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当年无比宠爱四弟,纵然是因为朕蛰伏在内,虎视眈眈,可这般轻易便传位给朕,倒也是件奇事,朕至今不解。”傅天佑抚须一笑,道:“陛下自登基之日起,便不准旁人再提先帝与四王爷的往事,臣虽为先帝旧臣,可也不敢妄言。”
公孙卓顿了顿,侧转身子,墨色的眸子深处便如同结了一层冰,寒凉之极。
“你是先帝旧臣,那件事就算是你不说,朕也终究会知道。”
“但当年为先帝解释星象的便是老臣,陛下想要听到先帝当年所说,一字不漏。”他淡淡笑了笑,“陛下对先帝心结极深,如今肯开口询问老臣,想来是不再惧怕先帝的冷血无情。”
公孙卓冷笑了一声,“朕若是惧怕先帝,只怕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便是四弟了。”
知他心结极重,傅天佑也不劝解,睿智的双眼微微眯了眯,他又问道:“陛下自小被先帝冷遇,最终却得到先帝助力得到帝位,从此高居于四王爷之上。您对此事心存疑惑之久,却从来不问,定然是心中有数。既然如此,老臣且问陛下两题,待陛下解答之后,老臣定然不再隐瞒,为陛下解答完所有疑惑。”
天衡子连任钦天监正卿近四十年,被称为做是天瑞星相第一人。他所断言之事,必然不会有假。
更何况当年先帝尚未驾崩之时他便已是公孙卓助力,这其中虽有先帝默许的成分,但更多的隐情,却是谁都不知道的。
当年段皇后被赐死,公孙简被降位为郡王,诏书之上改立了他为储君……诸般大变之前,便只有傅天佑曾与先帝在摘星楼上夜探一夜。
一夜过后,即是天堂地狱,天翻地覆。
那一夜到底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他曾经也不想知道,但是……莫名的东西,总要有个理由。
公孙卓心中淡淡一嘲,目光转回到清冷星空,“说。”
傅天佑拱拱手,道:“老臣自小看着陛下与四王爷长大,算得上是半个师傅,今日便问上一问,若是这一场暗战陛下得胜,要如何处置四王爷。”
公孙卓身子不动,生意清冷。
“废为庶民,流放西疆。”
傅天佑眼眸中精光一闪,清声道:“陛下明知道,臣问的是陛下是否会留住四王爷的性命,何必罔顾臣言。”
公孙卓长衣飘荡,不动身子的冷冷道:“这世上不可有两位帝王,朕虽要顾虑天下悠悠之口,却也必然杀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傅天佑反笑了,老眼之中带着些激赏,但更深处,却是莫名的悲哀。
对持良久,他突然前进一步,又道:“臣之二问,便是那大秦的熙和公主。”
提及公主,他脸上眸中笑意瞬间消失,低声沉吟道:“陛下可想过,对于这位公主,陛下日后若得天下,将如何处置。”
公孙卓侧转了身子,眼色淡淡的。
“后宫妃嫔,似与今日当议之事无半分联系。”
“陛下!”他再上前一步,紧逼道:“陛下须知,老臣等的便是这位公主,若是陛下不将心意告知,只怕老臣致死也不能为陛下解惑。”
他话才说完,便觉得面上受到两束冰寒目光,似是寒剑一般的深深刺进身子里。
傅天佑虽历经世事,可在他这般暴戾明锐的眼光之下,却觉得心头一寒。只是事关公孙家的社稷江山,着实不能有一分错漏。他心中坚定,脚步极稳的在他视线之下拱手站着,不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公孙卓缓缓收回了视线,盯着夜空淡淡道:“朕今生尚无爱人,若将来有,便只是她。”
冷心皇帝从不说出的誓言,在月色之下,和着风浅浅飘散,除了傅天佑,谁也不曾听到。
又过了许久,傅天佑起身,看着皇帝冷漠的眼,淡淡叹了一声:“老臣懂了,陛下想知道什么,且问吧。”
他的目光清冷通透,似是洞察百世,公孙卓翻转过身子立在他之前,冷声道:“当年先帝与你在摘星楼上详谈一夜,第二日便清除了段家势力,自那以后,你便投身在朕帐下,朕想知道,当年那一夜,先帝与你到底说了什么。”
他隐忍多年,终于问起这件事,只怕是决心要拔出四王爷势力。既然如此,说与不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护不住了啊……
新中国叹息不断,他收拢双手,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是在追忆当年之事。
“这事,还要从二十五年之前,四王爷出生那夜说起。”
公孙卓握掌成拳,“说。”
傅天佑最后看了他一眼,终是开了口。
往事如烟,就如同藏在烟雾之后的重楼,拨开散开之后,其实与当时所想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年,陛下出生之夜,老臣驻守摘星楼不曾离去,亲眼见着帝星破晓而生,升入东宫紫薇天元之地。微臣自是大惊大奇,当即便推演了陛下的命数,是以并不知四王爷在第二夜降生之事。”
“那日老臣在楼中演算,陛下喜不自胜的抱着四王爷登上摘星楼来,要老臣为其演算命数。老臣夜观天象,却见帝星之侧又异星逼入,光芒虽然浅淡。却受着庇护,隐隐成了双星争宫之象。”
“老臣当初不敢隐瞒此事,便一一报之。陛下当初站在此地思量了良久,最后问老臣,若是帝星陨落,那异星又如何?”
傅天佑抬目望去,视线之内的公孙卓一身玄衣气势隐隐,背对着他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傅天佑眼帘垂下,又叹了一声。
“帝星尊贵,一旦陨落,便是整个天瑞的大祸。老臣以两星初生为由,请陛下暂且将此事放开。果不其然,六年之后,天象再生变化。”
他抬手朝天上一指,道:“陛下可看的见帝星之侧那可星。”
公孙卓顺着他手指看过去:“见清净夜空之中,帝星明亮高悬,始终占据着东宫之位,帝星之侧又有两星,一颗光芒及是明亮,几可危及帝星。而另一颗则是淡淡的光,却也是光芒清冽,不容忽视。”
公孙卓皱眉道:“这是后星?”
傅天佑摇摇头:“臣早就说过,陛下此生注定孤星独耀,成就大业,却并无皇后。这星,虽是后星,却算不上是后星。”
公孙卓眼波突然一动,道:“这是……容妃?”
傅天佑胸中闷闷疼痛,却还是笑道:“是,她自升起之后,帝星愈来愈盛,异星则日趋黯淡。微臣知道先帝宠爱段氏,心中早已失了宏图。”
“那一夜,容妃星象微动,似乎是要南来,而陛下病况愈来愈重,强撑病体前来再观天象。臣怕先帝以一己之私误了江山,便妄称那星为后星。告诉先帝,与帝星相争本就该受天罚,后星自南方带煞而来,若四殿下夺了主位,必将死于后星之手。若想保住四王爷,势必要护住帝星安危。”
“除去后星一说,其余俱是真的,近二十年的父子,陛下比起四王爷来说,其实是绝佳的帝王。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先帝不信。老臣陪他站在摘星楼上一夜,在先帝临走之前只问了一句到底是爱妻爱子重要,还是公孙家的天下重要。”
“先帝不答,却在翌日大动干戈,赐死段皇后,附和陛下一同诛杀段家九族,明贬实褒的保住了四王爷,封了陛下的皇位。”
前事说尽,独余惆怅。公孙不介一代英豪,却在赐死段皇后之后大病不起。纵然他不顾一切的保住了爱子的性命,留下江山一半兵权给爱子。可这又将同为儿子且更为出色的陛下放置在何地?
傅天佑抬眼去看公孙卓,见他还是那副强硬冷肃的模样,停止的脊背告诉世人,一剑矗立,万敌不侵。就这样看着,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不忍,他拢住双手,忍不住开口。
“先帝他,其实只是对段皇后用情太深若非如此,也没有今日的陛下……”
“朕知道。”
公孙卓单手握住扶栏,扶住栏杆,缓缓闭上眼睛。秋风冷冷,带起他鬓角的长发,飘逸拂动,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他的声音冷冷,像是从湖面上吹过阿狸的风,一下子就吹进了人的心里。
极度的凉……
“朕,永远不会像他一样。”
“我永远不会像她一样。”
绮罗背向汉明月,对着天上那轮明月淡淡笑道:“我只是我,纵然动心,也不会任由自己迷失在找不到出路的地方。”
汉明月放下手中琵琶,淡淡笑道:“世事并非尽是如你所想。”
绮罗回之一笑,自走到桌案之后,信手弄琴。清音袅袅,汉明月举目去探视绮罗的脸,心中甚为不解。只能找个美人靠歪着,阖上眼听她的琴音,便在心中思考。今日霍从宽败于绮罗之手之后,如她心愿,奉送其与公主上了楼顶。公孙雅自然是耐不住的,听说公孙简来了,便跑到了他的阁室之中。之后觉得自己将绮罗丢在一边委实不够义气,只能把汉明月请出来陪着她。
反正这两人都精通音律,凑在一起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
汉明月得了暗令进来,见绮罗一身单薄衣裙站在扶栏之前,遥目远望,满目怅然。不由得拾起一件披风给她披在身上。
绮罗当真是*子,并未因为她青楼出身就有一份请示,两人较技艺之后心中均是敬服。汉明月故意提起当年为了保住天瑞江山宁愿服毒自尽的先帝皇后段氏,在她探视的眸光中,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永远不会像她一样。”
琴声平稳如水,这一句话在她脑海中掀起的滔天大浪仍旧未歇。
永远不会像段皇后一样?是永远不会爱上皇帝?还是永远不会为皇帝付出至此……
难解啊……
悠悠如水之音一直未停,恰在这时,红木门被砰的一下推开,正好打断了琴音。汉明月思绪被打断,满目生寒的看向来人。却在见到公孙雅身后的人时,收敛了怒气,闭上了眼。
“阿罗姐姐!”
公孙雅小跑着到了绮罗身边,拉着她手臂道:“差不过了,这时候天黑了,我安排的的人恰好可以再后门接应,咱们也该回宫了。”
绮罗拍怕她的双手,安抚道:“别急,回去的时候快些就是。”
她从琴后站起来,公孙简长眉一挑,错步上前。他一身蓝衣飘逸如仙,面如冠玉,温润如水,虽然不着痕迹堵住了两人的前路,却没有一丝失礼的形容。温润的眸子瞧瞧了瞧她,公孙简淡淡一下,拱手道:“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出宫之事看出来的人不多,既然都知道了,也就无须遮掩什么。绮罗回视他明月一般的脸,还礼道:“韩王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