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旭尧觉得自己应该感觉幸福,他曾是多么的盼望着她,想念着她。可他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悲伤轻而易举就掩盖住了那几分飘渺的幸福。
他心里更多的是在想,不管怎么样,他可以脱离以前那种暗黑的生活,他不想再做地下室里怕光的老鼠。
双眼通红的应南琴松开了手,她看了看岑旭尧身上的浴衣,说:“你今晚就在这里住吧,我明天让冯管家给你准备几套衣服。”
过了好大一会,岑旭尧才说:“好!”
之后便是死寂般的沉默,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应南琴说:“我带你去看看卧室。”
岑旭尧点了点头,之后跟着应南琴向楼上走去,通往楼上的阶梯铺着漂亮的紫色毯子,毯子两边有着精致的图样,毯子柔软的绒毛直没到岑旭尧的脚背,他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一样的不真实。
上了楼后,应南琴带着岑旭尧走进了一间卧室,那是一个很大的卧室,似乎因为太大了,岑旭尧感觉空荡荡的。
应南琴说:“这里之前都没有人住,你就先住着吧。明天我会让管家添置些你需要的东西。”
“嗯!”岑旭尧说,顿了一下又说:“我有些累了!”
应南琴忙说:“那你休息吧。”说完走出了卧室。
岑旭尧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并不是真的想休息了,只是他害怕和应南琴在一起无话可说的陌生感。
岑旭尧就这么一直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感觉双腿都酥麻起来,他才仰面躺倒在**。
岑旭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一大早,他便被吵醒了。他听到门外传来轻重合适且极有规律的剥啄声。
他下了床,趿着那双已经坏了的一次性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约莫40来岁的一个男人,他身旁有一个移动的衣架,衣架上挂着几袭衣服,下方放着几双鞋子。
男人看到岑旭尧后说道:“少爷,我是冯管家,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和鞋子,你换好就下楼吧,夫人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说着把衣架推到了岑旭尧面前。
岑旭尧接过了衣架,没说话,他讨厌极了“少爷”这个称谓。他叫岑旭尧,他出生在一个并不优渥的家庭,他的爸爸岑明杰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筑工,他从小就没有妈妈,他不是什么少爷!
岑旭尧把衣架推进卧室,却没有动,直到冯管家在门外再次催促,岑旭尧才开始去衣架上取衣服。
岑旭尧发现衣服和鞋子有不同的码子,大概是怕不合适,所以备了不同的码。他苦笑了一下。
换好衣服的岑旭尧跟冯管家下了楼,他发现客厅里面对面的站着两排人。
应南琴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份早报,听到脚步声,她抬起了头,看到岑旭尧后站起身,示意他到她身边去,岑旭尧走了过去。
应南琴拉过他的手,对一旁的人说:“这就是少爷,你们都自我介绍一下。”
站着的人便挨个的自我介绍起来,所谓的自我介绍,就是报一下姓名,然后告知岑旭尧自己在这个家里所负责的工作范畴。
岑旭尧并没有认真听,在他看来,这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
介绍完以后,应南琴就让他们都散了。
一会后,吴婶上了早餐,桌上是各式各样的精致食物,这是岑旭尧14年的人生中,最丰盛最奢侈的一顿早餐。
岑旭尧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应南琴,即使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她也显得十分优雅。似乎是因为脖颈处的领结太紧,岑旭尧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伸手扯了扯领结。
应南琴放下手里刀叉,不知是吃饱了还是不想再吃。岑旭尧掰了一块土司往嘴里送,刀叉还干干净净的搁放在一旁。
“旭尧,我想送你去美国念书,我希望你能受到最好的教育。”应南琴说。
岑旭尧看向应南琴,虽然他心里有几分怨她,恨她,可她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他的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这就是他的母亲吗?这就是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他的母亲吗?她怎么能这么狠心!14年之后见面的第二天,她就告诉他想送他去美国!
应南琴看到岑旭尧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又说:“你放心,我会让我的私人助理高阳陪你去,他会一直照顾你,直到你回国。”
岑旭尧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他移开了目光。
应南琴不太明白岑旭尧的意思,她犹豫着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岑旭尧不回答,又说:“你只有去了美国才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将来……”
“我去!”岑旭尧打断了应南琴的话。
应南琴似乎对岑旭尧的决定颇为满意,她笑着点了点头。
岑旭尧发现,在这个家里,应南琴似乎是唯一的主人,他不清楚这个家的男主人去了哪里,不过他也并不关心。
很久以后,他才从高阳口中隐约得知,据说那个男人三年前死于一场疾病。
出国的有关手续很快办了下来,这在岑旭尧的预想之中,应南琴有足够的人为她鞍前马后。
出国那天,岑旭尧看到了应南琴的私人助理高阳,原来,他就是那天晚上在洗浴中心遇到两次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拿过岑旭尧手中的包,说:“少爷,我来吧,你先上车。”
岑旭尧钻进了车里,高阳把东西装进后备箱后,很快便坐到了驾驶室上。
岑旭尧向门前看了看,高阳像是猜到他的心思,说:“今天早上有会议,董事长一大早就去公司了。”
他移开目光,没说话,不免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
在机场,岑旭尧给方正航打了电话。虽然方正航带给他的并不是他所想要的生活,但在那种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如果没有他,他只怕熬不到现在。
电话那端的方正航问他最近去了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语气颇为担心,岑旭尧简单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便告知方正航自己就要去美国的事。
方正航以为岑旭尧在开玩笑,后来又觉得不像,最后终是相信了,说:“挺好的!”末了说:“保重吧,有缘再聚。”
岑旭尧挂了电话,他不知道这一去会是多久,明天的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他的心是平静的,似乎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心便变得强大起来。
十二年后伊里小巷一端,一个年轻男人正徐徐走来,上午的暖阳流泻在他俊美的脸上,脚下的方形石块因为日久年深而被摩擦得极为光滑。
他身着一件深灰色的中款风衣,一条随意的浅色棉质休闲裤及一双咖色短靴。
他双手本是插在衣兜里的,此时却伸出手来,触碰身旁斑驳的水泥墙壁,冷峻的眉下一双眼熠熠生辉,像是忆起了什么,他偶尔蹙眉,偶尔微微扬起唇角。
有孩童从他身旁互相追逐着跑过,伴随着稚气欢快的笑声,他看着孩童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拐角处,时光仿佛一下子便倒退了20年。
他突然便生出小孩子心性,弯腰拾起脚下一小块石块,在斑驳的墙壁上写下了岑旭尧这三个字,心里说:伊里,我终于回来了!
一切都是熟悉的,就连呼吸之间所感受到的空气气味也还是那个味。
12年了,他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曾经,他的梦里总是出现有关伊里的一切,长长的石块路,无边无垠的碧海,敝旧的老宅,拎着沾满水泥的胶桶的父亲,还有昔日的小伙伴舒子默以及那个像根小尾巴一样终日跟在他身后的书小童。
他想念这里的一切,想念书小童,因为她,他在伊里的那段时光才能那么快乐。她就像一个小天使般出现在他贫瘠的生命里,带给他平和的欢愉。
岑旭尧顺着小巷一直走,便走到了昔日的老宅。房屋经过全面的重新装修,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但整体却还是熟悉的。
他走上前,手抚过有着镂花图样的红漆木门,门明显已经更换过,但岑旭尧触摸着那门,仿佛是在触摸很多年前那扇敝旧的木门。
他想起每天黄昏,当门发出“咯吱”一声响时,便是岑明杰回来了,那个时候,他忐忑的心便很快安定下来。
门两侧的木墩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新主人把木墩拆了。
岑旭尧记得,岑明杰离开的那天,从医院回来的他坐在木墩上等了很久,他奢望能等回他,可最后等来的却是双眼通红的书小童。
想起书小童,岑旭尧走下石梯,往书小童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浅棕色的木栅栏门前时,岑旭尧莫名的有些紧张,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栅栏并没有上锁,岑旭尧踌躇了一下,推开栅栏走了进去,他穿过院落,上了石梯,走到了门前,抬起手轻轻剥啄。
门很快开了,但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看着岑旭尧,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短时间的愣怔之后,岑旭尧问:“你好,请问书小童在吗?”
“我不认识什么书小童。”男人说道。
“可是——书小童以前就住在这里。”
“不知道!”
岑旭尧还想再说什么,男人已经关上了门。
岑旭尧预想过各种见面时的情景,却不曾想到会找不到书小童,他刚才还激动万分的心此时却是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走出木栅栏门的岑旭尧回头看了看,朝舒子默家的方向走去,他想,也许,舒子默知道书小童在哪里。
但是舒子默家的大门紧锁着,明显是没人在家。
岑旭尧往回走,不觉中便走到了碧海,他沿着海边走,一层层的波浪争先恐后的涌上来,险些打湿了他的鞋。
3月中旬,春寒料峭,风过时,他不由得紧了紧深灰色风衣。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岑旭尧掏出手机,选择了接听。高阳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
“董事长已经问过我好几次,我快招架不住了。”这些年来,高阳和岑旭尧建立下了不错的感情,所以彼此之间的交流有时会也显得比较随意。
“我知道了!”岑旭尧说完,便挂了电话。
他去不远处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酒,沿着一端屈曲的小路往上走,寒冬之后的3月,两旁参差不齐的树木上已可见些许翠绿的新叶,脚下是枯腐的黄叶,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窸窸窣窣的声响。
走到半山腰,可见左侧的平地上有一座坟墓,但如不细看,没有人会发现这是一座坟墓,它实在太小,又无碑文,且因经年无人打理,坟头上杂草凄凄。
岑旭尧的手抚过坟头,隔着冰凉而硬实的泥土,再也触不到父亲的温暖。
当年,舅舅与舅妈把父亲葬在了这里,没有任何仪式,一切办得匆匆忙忙。他看着舅舅把木制的骨灰盒放进了土坑里,曾经那么高大的父亲,最后也只余下了几捧粉末,他流泪满面,却是再也唤不回逝去的人。
岑旭尧用手一点点的把坟头上的杂草拔掉,草根带出了新鲜的泥土,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
清理好之后,岑旭尧在坟墓前坐了下来,用牙咬开酒瓶盖后倒了半瓶在坟前,之后仰头喝了一口,清酒带着一股清冽的灼热感渗透到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