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季雪朗然一笑,拍拍手冲着宫外一侧道,“南雀白飞绫,脂香斓烟惊。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宫口外即飞来数条白绫。白绫向空中一卷,如灵如幻,带着一股浓郁雅致的香气。忽地一动,宛若天女散花——那白绫交错之中,陡然簌簌,落下彩色花瓣如雨。
一个雀头蓝衣的女子出其不意于数条白绫缠卷中缓缓迎身而出,从前坠落。这一切竟在一瞬:白绫似腾架云雾,花雨若兰影绰绰,柔美入骨,惊鸿一现,衬得女子如梦仙灵。
我也看的呆了。不知何时宫乐丁零响起。
女子扬手,柔去一身白绫。一袭孔雀蓝衣媚得更生媚色。她的身段柔如流水,仿可盈盈一握,躬却的腰身纤弱,看得人不住赞绝艳羡。这个女子的舞姿新奇,走路无息中夹一缕清风。配合铃铃铛响,女子拂袖清翩,宛若游龙。灵巧步子,像极了一只展翅跃飞的鸟雀,教人觉得可爱至极、曼妙至极、功底不浅。
我心道,如此舞姿,可谓不俗,可谓罕见。
萧季雪一边得意地看着他荐来的女子舞绝终场,一边笑道,“皇上,你觉得这舞伶如何,当不当得天下第一?”
云珏从头至尾不做声息,淡然饮酒。直到舞罢才道,“美是美矣,却何能堪负天下第一的名号?萧将军,你向来不是一个虚谈妄论的人,给朕一个理由吧。”
“家父不需理由,女儿的一切在父亲眼中便是极致的,正如每个父亲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世界最美的一样,家父会觉得南雀的舞技天下第一。”蓝衣女子站定,让人仔细一觉,容貌不俗。
原来她是萧季雪的女儿。我心道,倒是像她父亲一般,有几分豪迈的气性,可跟她跳舞时候柔美无双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珏满不在意,淡淡道,“哦,你就是萧季雪的宝贝女儿——萧南雀。”
我愕然看向云珏、愕然看向那名蓝衣女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南雀?萧南雀!
她,便是萧南雀?我哑然失笑,不敢置信:怎么会?她怎么会是萧南雀,她怎么能是萧南雀?不,这是骗人的!这一定是骗人的……
七年前,云阙王朝怀玉山边脉。南国军队压境。
那时爹爹是怀玉镇的官司使。南国军队北犯,我们家人只能跟随运粮的队伍逃窜,时值怀玉镇逢了旱灾,人人自危,今日有口饭算上幸运,明日说不定连一滴水都弥足珍贵。许多人人家一家老小均分吃食,一粒米也剩不下。而朝廷救济不利,外患成忧,国库空虚。所以怀玉镇的日子如同炼狱,逼得我们一家不得不逃上了山里。
没想到,山上也是炼狱。南国军队惨无人道,他们烧杀掠夺,**无道,连山里土匪也不敢轻犯。那时在山中避难,我负责日里采集野果,无意间,却发现怀玉山一处景致独悠的树林。那林子红枫成趣,泉溪泠澈,果实种多,实在是个令人欢喜的地方。本以为那是属于我一人的幽僻去处,却无意间发现有一个俊朗的少年,日日在泉水对面的山崖上练剑。当时年少,心里懵懂,只觉得少年美极,舞剑风姿俊逸潇洒,便忍不住天天去看。
日子长了,我对那个舞剑的少年便愈是难舍难分。他每日破晓便在山上练剑,直至黄昏日斜。我见过他师父,约是一个耄耋老人,不常露面,偶尔指点他一二。我将采集的果实每每留出一份给他,偷偷放在他下山经过的路上。直至有一日,再也没见过他在那里舞剑。
后来,朝廷援兵来了。我们一家随官车回城,但路上遇到了南国军队。南国军队有备而来,援兵惨败,我们慌促逃难,在南军搜查时伪装成南国百姓,躲在一间茅草房中。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几个南国士兵闯入茅草房里,将我们捆绑起来,而那个捆绑我的人,长着一张和那少年一模一样的脸,明明从不相识,但他看着我却愣了。
夜路潮湿泥泞,是最后的记忆。后来,我们家人平安回城。只是忘不了,那时纯真年少,定下的一个随口之约。
他在士兵的饮酒中下药,将我们趁夜放走,对我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怀玉山红泉林里,你每日都来看我。”
我一愣。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在偷偷看他练剑,虽然他从没告诉我,但
他记得,识得我的样貌。
他说,“快走吧,再晚就跑不掉了。你每日都给我采集果子,现在放你走算还你一个人情。但连你家人也一起放了,就算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你迟早还要还我的。”
我脸色一红,点点头,“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将来怎么见你,怎么还你人情?”
他想了一想,从身上取出一支白玉钗,交到我手心。“见钗如见人,等我闲了会去找你的,你可要记好我的名字,我叫做——萧南雀。”
你可要记好我的名字,我叫做——萧南雀。
我出神的看着眼下柔美而娇羞的女子, 记忆一瞬间恍然而回。不,她不可能,她不可能是萧南雀!
我忽然手抖,刚攥在手里的杯子猝然落下。“啪”地一声,打碎了回忆。
众座闻声而寂,四下静默。云珏疑惑看我,“准后哪里不舒服吗?”
我一惊,摇摇头忙又点点头。样子许是太过失魂落魄,云珏的眼里有些不确定,他凝视着我,神情微变,“准后当真不舒服吗?”
萧季雪忽然笑道,“莫不是准后娘娘为皇上吃了醋吧?皇上,我的宝贝女儿从小可是被我视为掌上明珠的,我本不想她学什么舞艺,可她偏偏喜好,而且还说非天下第一的男子不嫁。臣犹豫再三,还是索性把她带来,如果皇上看不上她,也好让她死了这条心愿!皇上不必顾虑老臣颜面,但遂皇上您的心愿无妨!”
“萧将军玩笑了,本宫怎么会吃这种醋?”我一时心里烦闷,听了此话更不痛快,索性任性道,“萧姑娘舞艺精湛,才貌过人,如果皇上喜欢那便太好了,本宫乐意成人之美。”
萧季雪朗然,“不愧是准后娘娘,六宫之主的典范!臣佩服您的宽容大度!”
我蓦然抬眼,竟发现云珏脸色铁青。他沉声半晌,忽地一笑,微微侧目对我道,“朕一切听准后的。准后既然觉得好,那便是妙。朕有何不可给萧将军一个面子,毕竟这个天下第一的舞伶可是萧将军的宝贝呢!”说罢,云珏看向萧南雀,“那朕就封你为萧贵人,赐号妙舞,赐居雕栏宫,择日请入。”
云珏眸光刮过,他的眼里有几分故意,几分得意,更有几分莫名……疲惫。
疲惫?我也不知道从何得出这样的想法,也许我已经有些疲惫了。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女人都是有极强烈的占有欲,我也不例外呢。只是偏偏遇上了一个无法满足我占有欲的男人。他不让我占有,却要占有我。只因为,我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萧南雀跪下,含笑,“谢皇上恩典。”而一边席上,我却注意到李子期在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听到云珏随口便将这个萧姑娘封为了贵人,她低声的咳嗽起来,但脸上仍然平静,平静地如同一潭深不见地的水,冰冰冷冷,萧索寂静,不知道那种安然之后是否隐匿着黯然。她伴了云珏多年,仍旧只是一个位分不高的美人,无宫无室非召不得入见。我要是她,我也会悲哀的吧?我会悲哀我终究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女子,只是出身的不同,就让境遇如此不公。
“皇上,臣妾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出去透一透气。”我心中一动,本是有些莫名的忧愁哀伤,但忽然想起了我的白玉钗。它现在,可能是唯一足让我愉悦和慰藉的一件事情。
云珏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却不看我,对着众座道,“来,今日与朕同醉一杯。”
我侧身而起,伴着元秋从后方退去,退出了云珏的范围,我才对元秋道,“咱们去偏殿。”
“娘娘是要找那小宫女?”元秋道。
我点点头,同元秋快速向仪清宫的偏事殿走去。
偏殿冷寂,宫门的婢女向我请安之后,我便随元秋进入。元秋道,“偏殿只是皇上稍作休息的地方,有时也用来会客,但此时皇上在前殿会客,这里便是供客人醒酒休整的地方。娘娘先去里厅坐着,奴婢去找那个宫女。”
我点点头,独自走入里厅。里厅只有一架镂空凭栏,两条长卧椅,一座正央椅。正央椅后有一架书,我闲着无事,也便随手翻翻。一卷后宫美人图,突然掉落出来。我从地上拾起,翻开一看,竟赫赫然看到李子期的模样。我不由惊愕,忙看图人注解。笔写:熙轩,风玉华,十五入宫,舞伶
出身,得宠六年,后入冷宫,诞下一子。清莲之貌,排位为宫绝十七。
这便是云珏的母亲吗?她竟然和李子期相貌如此相似。
“娘娘。”元秋的声音传来,我连忙将美人图放回原处,只见她面容发喜,手里一举,“您的白玉钗,奴婢可是给您取回来了。”
我大喜,连忙从她手里要回了白玉钗,心里又疼又爱。这钗子好歹跟了我多年,是我随身之物,就凭此一点,我就难舍。小心翼翼将白玉钗收在衣襟之中,我笑一笑,准备回仪清宫。
“啪——”宫口处传来一声冷音。随即,宫婢们得惨叫接连传来。元秋皱眉,按住我手,低声,“娘娘,先别出去。”
我心一跳。又是好奇又是担惊。那些惨叫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宇里,令人白日里也是毛骨悚然。
“哧啦——”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有什么人的脚步逼近了些。
“哧啦——”“碰碰——”“当当——”似乎是刀剑之声。“啊!”一个宫婢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她的脸上溅满了鲜血,眼里带着无比的惊恐,步子囫囵地冲进来。我不顾元秋的阻拦,一把接住了那个满脸血迹的宫婢,她看到我也顾不得其他,睁大双眸,张了张口,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杀、杀人!”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我被这个宫婢的惊恐吓到,也微微颤抖起声音。
“杀、杀人!”宫婢尖声叫道,突然一缕滚烫的**喷到我的脸上。那个宫婢的目眦欲裂,口里忽然一吐,一口血哗啦而下,朵朵鲜血红花开在衣襟之上,触目惊心!我一愣,四肢僵硬,连忙低头一看,赫然看见她的腹部,突然贯穿了一柄寒薄利剑!
剑刃上鲜血淋漓。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这具还是温热的身体已然没了呼吸。
我连惊叫都叫不出来,目光不敢乱动,只看到那把插在宫女腹部的剑刃倏然一动,缓缓抽离。
剑刃是血。浑然的腥味,晕眩的腥味。我浑身动弹不得,直觉一瞬有些麻痹。我的眼里划过一刃剑光,却在朝我而来时,陡然偏斜一侧。
“啪——”一掌狠狠打过我的肩膀,我一个踉跄,离开了原地。那个宫婢忽然倒下,身子底下晕开一篇鲜红。
“你发什么楞!还不快到一边躲开!你傻了吗?”云珏熟悉的声音骤然响在耳侧,我懵地看他,眼里充满怒意,但是更加无可奈何。云珏?他怎么会来?
元秋突然从旁侧出来,一把将我拽到一旁。
我呆呆看着云珏的背影,他的身子异常灵活,风疾利扫,他赤手空拳,却与一个着装怪异、持着一柄染血利剑的高大男子连连过招。云珏的武功当真是好。
我缓缓神来,心跳却加快了不少,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究竟是何人!”云珏边打边喊,一点也不知自己的处境一般,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看得都不住为他捏汗。
那刺客看起来狠辣,他一言不发,剑却招招封喉、直指要害,险到极致。
云珏忽然仰身,那剑就从他鼻尖而过,我不由出声尖叫,“云珏小心!”
云珏一愣,但也顾不得理我,连忙避剑,他的功夫看起来并不比这个狠辣的刺客弱,但是他赤手空拳,并没有利器,所以总要拜些下风。
“啊。”云珏忽然一声轻微的痛吟,我一慌,只见他的臂膀赫然一道血口。
他眉头蹙着,却还在不断地与那刺客过招。
我推推元秋,几乎带了哭腔,“快、快去叫人、侍卫呢?穆寒呢?他们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元秋一愣,看到云珏和那刺客正打得难舍难分,忽然畏缩起来,她有些惊慌地看我,“娘娘恕罪,奴婢现在不敢出去。”
我无奈,眼看着云珏不敌,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他臂上的血渐渐流开,染红了半个胳膊,看的我心中揪然一痛。
他乃九五之尊,即使武功高强,怎能如此冒险?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云珏这样与人博弈,况且,他刚刚也是救了我,说什么我也不能冷眼旁观。我环视一圈四周,忽然看到桌上一方砚台,毫不犹豫拿起来,我朝着刺客用力丢去,谁知刺客一闪,砚台竟然打中了云珏血流不止的胳膊,他再度痛吟一声,怒视予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