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

41 珠称夜光

字体:16+-

41、41、珠称夜光

郑安平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心中的不舒服,他想:反正那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东西。

有时候乐观的人之所以乐观,就是他们会有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他伴妻弄子,娱乐双亲,其余时候研读那堆兵书,甚至还重拾花拳绣腿,练得有声有色,日子过得竟也逍遥。

范雎忙得顾不上来看他,王稽也一直没再来,在异乡又没有别的亲友,所以郑安平家门口,天天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时间长了,让他产生了一种什么事都没有的错觉,几乎像是住在桃花源里,大隐隐于市了。

这一天又是平安无事,郑安平走了几趟剑,擦汗的功夫抬头一看,树上不知何时已长满了树叶,桃红柳绿的,原来春天早就来了!他蓦然间发现:自己竟已很久没出过家门了,这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在过去简直是不可能的!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一想,郑安平心里不禁就痒痒起来,他换了衣服,打算出去溜达溜达。

门外果然是春色盎然,一片大好,战争的阴影似乎并没有笼罩到都城百姓的身上,虽然孩子和女眷占据多数,但看上去反而更是一幅安居乐业的样子。事实上,怎么着都得过不是?

郑安平东张西望地走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路边酒肆,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埋伏的鹰隼一样,投来锐利的目光。

他身体一僵,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走过去还是掉头回去,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大踏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走!”

郑安平踉踉跄跄地跟他走到一个僻静之地,一路保持沉默。

王稽看着他。四目相对,一个眼圈发黑,眼中布满血丝;一个目光清凉,黑眼珠过分灵活地移动着。王稽脸上肌肉**几下,还是露出一点不明所以的笑意:“安平,你过得很好啊。”

郑安平心里有些紧张,盯着他只是嗯了一声。

王稽道:“好到一直闭门不出潜心修行,让我在外边等了这么多天……”

郑安平向后缩了缩:“你等……为什么不去家里找我啊……”

王稽表情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转变话题:“做将军,是你的意思?”

郑安平被他过分凌厉的气场逼得底气不足:“是……又如何?”

王稽深呼一口气:“那提升我去做河东守,也是您的授意了?”

郑安平“我……”了一声,低下头去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稽却当他默认了,心里真是失望至极,积蓄的怨懑,看到他时的激动,一时间都快要压抑不住。

他竭力平静自己,对郑安平道:“我又自作多情了不是,怎么不放我去个更远的,一辈子见不到才好?”

郑安平心里堵堵的,声音低微:“其实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

王稽道:“你不想?那就是丞相单想报我的恩,才给我这么一份好差事?”

郑安平听他说到范雎,忙道:“不,范叔是好意,他是为我们好……”

王稽情绪简直快要失控,勉强没有喊出来:“哈,没错,他对你可是实打实的好意,替你着想,为你把周围的苍蝇都轰走对不对?”

郑安平下意识地理屈,可仔细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错,便嘟囔道:“人家本来就是好意,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王稽盯着他:“你是叫我跟大王说我不去……”

郑安平转移视线:“你愿意说就去说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王稽道:“噢……跟你没关系……”

郑安平道:“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你这样对我有什么意思!”

王稽本来胸口就在上下起伏,这回彻底爆发了,他把郑安平抓过来:“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这么长时间,原来在你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意思!”他说到最后,把郑安平一下子攘了出去。

郑安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砰得一声撞在后面的一堵墙上。他脑袋嗡的一声,顺着几乎是在晃动的墙体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整个后背断裂一般地疼痛,动了一下,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王稽脸直发青,冷笑道:“怎么了,身为将军大人,这样就不行了。”

郑安平没说话,他已把全部的毅力都拿来对抗后背的剧痛了。

王稽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起。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些不对:郑安平脸色极为难看,嘴唇咬得发白,坐在那里简直是在蠕动。

他心里一惊,正想走上前去察看,却发现郑安平把胳膊探向脑后,然后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沾满粘稠血液的手来。

王稽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你头撞破了?”

郑安平也是刚发现这一点,相比后背上那阵让人天昏地暗的疼痛,这倒显得没什么了。他活动了一下下,觉得自己稍微是缓过一点气来,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王稽,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欠你的了……”

王稽正想去扳他身子察看,听了这话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瞪着郑安平,拳头一点一点地握起来。

“呼——”,醋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招呼过来。郑安平周身无力,头脑发木,压根就没法躲避,只能半侧了脸紧闭双眼,惊恐地想到:这条命今天算是交待了。

一声闷响,拳头却没落在他身上。郑安平睁开眼,看到王稽从稀里哗啦往下掉渣的墙上拔出他那血肉模糊的拳:“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王稽站起身来就走,他怕再多呆一会儿,不流出眼泪,也要吐出血来了。

匆匆走了一会,王稽感到心里算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平静了,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又转过头去。

远远地,他看到郑安平恰好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后脑,一只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背向他而去。

王稽忍不住迈了一步,又收回脚来。

算了。

其实根本就怪不得人家。

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其实只是自己总不舍得放手。

只是为什么,要在自己完全投入、以为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候得知这一切?

数年前那种被背叛的绝望感,如今变本加厉地回到了他身上。

他不是一个容易绝望的人,遭到大王前所未有的暴怒对待,他也只是沮丧郁闷,并没有怎样绝望。然而现在,他彻底地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没有意思。

一听说自己要迁为河东守,他就急匆匆去找秦王了——他可不想离开千方百计才骗到手的郑安平,这段时间强忍着没去给他找麻烦,已经憋得很是失调了。

王稽跟秦王有种介于君臣和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他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以解决的事。反正如今他对权力也没有什么欲望,财富丰盈,心情舒畅,目前,这样的生活很令他满意了。

不过他似乎忽略了,他那事实上非常情绪化的大王最近正在心情不好。

内侍宦官在门口告诉他,大王有一天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一条矮案踢飞上了天,然后乒乒乓乓把能看见的东西好一阵乱扔乱砸,仿佛是受了什么发泄不出的憋屈似的。大王小时候会这样,可是执政已来,日渐成熟,早记不得多久没犯过这毛病了,何况太后已经逝去,这虽然是件值得悲痛的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世上也没有谁能给秦王气受了吧?他们不明所以,劝解不得,迄今为止也没闹明白是为什么。不过,他们所能知道的是:自那一天起,大王就恢复了心情不好就砸东西的习惯,不许别人管,非要把自己寝宫内搞得乱七八糟才罢休。

最近前方战事颇不顺利,这次秦赵双方投入都很大,秦国虽然攻坚拔地战无不克,然而赵将廉颇坚守不出,秦军也无计可施。看上去大王心情更加不好,所以,宦官奉劝王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

然而王稽可等不了,于是他还是求见了。

走进去,看到坐在一片狼藉之间的秦王,表情阴郁地望过来:“你有什么事?”

王稽道:“臣听说大王要派臣去做河东守?”

秦王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是这样。你不用谢寡人,这是丞相提出来的,他一直感谢你的引荐之恩,原来也跟寡人要求过好多次了。”

王稽沉思:“是丞相?……大王,那么那个郑安平,大王预备给他什么官职呢?”

秦王皱皱眉:“是那个丞相的朋友吗?寡人封他做副将军,打算先让他在城郊军队的御手那里跟一段时间……”

王稽明白了一些什么,心里有些发凉,忍不住就道:“大王对他可真是不错啊。”

秦王看了他一眼,声音已经带了暴躁了:“你什么意思?”

王稽道:“没有。我记得大王曾经说过,最好秦国的百姓只做两件事,除了耕田劳作,就是上场杀敌,大王你不像养吃闲饭的人啊,不知道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大王听从了丞相和郑安平的意思?”

秦王瞟了他一眼:“你嫉妒了?”

王稽苦笑:“我……嫉妒?”

秦王突然随手抓过一把磕掉了金边的花纹镜朝他砸了过去:“寡人天天急得要死,你不替我分忧,还在这里唧唧歪歪!”

镜子落到王稽额头上,和着一细绺血一起掉下来,王稽动也不动,道:“只要大王需要,臣随时可以为大王披挂上阵,绝无二话。但臣不去做河东守。”

秦王站起来,怒道:“你这叫绝无二话?你就差没把我推下去自己来做这个王了。为什么不去那里,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寡人看你根本就是养懒了脾性,怕危险怕麻烦,不愿意前去河东替我分担,哼,看不得别人好吗,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就嫉贤妒能上了!”

王稽默默地听他胡乱地说着,最后来上一句:“随大王怎么说臣,但臣现在不去河东就是了。”

秦王怒视他:“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王稽坚持道:“臣死也不去.”

秦王焦躁地喊道:“那你就去死吧!”

他真的抽出自己腰间锋利的剑,但是看看半边脸上流着血的王稽,只是把剑身扔过来,砸到他脚下:“滚出去!”

王稽还不想走,被闻声赶来的宦官连劝加拉地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