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夏后,语气轻了许多,说:“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亲人、朋友,因为与我们关联最为紧密,现在已经处于完全隔离的状态下了。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平静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结局。你……你能明白吗?”
夏后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他点点头,又颓然摇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渗透之前就没有?你又怎么保证几百几千年后,没有特执会了,就不会发生渗透到我们之前历史的事件?”
齐姜摇头:“我也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个事实:地球并非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虽然它绕行太阳的轨迹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阳系却在以九十万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前行。我们只能这样假设:从某年开始,太阳系的轨迹切入了某个高维度宇宙弦的振动范围,才导致渗透开始发生。当然,也根本无人知道什么时候太阳会带着我们离开这区域。也许在那之前,人类早就因各种渗透事件而彻底灭亡了。”
夏后深吸了一口气。
“你害怕了?”她问。
“是你疯了。”夏后回答,“如果不是,那一定是这世界疯了。”
他俩都不再说话。片刻,两人同时站起来,继续赶路。前面已经没有道路,齐姜燃起一根柴火,带头向林子里钻去。好在这里是皇家陵园,经过两百多年维护,大型野生兽类已销声匿迹,只偶尔有狐狸或是野猪一类的动物出没。
没有鞋子,两人的脚早就破了;单薄的衣服既不能御寒,也挡不住尖锐的灌木、树叶等物。夏后被一簇灌木划破了手,正要叫疼,却见前面齐姜的手臂和大腿被划得鲜血淋漓,她哼都不哼一声地继续往前跑。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时明白了齐姜的真正使命。他脚下连着绊了几下,险些跌倒。
齐姜回头问:“怎样?”
夏后咬牙忍住脚踝的疼痛:“没事,走!”
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号丢了烟头焦急地问:“查到了吗?”
郎云摘下眼镜,沉重地叹口气:“没有。一点违背历史常识的东西都没有。他所做的笔记全是基于已知历史的阐述,看不出有异常的地方。”
一号愣了片刻,见郎云要走,他一把拉住了他,恳切地说:“教授,请您再审视一次。”
“我已经全部看完了。”
“不、不,你不明白……”一号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还剩下三小时二十七分,请您继续审视。”
郎云跟他对视了几秒钟,勉强说:“好吧……那我再看一次。”
“不,不是一次,你还是没明白。在时间没有结束之前,请您一直审视下去。”一号说,“这是关于全体人类的事,教授。”
郎云重新戴上眼镜,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会议室。一号刚长出口气,通信器就响了:“熵值进一步增加!异常失踪报告已增至五千四百份,涉及四十七国!十六个组织和公司已经完全消亡,波及人数约十六万人!特别执行权现在下放到AAA级,拥有此级别的单位将自动获得无限制拘押、审查、隔离,及其他符合标准程序的权力,所有与之相违背之法律将自动更改,所有不予合作的举动将被视为特别严重的违法行为,必须在事态进一步扩散前予以处理……具体名单已传送至各授权单位……”
“神啊,”绝望的一号单膝跪下祈祷,“请饶恕我们吧!”
“等……等等……我……实在走不动了……哎呀!”
齐姜停下脚步,只听“哗啦”一阵响,夏后失足从斜坡上滚下来,撞在齐姜腿上。齐姜本摆好姿势要顶住他,没想到自己的体力也严重透支,双腿一软,两人一起往下滚。好在斜坡不长,又长满草甸,两人抱着滚了十几米,摔进了一道沟里。
虽然没有受伤,头却滚晕了。两人也顾不上头挨着头、腿缠着腿的奇怪姿势,因为彼此都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
喘了老半天,夏后突然听不到齐姜的喘息声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听—她在刻意压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寂静……
也不是真的寂静……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脏透过她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胸前……
“如果……”齐姜的嘴几乎贴在夏后的脸上,轻声说,“如果现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紧我?”
夏后刚刚有些清醒的脑子,立刻因血液过度涌入又有些犯晕。他双手自然一收,抱紧了齐姜,忽然脸上一凉,接着又是一下。他诧异地抬起头,只听不远处的林子像被什么重物砸到,轰然作响。这响声刹那间扑到了自己身上—暴雨终于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倾泻在山林间,须臾,他们躺的沟里便有水哗哗地流淌。山洪……夏后想……这么大的雨,也许不到一刻钟,这条沟就要被淹没了……
他刚要动,齐姜反过来抱紧了他,喃喃地说:“别杀人,别被人杀死……”
“什么?”夏后挣扎着要起身,“起来,小心山洪暴发。”
“要降低熵值……”齐姜整个人都钻进夏后怀里,继续收紧手臂,双腿也缠住夏后的双腿,说,“你后不后悔遇到这种事?我们人类啊,始终还是太弱小,太弱小了……”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涌入夏后身体,他一下挣脱开齐姜,跳起身,又一把将齐姜拉起来,顶着大雨对她吼道:“走!继续走!”
“我们走不了了!”齐姜哭出声来,“被引导的概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们不在三十平方米内被感应到,根本就无法反相渗透!我们完了!”
“我有办法!”
“你根本不懂!”齐姜用手指着东边方向,“大雨马上就要浇灭火焰了,我们往哪里走?而且温韬正在挖掘乾陵,他们焚烧了宫殿,焚烧了城门,封锁了方圆十几里,我们怎么留下痕迹啊!”
她神经质地摸到夏后的咽喉处,低声而急促地说:“别再与人接触,别增加熵值了!为你的亲人朋友想想,为我们的世界想想!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引开那些人,再留下印记!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说过,文物太多了,也许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那些印记,也许……”
她的手慢慢收紧,收紧……夏后突然一动,她本能地双手一下掐紧他脖子,但他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挤出一口气说:“你……试着相信文科生一次……”
齐姜的眼泪哗哗地和着雨水往下淌。她想加把劲儿,但冰冷的雨水在带走体温的同时,似乎把力量也带走了。夏后并没有反抗,她的手却怎么也掐不紧,甚至渐渐地手臂酸软、腰背酸软、全身酸软……
她软软地倒下,被夏后一把抱住了。夏后凑到她耳边大喊:“我相信你受过特别的训练,一定坚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
“轰……轰……”雨越下越大。夏后死拽着齐姜,把她拽上一座小丘。站在小丘上,眼前骤然开阔。
小丘下一马平川,几里地外,与长安玄武门建制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门城楼已经在大火和暴雨的连番打击下坍塌了,与它同时坍塌的还有它身后的几座宫殿。这些建筑太大、太华丽了,燃烧了几天几夜,此刻还未被大雨完全浇灭。残留的火焰把倾泻下来的雨都渲染成了红色,如同血雨。
银灰色的闪电在其后高大的山体上方,在两位伟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盘桓,有一段时间,天空连续闪烁了几分钟,照得整个大地一片雪亮,雷声却寥寥,仿佛正在云端观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累、是冷、是痛,还是目睹了这座辉煌伟大的陵墓宫殿最后的时刻,夏后抑制不住地颤抖。齐姜抱紧他的手臂,喃喃地说:“他们烧完了……他们一定已经进山,准备挖掘地宫了……我们要靠近吗?”
夏后摇摇头:“温韬没有找到地宫。他挖掘了十几天都未能找到地宫,由此还留下了一道四十几米长的深沟。不,真正的地宫是在许多年后,几个农民炸石取材时无意间发现的。温韬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独这一次却没有得手!”
“那……那我们怎么办?”
“来呀!”夏后拉着她飞也似的跑下小丘。半小时后,他们靠近了玄武门。城楼烧毁了,宫殿崩塌了,只有高高的宫墙仍然屹立。贯穿宫门的道路泥泞,车辙印又深又多,到处都是珠宝、绸缎,甚至整箱地陷在泥中,还有散乱的车辆,倒毙的马匹。
显然,地面宫殿几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宫门前后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挖掘地宫的行动中去了。毕竟,大唐王室已倾,天下大乱,谁也不会再来管死人的闲事。
两人从坍塌的城门一侧钻进去,夏后始终紧紧地抓着齐姜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后“轰”的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城楼下方的石墙崩裂,导致整个城楼向前倾覆,轰然倒下。大雨倾盆,城楼方向的火只一会儿就彻底熄灭了。
这里离内城还远,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没有雷电了。好在城墙内的土曾经被仔细平整过,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较平坦。两人摸黑前进,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走上了一片整齐的青石铺就的地面。齐姜忽然说:“我觉得……”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墙上,两人眼前大亮,齐姜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几十个人就站在他们面前,最近的一人离他们不到两米!
夏后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别喊!仔细看,来,仔细看看!”他强拉着齐姜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齐姜一惊,“石头?”
“昔日建造的六十一蕃臣石俑,”夏后长出了一口气,“它们至今仍矗立在这个位置,矗立在朱雀门外,一刻也未曾离开。我相信它们也能把我们的印记传到千年以后。”
齐姜激动地回身抱住夏后:“你一开始就想到了,是不是?”
“当然,所以说文科生还是有点用的。来吧,让我们来,想想刻点什么呢?”
他俩在石俑身后蹲下,齐姜从腰间取出从庙里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递给夏后,说:“我们刻下我们的名字,这样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
“不好。”夏后沉吟道,“你显然不大了解古人。我问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么?”
齐姜想了想:“武则天的无字碑。”
“对,但其实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后,许多游历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诗词,这证明即使在古代,这里也是旅游胜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题字,根据我们的考察,许多石碑都曾被后人修改、更正。只要是有误的、有悖当世之正理的、有伤风化的,甚至词句不佳、有违避讳的,后世之人见了,就忍不住铲去谬误,重新题写。还有,自宋开始,古代中国再也不复大唐的盛况,所以文人骚客皆对唐推崇备至。宋的开国重臣赵普就曾出千金购得李世民的头盖骨,重新隆葬。我们大笔一挥,写下‘齐姜与夏后到此一游’,只怕还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铲得干干净净了。”
齐姜彻底说不出话来。她在特执会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曾经踌躇满志,一定要大展身手,没想到真正渗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难行。她沮丧地说:“那……那怎么办?唉,都已经到这里了,却还是……”
夏后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写得不让人怀疑,却又必须被现代的人怀疑……对了,你说,我们的亲人、朋友都已经被严密看管起来了,是吗?”
“嗯。因为跟我们有关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们从古代传回去信息的关联体,所以要严密排查。”
夏后眼前一亮:“那就是说,我们的房间早就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了?让我想想……”他绕着石俑转圈,转啊转啊……齐姜蹲坐在一旁,看得头都昏了,忍不住说:“随便刻点什么吧,只要不是太怪异,不至于被铲去就好。”
夏后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当即拿起柴刀,就在石俑身后用力凿起来。
会议室内突然起了一阵**,一号一惊,却不敢上前询问。只听数不清的脚步声朝门奔来,“砰”的一声撞开了门。郎云手里紧紧攥着一页纸,难掩激动地说:“找到了!”
“在哪里?”一号双腿发软,几乎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地、地点你能确认吗?”
“大的能确认,在西安乾陵,但是更进一步的地点,我必须亲自到场。”郎云说,“这件事我能参与吗?”
“当然!”一号几乎喜极而泣,对着耳麦大吼,“通知机场,立即准备起飞。头儿……头儿……!是咸阳乾陵,我和教授马上就到!”
“所有引导单位立即向目标方位推进!”执行官也在频道里大喊,“通知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实行军事管制,等待一号的到达。A组,你们距离目标有多远?”
“头,这里是A组,我们在西北关村,距离目标约二十三千米,十五分钟内赶到!从西安到咸阳的高速路已经封闭,军事管理组和设备组大概在二十分钟后抵达!”
“通知特执联盟,我们正式进入引导标准程序。距离第二次波涌还有五十七分四十三秒,行动、行动!”
在四架预警机作为先导通信、十二架歼击机的护航下,六架大型运输机从四个方向朝西安飞去。与此同时,特执会特别行动A组和四个军事管理组在地面从三个方向朝乾陵推进。超过二十三颗卫星将自己的监测面转向西安方向。GOCE卫星为此第二次调整姿态,准备捕获最细微的地球引力波变化。全球特执会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所有人屏息静气,等待前方传来的消息。
与最近单位空间距离不到二十千米,时间上却相差一千多年的夏后,正凿得一头大汗。这些石俑的材质非常坚硬,柴刀又钝,砍在上面只留下浅浅一道印。印记必须深到能抵抗千年风雨才行。他凿一会儿,齐姜凿一会儿,两人轮流凿了三十几分钟,才勉强凿出七个字。
“歇会儿,唉,这可真是力气活儿。”两人一起靠着石俑坐下。几秒钟后,两人同时对望一眼,发现对方正紧紧靠着自己。两人又立即回头,不过谁也没挪开。风雨小了一些,但还未停止,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体力消耗得更快,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夏后顺手捧起一捧水喝,剩余的抹到脸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还要冷,他心中却比早上热得多了。
“你……你当时为什么要跳下去?”齐姜把头靠在他肩头问。
“抑郁症。”夏后老老实实地说,“很严重的抑郁症,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划了几个月,以为跳下去只有七十米,没想到足足有千年,哈。”
“抑郁症……不是可以治疗吗?你没看医生?”
“当然看过,可惜没有成功。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夏后摸着后脑勺,“我拒绝药物治疗,以为这纯粹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可以完全凭自我意识抵抗。唉,现在想想,实在太蠢了。把你……连累了你……”
齐姜笑了笑,“别说了。虽然危险,可是……该怎么说呢?每个女孩子都梦想着能穿越时空呢。”她瞧着远处仍在燃烧的宫殿,声音十分温柔,“我加入特执会,就想着有一天能亲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里,能走多远……”
她的手背一阵温暖,被夏后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转头眨巴着眼睛问夏后:“那你回去后还跳不跳?”
“唉……谁知道?也许……”
他说不下去,因为齐姜温柔的嘴唇紧紧贴了上来……十秒钟后……也许千年后,她离开他的唇,却又将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双手捧起他的脸,眼睛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她轻声说:“如果能回去,别这么傻了。”
“好。”夏后答道。
他凝视着齐姜的眼睛,说:“好。”转身,继续一刀一刀地凿起来。
十几辆车直接驶进跑道,他们刚坐好,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引擎声就骤然拔高,飞机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号看着郎云手中的纸,问他:“哪里有问题?”
郎云把纸递给他,上面是不知从哪里拓来的十个字,“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他看了半天,摇头表示不懂。
“这十个字是这么念的,”郎云戴上老花镜,说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对于明堂的称谓,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这个‘亡’并非后世的亡,在周代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于明堂祭天,天降佑于王。”
“这……这段文字出现在哪里?”
“乾陵地面宫殿有内外两层,外层早已被毁,但内城保存完好。内城朱雀门遗址旁有一片六十一蕃臣石俑群,是武则天所立。根据夏后笔记上的记载,这段字出现在其中一具的背后。真是很惭愧,这些资料我第一次翻阅时居然没有发现。”
“那不要紧,”一号赶紧说,“可……这也没问题啊?也许是后人无聊,在石俑身上刻的?”
“从字迹的磨损程度来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两宋之前了,”郎云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大丰鋫里的铭文。大丰鋫的确是武王时代为祭祀而制造的铜器,有铭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径二十一厘米,座边长十八点五厘米。”郎云如数家珍地说,“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间于陕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现在,也只有研究西周历史的人才会读这段铭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一号死死地盯着这张草草写就的纸,不敢置信地说:“真是对神奇的师徒。”
“好了!”夏后扔了柴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石俑身上的字。齐姜轻轻念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是什么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话,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后世的话,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夏后揉着酸痛的手臂,“我这两年收集了整个唐代皇陵的所有铭文和石刻记录。如果你们的组织足够聪明,拿这些东西去找我的导师,他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来。现在……”
他突然往前一扑,把齐姜紧紧压在石俑背后。齐姜一惊,随即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惧,立即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进肚里。
只听,夏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们……过来了……”
下了飞机,又立即登上直升机,一号等人在夜幕中快速前进。左侧遥远的地方灯火通明,那是咸阳市区。
二十分钟后,他们直接降落在乾陵园区内,离石俑群不到两百米处。郎云走下直升机,先吸了口冷气。整个乾陵园区亮如白昼,在十几台军用发电车辆的强力支持下,十六组二十米高的巨型灯被竖立起来。远远近近全是警车、军车,以及两辆明显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货车、四辆救护车、四辆消防车。架设有雷达天线的通信车在最里面,各种电缆、通信线路拖得满地都是。头顶上隆隆声响个不停,六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探照灯光始终指向包围圈的最中心—六十一蕃臣石俑群。
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持枪守在石俑旁,一号带着郎云跑了过去,执行官已在那里等待。他简单地跟郎云交谈了两句,手一挥,十几名副手立即散开搜寻。不到半分钟,就有人大喊道:“这里!”
郎云凑上前看,石俑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用手摸时还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迹。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摸了两次,肯定地说:“是它,字迹的笔画完全一致!”
“谢谢你教授,请退到安全位置。引导组!”
马达声响起,四辆巨型吊车在队员的引导下缓缓驶近石俑。每台吊车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钢缆,吊着正中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约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蓝色,材质非常奇怪,这么多强力的灯光照在上面却完全没有反光。它被吊到离目标石俑顶上十米的位置,队员们一拥而上,给吊臂加上各种固定装置,保证它纹丝不动。装备完后,有人大声呼喊,队员们有秩序地撤退。
郎云被客气地带到了直升机旁,刚要登机,有人喊道:“时间不允许了,立即关闭发动机!”
他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活像石俑里有炸弹似的。忽然,一声尖厉的警报声响起,所有车辆同时关闭了发动机,连供电车都停止发电。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机的声音迅速远离,撤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郎云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后方往里看,没人在管他,因为也实在看不到什么。整个现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人大声喊道:“第二次波涌—一百八十秒!波涌强度—三点六个标准值!波涌预计持续时间—十六纳秒!”
郎云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活像有人在云层后点亮了灯光。他正在找寻光的源头,忽然一滴、两滴……一瞬间,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闪电又开始频繁闪过,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两人紧紧贴在石头上,侧耳聆听。在雷暴的间隙、风雨声中,十几个……或许几十人,正向这边走来。
夏后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闪电几乎横贯了整个天际,光从头顶正上方照下,照亮了几十个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开天辟地般的巨大雷声震撼,还是故意隐藏身形,所有人都没有动,一时间竟无法把他们与周遭的石俑区别开来。
夏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并不把焦点放在某个固定位置。几秒钟后,又一道闪电,他的眼中同时有几十个光点闪了起来,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缩回去,迎上了齐姜的眼睛。
“至少有二十人……”
“一……一定是听到我们凿石头的声音……”齐姜全身都僵硬了,死拽着夏后的手,“我们……我们分开跑?”
“这可不是你的本意。”
“呃?”
夏后看定了她,低声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办法降低熵值了……我们就是熵,是不是?你还说,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人杀死。你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懂了—渗透者杀人,将严重改变历史,但被人杀,也将产生先人杀后人的悖论,从而导致更严重的事态,是不是?”
齐姜身体一下软了。她无力地埋进夏后怀中,点了点头。
“你说,你的任务是跟进来定位。其实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无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杀了渗透者,而后自杀。如此一来,我们两个同时代的只能算是死在了另一个地方,对时间的冲击最小。我,说得对吗?”
“……对……”齐姜叹息一声,捂住了脸。忽然,夏后拉过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齐姜剧烈颤抖着,但还是把柴刀握紧了。
“真奇怪,”夏后笑笑,“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可以毫无惧色地跳下大桥,现在却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来,他也不怕对方听见了,便仰天哈哈大笑。
石俑后的脚步声更大了,有人大声呵斥着,开始全力冲刺。
“你很勇敢。”齐姜说,“很……”
夏后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说话,“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只是个胆小的逃避者而已。”
齐姜抬头看他,闪电照亮了她的脸,她眼中满是柔情。她举起柴刀,在夏后的脖子上比了比,说:“这次至少不会孤独,是吗?”
夏后闭上眼睛,点头说:“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来。
“是—”
一瞬间,一个声音似狂奔的火车冲向夏后,而后又急速远离,又因多普勒效应而急剧变化。他在声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张开眼,顿时被强光刺得双目剧痛。
他不能呼吸,不能听,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觉得似乎有无数人跑来跑去……渐渐的,触感开始恢复,有好几只手同时抓住他,抓得那样紧,像要把他从石头缝里拽出去一般……
听到声音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喊着:“心率过缓……血压四十……输入一百五十毫升……快……”
“呼吸机……”另一个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缩……同时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骤停……准备开胸手术……”
也有人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夏后,二十六岁,考古专业研究生,宅男,严重抑郁症患者,历史上第一位五级渗透者,不能呼吸,没有心跳,全身麻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偏转脑袋,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才心中一宽,全身放松,彻底昏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
“是夏后先生吗?”
“是的。”
“这个通信器符合安全标准,并且已根据十分钟前的编码,切换到保密编码状态了吗?”
“是的。”
“你是否已通过泛所有项特别执行联盟、特执会指定的所有测试,并已获得特别授权编码?”
“是的。授权编码:YZ050113。”
“你是否认可,并将以下这句话视为信条,并终生遵守?请听:现在的就是最好的。”
“现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认可,并将其视为信条,发誓终生遵守。”
“你是否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以下条款: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很好。现在根据特执会半小时前颁布的第十四次波涌警告,特别征召你作为此次行动队员。请立即出门,夏后先生,你的搭档在等着。”
夏后关闭了通信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依然消瘦,但却不再惨白的脸,那张努力把嘴角往上翘,却还是不怎么像笑的脸。
没有关系,有人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记抑郁症了。
他将一张白纸郑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许十几个小时后,这上面会布满穿越时空的痕迹也说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机、钱包放进抽屉,开门走了出去。
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机正徐徐降落。舱门打开了,齐姜把通信器挂在一边,摘下头盔。夏日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一手按着翻飞的头发,一手扶住舱门,向夏后嫣然一笑。
(本文系星云奖作品,首发于《新科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