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僵持着看我许久,几度语噎,最终转身大步离去。
他一定觉得这个准后疯了,而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可这样的感觉却是我入宫以来最最好的,我不用再隐忍,不用再猜测,我竟可以如此坦白,竟可以让云珏那张不可一世的面具变得滑稽不堪。
他不再觉得戏谑我有趣,他不再对我随心所欲的做戏,他也不再故意惹我,因为他怕了,我让他怕了。
就在我吻上他唇的一瞬,我感受到他心与手之间的温差。他的手有多么冰冷,唇就有多么炽热,所以我忽然明白了,那冰冷的身体同炽热内心的反差,便是云珏害怕我的缘故。
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云珏,一直跟他跟回了消陨房,云珏看上去十分不爽,但这样子却比他平时好似算计好一切的高傲样子好得许多。
进了消陨房,云珏见我还再跟着,便不再理我,自顾自拿起一杯放在玉案之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皇上,臣妾以后可否私下唤你珏大哥?”我若有所思道。
“噗——”刚刚被云珏喝去的一大口茶水原封不动被吐了出来。
云珏痛苦地咳嗽两声,满目愤怒地看我,“你故意的吧?你故意挑朕喝水的时候,企图呛死朕,对不对?”
“臣妾不敢。”我低眉,不解云珏为何这么诧异。
我从小爱看书,尤其江湖侠事,那里面都女子对于心仪之人通常唤作“大哥”。
云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欲言又止地看我半晌,终于不悦道,“莫非……朕在准后眼中,就是个山野匹夫?”
“皇上此话怎解?”云珏一言,让我本是羞怯的念头陡然冷却。
“不是……”云珏深深看我一眼,吞吐着喃喃道,“就算是要把朕当做情郎唤,也该是珏哥哥或者珏郎吧……”话音未落,云珏自己就先一阵尴尬之色。
“珏郎?”我隐隐思索着云珏的自语,试着叫道。
云珏皱眉,一脸古怪的看我,低声又道,“怎么听上去……这么难受?”
“那……”我脸上不由一红,“珏……哥哥?”
云珏皱眉,脸上竟不知何时浮了红云,只不过表情却极为别扭。
他瞪我一眼,“不好。”
“臣妾知道了!”我道,“是不是光是臣妾一个人换了称呼,故而皇上才不习惯,不如皇上先唤臣妾一声,臣妾再唤皇上,或许如此,便会感觉好一些?”
云珏一怔,悻悻打量我一眼,极不情愿道,“准后。”
“当然不能这么唤臣妾了。”我徐徐道,“皇上可记得在臣妾为皇上挡下一剑时你脱口而出的……”
“宁儿?”云珏打断我的话,忽然对上我满是期望的眸子,他的眸子凝望时一如夜间的狼眸,尤为深邃和通透。
我看着那双眸子,静静吐出两个字,“云珏。”
但——真是自己都不禁被自己恶心到了。
“你是一个屡教不改的女人,竟敢直呼当朝圣上的名讳。”半晌,云珏缓缓皱眉,一本正经道,“你就不怕朕龙颜大怒,治你不敬之罪?”
“宫中的罪过太多了,臣妾犯下的罪恐怕早就可以被关押入狱了。”我感到我望着云珏的眼里微微笑了,“而且,不觉得臣妾这样唤皇上,就不难受了吗?”
云珏嘴角倾起,旋即道,“朕可以陪准后做戏,亦可以陪准后调 情,但是朕,绝不会爱上准后。”
“云珏。”我不觉笑了,“能不能叫我一声蓉儿?”
云珏的话并没有让我产生半分不适甚至疼痛,因为他这样严肃的告诫我,恰恰证明了他的动摇,而我墨蓉一旦下定了决心,也可以是个十分执拗的人。
“蓉儿?”云珏狐疑。
我摇摇头,“只是……喜欢听别人这样唤臣妾而已。”
“谁?”忽听侧房内一阵响动,云珏立刻将我拦在身后,取过悬在玉案之上的佩剑。
经历上次的刺客之后,云珏极为敏感,不过他下意识地将我保护起来的举动却是让我大感荣惊。
“是臣妾。”在云珏唤来门外侍卫护驾之前,侧房的人悄然走了出来,那人一袭朱红单衣,抱一架古琴,竟是李子期。
李子期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微微有些苍白,她低着头走
到云珏身前,行礼道,“皇上吉祥、准后娘娘吉祥。”
我有些诧异,李子期刚刚一直在这里,那她岂不是什么都听到了?她这么爱慕云珏,又听见方才我没羞没耻的话,我一个准后,日后面对她时怕是要颜面无存了。但又想到,这可是皇上的侧宫,没有云珏的许可,李子期怎可随意出入?
云珏似乎并不见怪,他一如既往淡淡扫她一眼,“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臣妾是来换琴的,”李子期看一眼怀中抱着的古琴,怅然若失道,“此琴跟随臣妾已经多年,再也弹不出能取悦圣心的曲子了,便终是下了决心去领了一架新的,现下琴已经安置好了,臣妾先行告退。”
“那琴早该换了,只是你一直坚持,如今怎却下了决心?”云珏漫不经心问道。
“物是人非,强留不得。”李子期悠悠声道。
她微微抬眸,轻轻看我一眼,那双清美的眸子忽然显得了无生气、憔悴不堪。
云珏思忖片刻,微微罢手。李子期行礼,抱着古琴转身,可不等她踏出消陨房,只听云珏又道,“子期,你的琴还能弹吗?”
我一怔,云珏竟然唤她名字唤得如此温存,让我心底一瞬有些不是滋味。
李子期眸中烁烁,“弦断木朽,若非臣妾,大抵是不能弹了。”
“很好,那你便留下吧。”云珏若有所思地笑笑,转眸看向我道,“准后,朕说过不会让你委屈的,朕说过的话,你大可当做圣旨记着。”
我轻轻咬下唇,按捺着想要再吻云珏一次的冲动,缓缓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简裙露如约在消陨房外求见。
云珏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对侍从道,“让她进来吧。”
简裙露轻步婀娜地迈入消陨房,径直走至云珏身前,恭敬行礼道,“皇上哥哥万福。”
这一个时辰之间,她换了一身衣裳,施了脂粉,不仅人显得美艳许多,声色也乖巧不少,很显然,她是想把握住最后的机会,以保全自己的贵妃之位。
只不过抬眸看到我的时候,她娇娆的笑意霎时全全凝固,她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在云珏身侧。
愣了一许,简裙露立刻向我请安。
我并未理会,只对云珏道,“裙露妹妹打扮得如此我见犹怜,皇上该是有福了,臣妾还是先行退下的好。”
云珏看也不看,便攥住我的手道,“宁儿留下,裙露是不会希望你走的,为了朕,裙露可以做任何事。”说罢,云珏故意看向简裙露,十分狡黠地笑笑,“不是吗?”
简裙露面上有些尴尬,又听闻云珏如此亲昵的唤我,自是不好受。
但她还是强作笑颜道,“当然,为了皇上哥哥,裙露愿意做任何事。”
“包括吃绝孕之药吗?”云珏猝不及防道。
简裙露一惊,身子不住有些颤抖,她咬牙半晌,极其艰难道,“裙露……愿意。”
“玩笑之语,不必当真。”云珏嗤然一笑,将手微微搭在我的肩上,一副市井间纨绔子弟的模样,“其实朕也知道,真心待朕的人不多……宁儿是一个,不知裙露会不会是第二个?”
“裙露自是,裙露可以像准后姐姐一样,为皇上哥哥牺牲性命。”简裙露激动地脸色赤红。
“哎,何必动辄就要生生死死的,”云珏不屑道,陡然低声道,“其实残缺也是一种美,说实话,宫中美人如云,朕早已看腻了,却独独想要看看脸上有疤痕的女子,可容貌是女子的一切,任何人都不愿意弃之,不知裙露可否为了朕,牺牲一下?”
说罢,云珏负手,丢给简裙露一把雕工精美且薄刃锋利的匕首。
简裙露惊恐地看着云珏,脸色煞白,她的眸子闪躲不定,伸手想要捡起云珏扔给她的匕首,却怎么都不敢碰触。
她此刻一定很无助吧?云珏这样做,无异于赐给她一颗毒药,让她自行了断,而且这颗毒药比直接取人性命的药更加残忍。
但我心中满是快感。简裙露,你终于体会到了吧,我被逼迫着服下绝孕之药时的绝望和恐惧!这,该是你的报应。
“妹妹生的娇媚,要是舍不得这样的好皮囊也可以,不过之后,便再也不许借以爱慕皇上的名义,因为你只不过……是贪图贵妃之位罢了。”我刻意道,这句话十分重,根
本不是我寻常会说的话,但现在看着瑟瑟战栗、一脸无助的简裙露,我也能轻而易举的说出来了。
只不过内心不免还是一丝凄凉:墨蓉啊墨蓉,你是墨蓉,却分明已经成了妫宁。
简裙露瞪我一眼,狠狠心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闭上双眼就往脸上白皙的皮肉刺去,云珏皱眉,刚有阻止之意,只见简裙露已然停手。
她微微红了眼眸,声音颤抖道,“皇上哥哥,你真的对裙露这么无情吗?你知道,裙露是可以为你毁容的。”
云珏喉头轻轻窜动着,我发觉,那漠然的面容下是已然动摇的心。
心疼了吗云珏?你居然心疼她吗?
云珏当真比我心软,这女人纵然令他厌恶,也是他幼时的妹妹,看来,让他无动于衷看着她痛苦之色,是极为不易之事。只不过,就算我再理解云珏,也免不了此时此刻女人间最真实的恶毒本色。
“不如和本宫赌一把吧,为了皇上,谁输谁便自、毁、容、貌。”我见云珏不语,便道。
“怎么赌?”简裙露没有丝毫畏惧,她看我的眼神满是敌意,声音决绝。
“素听妹妹擅长器乐,恰好,皇上爱丝竹,侧房有一架断弦琴,若能弹成一曲,便是你赢。”我徐徐道,云珏默然倾起嘴角。
如此为难简裙露,不正是云珏留下李子期的意思吗?
简裙露不明所以,立时应下,款款走入侧房之中,那里面只有李子期的断弦古琴。
房外须臾传来琴音,简裙露已在房内小心翼翼的将琴弦弹拨起来。可不出所料,断弦木朽,音声缭乱不成调。
弹罢,简裙露走出侧房,一脸迷惑道,“皇上哥哥怎会摆放一架这样的琴?这琴起码有十年之久,早已发不出音了,怎么能弹奏呢?”
云珏神色假寐,我便道,“古琴虽劣,有心作音,有情可音。你信不信我可以让这古琴成调?”
简裙露嘲讽笑了一笑,显然不屑,她道,“好啊,那便请姐姐让妹妹开眼好了。”
我莞尔,简裙露素来目空一切,她自然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从小抚琴,对琴的了解一定不亚于李子期,只不过李子期的情,却是一种奇迹。
我转身,走入侧房,李子期也从房中屏风之后轻轻走出。为了云珏,她简直就是悄无声息的一朵花、一阵风,他赏时她绽,他挥袖她来。
看我一眼,李子期落座琴前。她默然,素手玉指,缓慢地抚在这架老琴之上,她垂睫,从侧脸望去,神色哀婉,却美得不可方物。
徐徐,琴音接连起来,婉转成调,那小调悠悠回旋,并非十分动听,但很感人。虽然我并不知为何这调子感人,但像是心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一般,霎时间觉得十分怅然。
李子期痴痴弹着,我凝望着她直挺纤秀的身姿,好似看到了她多年以来从不疲倦的于此抚琴之景:她笑着或哭着,弹给屋外人一首心绪满溢的小调。
顷时,我心底疯狂嫉妒起了这个女人。她能够弹出的琴音,给予云珏的一切,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许是我不论现今还是日后都无法为云珏填补的。
“竟然真的可以弹出调子?”见我从侧房走出,简裙露不可置信道。
云珏转身,轻轻拿起酒杯。
“为什么?”简裙露喃喃地问道。
我有些怅然若失道,“并不是可以为了谁死,就够深情,而是可以为了他,朽木开花。”
说罢,我望向云珏。云珏不知是否刻意躲闪,看向一边。
“你输了。”一顿,我对简裙露道。
简裙露倒退两步,还在不明就里。许久,她花容失色道,“不,这不能算。”
“但不是你说,为了朕,什么事情都可以的吗?”云珏拿着酒杯缓缓逼近简裙露。
简裙露潸然落泪,她哽咽道,“皇上哥哥,当真要臣妾……毁容吗?”
云珏冷冷笑一笑,一把拽过不住后退的简裙露,将手中的酒杯放入她手中,而后贴近她耳侧道,“朕握住你的手,你不是该觉得快乐?”
“皇上哥哥……”简裙露喃喃颤声。
云珏忽然一改漠然,温声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毁容的,最多也就喝一杯绝孕药而已,刚好和准后作伴,也免得成为贵妃之后,准后,嫌朕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