妈,你不舒服吗?

阿盖 没有什么,刚才东西吃多了一点。

段宝 妈,你怎么在哭?

阿盖 有点灰尘掉在我眼睛里。(步至案左就座。)

羌奴 我帮你吹吹看好不?妈?

阿盖 不必了,已经跟眼泪一道流出来了。

羌奴、施继秀退还原位,施继宗自左侧门抱针黹出,就座于圆桌正面。三人开始缝纫。

段宝 (在案前徙倚,颇觉无聊,自语地)穆哥舅舅,今晚上为什么不来呢?

阿盖急用手巾掩眼。

段宝 妈,我看我还是读《正气歌》吧。

阿盖 (仍用手巾揉眼)好的,你快去拿来。

段宝走入右侧门内,旋复走出,手中执书一卷。就长案后靠椅上展读。

段宝 妈,请你教我。

阿盖 (已忍住眼泪)好的,刚才是读到“一一垂丹青”的,我们接着读下去,我读一句,你跟着读一句。(读,段宝亦随声和之)“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好,就只读这四句。你自己读一遍看,你读得顺口的时候,我便把意思讲给你听。这几句都是故事啦。

段宝 都是故事吗?那才有趣啦。(兴致冲冲地朗读)“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阿盖 很好,很好。你听我给你讲故事吧。

羌奴及施继秀、施继宗时时停止手中女红,倾听。

阿盖 古时候有一个齐国,就在现今的山东。有一次出了一个奸臣,叫着崔杼,把齐国的国君杀了。齐国的太史,就是纪载国家大事的史官啦,他照着事实纪录了下来,崔杼不高兴,便把他杀了。

段宝 那样就要杀人吗?

阿盖 哼,他还要杀呢。那史官的兄弟看见他哥哥死了,又跑去照着他哥哥的办法,照实记录了下来,崔杼又把他杀了。

段宝 又杀了!

阿盖 他还要杀呢。又有一位兄弟又跑去照实纪录,崔杼又把他杀了。

段宝 又把他杀了。这家伙好凶呀!

阿盖 是呵,一连就杀了他们弟兄三个人。可是还有一位兄弟,还是不怕死,又去照实纪录了。

段宝 那又要把他杀掉喽。

阿盖 不,这一次可却没有杀了。崔杼看见他们不怕死,拿着没有办法,也就尽他照实纪录下去了。这就是“在齐太史简”。

段宝 简是什么呢?

阿盖 简就是竹片子啦。古时候还没有纸,就用竹片子来著书写字,就象现在庙里求签的签那样。这齐国的太史们都不怕死,在他们所写的东西里面是包含得有正气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正气是凝结在他们所写的东西里面的。

段宝 为什么那崔杼那样不讲道理呀?他做都做得,人家就写不得?

阿盖 这是很平常的,凡是做了坏事的人总不喜欢人家说他坏,他总还要装起一个很正经的样子。就是小孩子们做错了事,也都是这样的毛病,一受了大人们的申斥,总是要做出一个不好看的脸色的。

羌奴 对啦,对啦。我们都有这个毛病。

阿盖 所以一个人要说真话是很不容易的事,就是要照着别人所做的事情真实地说出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事。象齐太史兄弟分明晓得崔杼是一个坏人,写了会丢命,然而他们也要写。而且死了一个也不怕,死了两个也不怕,死了三个还是不怕,终于让恶人也没有办法。这才算是值得佩服的。

羌奴 妈,经你这样解说,读书实在是有趣,以后要请你多多给我们讲书啦。

阿盖 不过,我的智识有限得很,不能够有多的东西教你们的。

羌奴 我能够学到妈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盖 好吧,你是很聪明的,只要你肯用功,一定可以盖过我。不过我今天晚上心里有点不舒服,我就只讲到这里为止。以下明天再讲吧。宝宝,你假使不睡的话,我看你最好把前面的温习一下。

段宝 好的,我要把它读得来倒背如流。(起身步至案后靠椅,坐于其上,准备诵读。)

余人复埋头专心缝纫,阿盖默坐,颇为惆怅,而勉强振作精神。

段宝 (朗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建昌阿黎出现于门次。

阿黎 大总管回府来了。(俟段功出现后,即下。)

室中人均起立。

段功出现于门次。羌奴与段宝同时向前跑去,各执其左右手,一同走动。

羌奴 段宝 爸爸回来了。

段功 啊,回来了,回来了。你们都在用功吗?好得很。我老远就听见宝宝在读《正气歌》,读得很明朗。

羌奴 妈妈今晚上给我们讲了齐太史的故事,真是有趣得很呢。

段功 听讲故事你们是顶喜欢的喽。(走近小阁处。)

阿盖 (助段功卸去披风、头盔,挂于衣架上。其下露出戎装)你今晚上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呢?

段功 我在南门大营检阅了之后,还和营里的弟兄们讲了些话来。

阿盖 晚饭还没有用吧?

段功 已经在营里用过了。(抚摩羌奴与段宝之头)我看,你们在晚上不必多用功了,不要把眼睛弄坏了。继宗,继秀,也太辛苦了你们啦。你们可以早点休息。

施继宗 施继秀 我们没有做到什么。——时间还早得很呢。

阿盖 你们可以走一个人去把总管的便衣拿来。

段功 不,回头我到房里去换。

阿盖 去打一盆水端进房间里去,另外冲一壶茶。

施继宗、施继秀将针黹收拾入左侧居室之后,再走出。施继宗取铜盆,施继秀提桌上茶壶,同由花格门下。

段功 (坐于阿盖适才所坐之椅上,段宝倚于膝间)明天清早一早要到东寺去,羌奴们恐怕要早点休息才好啦。

阿盖 (亦坐于案后,羌奴倚立于其侧)明天我打算不让他们去。这两天外边的秋瘟流行,刚才你们回来之后穆哥——便病倒了。

段功 哦?什么病?很厉害吗?

阿盖 (不很自然地)据铁知院说:怕是伤寒。

段功 啊,那可要当心啦。伤寒是很能够传染人,外边近来伤寒也很流行,南门大营里便病倒了好几位弟兄。

阿盖 所以我明天想不要羌奴和宝宝们到东寺去,并且要叫他们切忌不用乱吃东西。

段功 那是很好的,就那样决定好了,反正穆哥小弟不能去,他们去也没有兴趣。不过,你是怎么的?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阿盖 没有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段功 你可要当心才行啦。没有你的时候,我倒没有感觉得什么,一有了你,万一你是病倒了,我会要失掉一根擎天柱。

阿盖 (略呈喜色)你把我看得这样贵重!其实我太年青,什么都不懂。我倒很替你担心呢。

段功 怎么的呢?

阿盖欲言复忍。

段功 你有什么话不好向我说的吗?

阿盖 (略顿)我停一会慢慢同你谈吧。(起立)等我去照拂羌奴和宝宝睡好了来。

段功 (亦起立)那很好。好,两个小乖乖,你们同妈一道去睡觉。(抚摩段宝之头。)

羌奴 爸爸,我们就先去睡了。

段功 好,希望你们睡得来就给两栋木头一样。

段宝先将桌上书籍掩好,执之,与羌奴向右侧门走入,阿盖随其后,同下。

段功一人在室中徘徊一阵,见搁架上酒瓶就而取视,复放还原处。

施继宗捧铜盆,施继秀提茶壶上,施继宗入段功室,施继秀就圆桌上取茶杯一枚,斟满,捧向段功。

施继秀 总管,请嗑茶。

段功 (接受)好,你可去休息,不要再照拂我们了。

施继秀 是。(向左侧门走入。)

段功将茶嗑了之后,把杯放还原处。施继宗自段功室走出。

施继宗 总管,请洗脸。

段功 好的,今晚上没有什么事情了,明天要起早,你可以去休息。

施继宗 我还要等一下公主呢,我去把公主掉换出来。(向右侧门走入。)

阿盖自右侧门出。

阿盖 阿奴,你还没有换洗吗?

段功 唉,现在我成了一个大孩子,没有你相帮一下,我连穿衣吃饭都要成问题啦。

阿盖 (微笑)你真会说笑话。好,我陪你去换洗去。

段功 (指架上酒瓶)那两瓶是酒吧?

阿盖 是的,是药酒呢。我还没有告诉你: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出去了。那是爸爸送给你的。他说是广东送来的药酒,对于跌打损伤很有奇效,但是一滴也不能进口,有很猛的毒。

段功 哦,岳父老是那样关心我,我很感激。不过这样有毒的东西总得藏在僻静的地方才好,再不便写两个“有毒”的字帖在上面,不然让别人误服了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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