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
一
“预备,”裁判员举起手,“开始!”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肖奇戳开了盒牛奶,微热的风吹得她直眯眼睛。上午的日光并不强烈,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树荫下还残留着阴凉的空气,肖奇一边咬着吸管一边从包里拿出瓶水,想了想又拿出把扇子,两步跳下了台阶。
800米初赛,边上跑完了的在和同学欢呼,肖奇蹲在终点,手遮在眼前往跑道尽头看,那里一个小白点正在一步一步往终点跑过来,肖奇赶紧站起身拍拍屁股,举起手,高高地,做了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
江颖终于在快吸不进气儿的时候一脚踩在了终点线上,旁边的裁判员按了下秒表,头也没抬地喊了一声:“第二组准备!”
“怎么样?”肖奇过去一手架住江颖,一手没停地猛扇扇子,“怎么样?气儿还顺吗?跑步的感觉是不是特爽?”
江颖两条腿发软,肖奇一连串蹦出来的话弄得她头晕脑胀,她咽了口气,缓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闭嘴。”
“行,闭了。”肖奇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看到江颖一副快跪到地上的模样又嚷嚷开了,“哎,你这样不行,走走走跟我走俩圈,走完再喝水。”
江颖东倒西歪地走了两步,太阳晃得她眼前冒白光:“我……跑的第几名?”
“第一名!”肖奇一使劲把人给提直了,“来来,先抬左脚,然后右脚……”
这是她们高中的最后一个运动会,十月份,金秋的季节,学校里的桂花在树梢上一片片地开,风一吹,树叶发出摩擦的声响,桂花香味弥漫,飘向整个操场。
哗啦,哗啦……
老张站在教学楼五楼走廊尽头上,手里夹了根烟,望着操场心里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这群兔崽子在学习上怎么就拿不出这劲?
运动会后的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S中的高三教学楼位于一层二十多级的台阶上,处于校园正中的位置,像是整个学校以它为中心,向外扩延开来。随着天气变冷,学校里的氛围一片沉寂肃杀。
老张背过手,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在四班窗边停了下来,静悄悄地。
历史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很带劲儿,唾沫横飞,肖奇瞪大了眼睛听了二十分钟,没撑住,倒在桌上睡迷糊了还直哼哼。
江颖瞄见有同学往窗边看了一眼就慢慢坐直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拽了拽肖奇的衣角,肖奇猛地抽了一下,额头还抵住胳膊肘,过了几秒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亮晶晶的,像刚只是低头捡了块橡皮似的。
掩饰般地翻了翻历史书,肖奇没敢往窗户看,只把余光瞟向江颖,老张来了?
江颖搁桌面上的手做了一个V的手势。
肖奇背后立刻冒出阵阵冷汗,抓过笔在历史书上飞快写了几个字:你觉得他看见我了没啊?
江颖正要回话,突然有人轻轻拍拍她的背,江颖转过身,只见后座的李萌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一脸真诚地压低声音说道:“江颖,上节课的政治作业你课间时候做完了吧,快快快,借我抄!我要趁这节课搞定它。”
江颖摇了摇头,转回去盯着黑板抄笔记,李萌皱起眉,没死心,又戳了戳她。
“那上午的数学作业呢?总不可能你一中午都没写完啊。”
江颖这回连头都没转,往前坐了坐,腰杆挺得笔直,李萌手伸长了几次都没够着江颖,气得李萌缩回手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拽什么拽啊?”
肖奇听见这话,一下心里就不满了,往后靠着椅背动了动嘴,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李萌又悄悄用笔盖碰了碰她。
“肖奇,我就靠你了!”
江颖歪头和肖奇对视了一眼,肖奇有些尴尬地冲她笑,没想到江颖一边刷刷朝着笔记,一边还抽了个空在肖奇历史书上写了句话,肖奇拿起书一看,上面写道:老张刚应该看见你睡觉了,good luck!
下课铃一响,肖奇急冲冲地把书包一挎快步往前门走,没想到还是给老张逮个正着,这个小老头头发灰白,速度挺快。
“姑娘,”老张笑眯眯地说,“我请客,到办公室喝个茶。”
“您太客气了。”肖奇干笑着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回完了,她回头看了看,江颖无奈地摊了摊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摞复习书籍,摆桌上一声闷响,够她看到肖奇喝茶回来了。
老张上了步楼梯,回头冲她招了招手:“铁观音,名茶。”
肖奇灰溜溜地跟着老张上了五楼,进去的时候办公室基本上都空了,老张走自己座位上给她拉了把椅子:“你坐。”
“张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上课睡觉,”肖奇站边上抱着书包说得很快,语速很快,“我真错了。”
“来,先坐。”老张又转身从壶里倒了杯茶给她握在手里暖着,肖奇没法了,结果茶杯低头一看,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开来。
“姑娘啊,你这么个大好青年,我真没忍心就这么撒手不管。”老张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根烟,表情挺沉痛,“别的我就不说了,这数学,好歹是我教的……”
“您教得好。”肖奇点点头。
“讽刺我呢,”老张在桌上一堆作业本里抽出她的本子,“教得好还把你教成这一道道的叉叉?”
“数学我真不擅长,”肖奇捏了捏杯子,小声说,“我也没办法……”
“要不咱们补补?”老张叹了口气,“你说,补哪一章?”
“抛物线,曲线,三点成线,”肖奇抬起头,随口说道,“哪一根都成。”
“肖奇!”老张拧起眉毛,吸了口烟,把她的本子拍在了桌上,手里夹着烟指着她,眼神里透着认真,“你有梦想吗?”
肖奇看着老张,这个老张其实不算老,也就五十多岁,但是为学生操了半辈子心,愁白了头发,加上经常背着手,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的形象,肖奇沉默了半天,扬起唇角:“我有。”
“哟,”老张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那你也不想想,你数学成绩拖了你整体成绩后腿,对得住你的梦想吗?”
“我知道,”肖奇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里飘上来的水汽扑了她一脸,“我真在努力学习,就今天一不小心睡着了……”
老张手指敲了敲桌子,听她这么说有点儿无奈,想了一会儿把本子递给她,挥了挥手:“你有自己的方向就好,回去把作业的错题弄明白了,明天再来我这一趟。”
“哎!”肖奇应了一声,一下跳了起来,“那我走了!”
1月的冬季天黑得早,还冷得要命,冷风嗖嗖地刮,肖奇缩了缩脖子,下到三楼的时候蹦了几步台阶,远远地看见4班教室孤独地亮着灯,江颖就站在门窗透出的光亮里,头发简单地束起,背着书包,两手插在口袋,冲她打着招呼。
“办公室的茶好喝吗?”江颖笑笑。
“还行,”她哈着热气跑过去,“快走快走,冻死了。”
肖奇脑海里想起临走前老宁摁灭了烟头,问了她一句:“刚那节课你们那边人在干嘛呢?江颖跟李萌闹矛盾了?”
“不知道,”当时她在门口应了一声,“真不知道。”
肖奇和江颖从小就认识了,从小学到现在一直没分开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颖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穿一件白色小公主裙,脸蛋儿红扑扑,齐头帘柔顺地散在额前,鬓角一撮头发垂到了肩上,肖奇站她面前叫了一声,江颖就仰起小脑袋跟她对视着,良久,一声都没吭,直到老师点江颖的名,她才刷啦一下站起身,吓了肖奇一跳。
两人的身影一年年地叠加,不知从何时起,她俩在很多方面变得相似,比如喜欢看书,比如留长头发,比如每天在六点三十准时起床——但是肖奇知道,她们两个骨子里性格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学校里虽然冷,但是外面的街道很热闹,小吃摊上煮沸的锅冒着热气,咕噜咕噜的水声听得人心痒痒,缭绕的烟雾连成一片,能在大门口飘上大半个晚上。肖奇拽着江颖在关东煮的摊上逗留了半天,最后拿了串儿鱼豆腐,往嘴里咬了一口,烫得她直蹦跶。
“你真不吃?”肖奇笑嘻嘻地拿着串串儿晃了晃,“真不吃啊?”
“我嘴上火呢,”江颖在风中抖得跟筛子似的,“你快吃!”
肖奇边走边两口吃掉了鱼豆腐,意犹未尽地咬着棍子不肯松嘴,最后实在没味了才扔进了垃圾桶,还打了个饱嗝:“人生就是要吃吃吃。”
“我看着你吃,”江颖把手缩在袖子里,“今天还去爬杆儿吗?”
“去,当然去,”肖奇跳了跳,“爬到高考结束!”
江颖和肖奇所住的小区距离学校不远,沿着街道走过几十米,进入居住小区,拐入楼房上到五层,隔着一道墙的两户住户就是她俩的家。但是每天她们都会先绕过自家楼,跑到小区最深处的杠杆儿吊一会儿。
原因很简单,肖奇听别人说这样能长高。
“我觉得你给人蒙了,”江颖两手抓在冰冷的栏杆上,手僵得快握不住杆儿,“抓不上去啊……”
“要不像我这样挂……”肖奇嘿的一声把胳膊架在栏杆上,双脚在半空中乱蹬了两下才找着了平衡,“我还感觉我长高了一两厘米来着。”
“错觉,”江颖干脆抓着栏杆一跳,手臂撑住杆子,一下坐了上去,“□□裸的错觉。”
“哎……就当在这思考人生了!”肖奇吊在栏杆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江颖,你小说还在写吗?”
江颖抬头望了望夜空,今晚的温度估计只有三四度,月光也在寒风中显得清冷,楼房的窗户里橙色的灯也没让人感觉暖和一点儿:“早没写了,考上了大学再写。”
说完她奇怪地看了肖奇一眼:“张老师今天跟你聊什么了吗?”
“聊梦想!”肖奇拍拍胸脯,“我特别自豪地跟他说,我有梦想!”
“铿锵有力,”江颖很配合地把栏杆拍得铛铛响,顿了会儿问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顶级吉他手!”
肖奇跃下栏杆儿站在水泥地上振臂高呼,感觉自个儿现在就站在一个山谷里,她对着天,指着月亮,大喊了一声,山谷响起回音:“吉他手,吉他手,吉他手……”一圈圈地传向了整个世界!
她满意地漾起微笑,还未转身,远方有人也喊了一声:吉他在哪儿呢?
肖奇被噎了一下,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山谷里再一次缭绕起回音,震得她有点儿发懵:“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江颖两条腿在半空中晃了晃,淡淡地笑:“在哪儿呢?”
“哎……”肖奇低下头,脚尖踢出一块小石子,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以后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某个小公司做一个小白领,朝九晚五,领一份不高不低的工资,过一个简简单单的生活。”
肖奇吸了吸鼻子,说着说着就觉得那样的生活也还不错,于是她抬起眼,问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江颖在栏杆上转了个方向,面对着肖奇,“我就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受束缚,想干嘛干嘛。”
说到这里,江颖突然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是不是特别傻,比你弹吉他还傻,我自己都想笑了。”
肖奇闻言愣了愣,脑海里突然地就想起小的时候,虽然跟江颖是同级,但是她要大一岁,大人们要她带着妹妹,她也就经常牵着江颖到处走,江颖不爱说话,看见了喜欢的东西也不吭声,就眼巴巴地趴着看,直到那被别的人拿走了也还远远望着。
那时候肖奇有点儿看不过去,就跟她说:“你要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她觉得那样活着很潇洒,潇洒得任性。
而此时此刻,肖奇定定地看着江颖,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憋得她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乱哄哄地飘过去班上同学的影子,一个影子回过身来,指着她的鼻子,嗓音掷地有声:“拽什么拽?”
肖奇蹲下身,手指头戳了戳地上的石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其实你借别人作业抄又不会少块肉……”
“只是因为自己不想做而来要我帮忙,我没法帮,”江颖摇摇头,伸直腿,脚尖轻轻碰在对面的铁杆上,“如果有一天我因为犯懒而耽误了重要的事,我只会骂自己活该。”
铁杆在棉鞋的碰撞下沉重地响了几声。
“班上同学特讨厌我吧,但是我过不去我自己心里的坎。”
肖奇没说话,站起来想了很久才说道:“我做不到你那样,我想大家都喜欢我,我能和每一个人处好……”
“那样也挺好,在人际中混得开也是本事,”江颖从栏杆上跳了下来,笑了笑,抽出手套戴上,“加油。”
“嗯!”肖奇也慢慢笑起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