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皇帝的眼睛
身体略微地晃动了一下,大皇子伸出右手撑在城墙上,左手叉在了腰上,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渐去渐远的车马声,脑子里却因“我怎么又变回瞎子了”而呈现一片混沌。
“皇上,你的这个样子好帅好威风哦!”首卫在他身旁由衷崇拜地说了声。
“是吗?他们都撤了吗?”他轻声问。
“撤了哇,早就走没影了。皇上你……”首卫突然一惊,心里想,皇上莫又变回了瞎子吧。他斗胆伸手在大皇子眼前晃了晃,果真见他没反应,但他不能说呀,便接着刚才的话说:“你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大皇子没坐,他转过身体靠在了城墙上,把他那纯属睁眼瞎的眼睛闭上了。思索了一小会儿,他开口问首卫:“一个瞎子能当皇帝吗?”
首卫正同他的一名手下咬着舌头一时没听清,便回问了声大皇子说的什么。
大皇子的脸顿时便沉了下去,他以为因为他眼瞎的缘故,首卫马上就不听他的了。首卫跟他有些年头了,一瞧他的神情心里当下明白了,吓得赶紧跪了下去,双手反复使劲扇着自己的耳光,连声说:“奴才该死,连皇上的话也敢听不清。”
大皇子也不阻止,任凭他打得嘴角流出了血,脸也肿了,顾自叹了口气说:“瞎子基本就是废人了,还当什么皇帝呀!”
首卫这回听清楚了,愈发地认为是自己触怒了皇帝,把一颗脑袋向地上重重地磕去。
大皇子大喝一声道:“够了,关你什么事!”
首卫仍不敢停下,大皇子无限痛楚地摇着头道:“你们快把他扶起来,是我自己的心情不好。想想啊,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拿什么去当万民景仰的皇帝,就该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慢慢地老去,死去!”
如此凄凉的话,出自位尊天下的皇帝之口,说得围在他身边的侍卫们全都红了眼睛。可他们什么也不敢说,怕像首卫刚才那样,一个不慎,惹得皇帝愈发伤心。
大皇子轻吁口气说了声“回去吧”,两边的侍卫便要去搀扶他。岂料他双臂猛地一挥爆发地喊了一嗓子:“我自己没脚吗,连路都不会走了?”
顷刻后却又放低了声音说:“我能走,你们告诉我怎么走好了。”
这时他的身边响起一个柔婉的声音轻声道:“大哥,把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便能好好地走路了。”
听得大皇子心中一酸,问:“凤儿,你怎么会来了的?”
凤儿眼里含着泪说:“给你当拐杖呀。大哥,以后凡是你需要我时,我随时都会在你的身边的,当你的眼睛,当你的拐杖,好吗?来,把你的手放在我肩上,我们走。”
大皇子点点头,任由凤儿牵起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俩人一步一步地走下城墙。大皇子没有看到,但凤儿看到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内城墙下跪满了朝廷大臣和平民百姓,却鸦雀无声。
似感觉到了什么,大皇子问凤儿:“凤儿,怎么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了,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他的声音甫落,震天价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响起。
大皇子的身体在喊声中轻微颤抖着,面部肌肉不停顿地**着,泪花也涌出了眼眶。他这才明白刚才首卫的脑子为什么开了小差。
他伏下头在凤儿耳边低声问:“是你安排的?”
凤儿把嘴挨近他耳边说:“皇后大娘吓得只晓得哭,没了主意。我看那些正等候着听消息的大臣们反正没事,就把他们一块儿叫来了。可我没教他们喊什么万岁万万岁的啊!”
大皇子被她这话逗得不由朗声大笑了起来,和着那“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他坐上凤儿安排的轿子。按说,年轻的皇帝打了大胜仗回宫,是应该骑在高头大马上检阅列队前来欢迎他的臣民的。所以,当他一坐进轿子里,心情忽儿又沉重起来。
他先去见了母亲金皇后。金皇后自是抱着他好一顿伤心痛哭,但哭过后她说:“健儿,没什么,咱们慢慢儿地治,总有一天能治得好的。好在目前大局已定,趁着这股得胜的东风,就这几日,先把登基大典给办喽。”
大皇子却说:“娘,这事儿容孩儿好好思量后再论。”
金皇后诧异地说:“你还思量个啥?再思量下去黄花菜都凉了,多少人盯着呢!”
大皇子说:“娘,咱们要以德服人不是?你站在旁人的角度想一想,一个瞎子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吗?”
金皇后说:“怎么就不能了?你不是才打了个大胜仗吗?你不是已经接受了臣民的认可了吗?”
大皇子说:“娘,那会儿孩儿眼没瞎,该受。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咱得为国家为人民着想,不能为了自己当皇帝,就不考虑已经失明的残酷现实。”
气得顿了下脚,金皇后说:“就你思想好觉悟高,这皇帝的位子是随便能够让的,谁都可以当的?”
挥了挥手大皇子说:“算了,跟你呀就说不清楚,咱俩之间有代沟,你的档次也不够……”
金皇后气愤地打断他的话问:“啥叫代沟?啥叫档次?你怎么总说些我听不懂的新词儿,你哪学来的?欺负娘没你的文化高是吧?”
凤儿从门外走了进来,笑着说:“皇后大娘,你这叫做跟不上时代的趟。一天到晚老关在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大着呢,新鲜事儿一箩筐一箩筐的,你呀也得多出去走走了。”
她对皇后的称谓听上去挺别致的。这概因她刚出世生母便故去了,她又不愿叫别人为娘,所以很小她便叫皇后为大娘,其他的嫔妃按年龄叫二娘三娘……以此类推。
顿了下脚,金皇后说:“凤儿,从今天起,你要改口叫我皇太后了,是真真正正的如假包换的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听清楚了吗?”
凤儿咯咯地笑了两声,刚欲忍住,又见金皇后拿种奇怪的眼光瞪着自己,她便又笑了。
金皇后伸手指着她问:“你,你笑什么笑?有啥好笑的?”
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凤儿说:“笑你嘴里也蹦出了个新词儿呀!”
金皇后忙问:“什么新词儿?哪一句,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大皇子这时说了:“娘,这皇太后的称谓咱们能不能缓缓再叫?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不是你的叫了也白叫,行吗?”
金皇后想了想后说:“也行。但眼下的朝廷正处在一个动荡时期,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能没个人来理朝事,要不整个就全乱了。这样吧,咱们打个折,你先代理着皇帝,行不?”
凤儿一旁却叫了:“皇后大娘,这皇帝也有代理的吗?新鲜着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金皇后说:“你小孩子家家,没见过的事儿多着呢。健儿,就这么着吧,咱娘俩各让半步。”
凤儿却硬要添乱,她说:“那大臣们岂不要喊,代理皇帝万岁万万岁了?有这么叫的吗?多别扭哇!”
举起手金皇后对她作欲打状说:“你再胡说,我可要打了啊。他们会这么喊吗?他们能这么喊吗?他们敢这么喊吗?”
往大皇子身后躲起,凤儿露出张脸说:“这个代理皇太后也太厉害了吧!”
金皇后便撵着她要打。两个人没大没小地绕着大皇子转起了圈圈,俩人转啊转,转得她们自己都晕了。可她俩转啊转的身体,却渐渐地在大皇子的眼前转得愈来愈清晰了。大皇子疑是自己太渴望眼睛复明才捣致出了幻觉,他告诉自己,沉住气,别再弄错了,空欢喜一场。可他最亲的两个人的的确确在他身边玩着老鹰抓小鸡般的游戏,千真万确,虽不是那么万般的清晰,可那模样,那笑脸就像母亲方才说的——如假包换。
他不由小心翼翼地说:“娘,凤儿,快都别转了,我的心脏就要承受不了了。”
金皇后和凤儿吓得一边一个抓住他,连声问:“怎么了,哪儿承受不了,没听说过你有心脏病呀!”
大皇子半是欢喜半是忧地说:“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你们,我又能看见你们了,你们的脸,你们的头发,你们身上穿的衣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下轮到金皇后和凤儿被吓得要犯心脏病了,因为他如此这般已经反复几次了,无形中让旁的人觉得有了种神神叨叨的味道,很有些吓人的。
凤儿伸出三根指头在他眼前晃着问他是几。他说三。凤儿闭上一只眼问他,她有几只眼。他说,两只眼,一只睁着,一只闭着。
金皇后不知是喜还是忧地一下坐到了地上,俩眼直愣愣地盯在儿子的俩眼上。大皇子以为她摔倒了,忙走上前欲拉她起来,她却一把抱住了他,放声大哭着说:“健儿,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会儿好,一会儿瞎,娘被你吓得个半死,你莫不是被鬼缠上了吧?”
凤儿忙说:“皇后大娘,这话可不许乱说的。你们等着,我让人去把舅舅叫来,看他怎么说。”
金皇后用力推了她一把,让她赶紧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