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斯的祭品

关于魔鬼、神明和他们的阵营——二元论之外

字体:16+-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很清楚自己在天地间的渺小,为了形象地解释这种渺小,神明和魔鬼开始被口口相传。经过不算太长的演变,在社会这种东西成了气候以后,原先那种初级得近乎简陋的秩序显露出它的力不从心,人来已经熟悉的申明和魔鬼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承担明确的道德意义。

说白了,神明和魔鬼最早是一体的,都代表神秘而强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没有明确的区分。谁代表正义、光明、善良,谁代表堕落、黑暗、邪恶,是人类文明经过发展之后才有的说法。

人类文明发展到了现在,关于善恶关于人性的命题也经过了漫长的反思和探讨。现在多数人都这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再善良的人也会心怀杂念,再恶毒的人也有不忍,好人和坏人都不是绝对的——既然如此,善良、正义、邪恶、堕落这些概念是不是绝对的呢?当美德无法在人类的身上绝对化地体现,那还有没有绝对的美德?人类所相信的鬼神能否代表这种单纯而又缥缈的绝对?

好吧,也许这些都是太过深奥的命题,应该留给哲学家和神学家,但不管拥有什么属性(神明、魔鬼或者人类),只要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就可以称为人物,就要经过塑造。只要写到带有一点玄幻意味,有点宗教背景的故事,就会面临如何写黑暗之子如何写光明之子的问题。虽然本质上都不过是人物,但这一层属性又是不可忽视的,而这属性究竟意味着什么,应该如何对待,就成了每一个相关体裁写手必然要思考的问题。

不同的写手当然有不同的想法,下笔自然各不相同。而我所相信的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物,还是用写人,而不是写绝对化概念的方式来塑造,更有趣也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或者应该这样说,写手都是人,能了解的也就是人性而已。不管人物有什么属性,人有可能写好的,也就是人。

所以在《莉莉斯的祭品》中,带有浓重传统意味的魔鬼和神明都只是若隐若现的背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场。那是因为在这里我把魔鬼和神明就当做魔鬼和神明,而不是象写墨苏、弥音、落英、萨暮魅雨那样。故事中的很多人物是围着那没有具体描写的魔鬼或者神明运转的,但神明和魔鬼却不是我要写的人物,他们不过营造了一种氛围,或者说,提供了一些支点。

对,是支点。写手在想象中构架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必定遵循一定的规则,也一定要有基础结构。魔鬼和神明在这个故事里,起的就是这样一种作用。有了这几个支点,接下来写的那些天使啊巫师什么的,这些才是人物,是真正的内容。而这些人物的背景属性,在这里代表的是他们所处的情景,和人物自身的善恶美丑没有任何关系。人是无法把握情景的,这里有太多的机缘巧合,这一点体现在《莉莉斯的祭品》中就是,谁陪伴神明,谁侍奉魔鬼,比起必然结果来,更象一种随机事件。

可是就是这样的随机事件,带给人物的往往是无法想象的艰难和痛苦。这部小说要探讨的东西,也在这样的艰难中推进着。

就拿墨苏这个人物来说——我无法确切地知道看完上部的读者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印象,是一边倒还是唏嘘不已。其实在我的设定中,墨苏的天性是很自然的,但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出生在了黑蜘蛛谷,而且被娜依选中。她内心很清楚这样的安排会给她带来什么,所以才有了漫长的叛逃。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逃离呢?只要墨苏还在逃离,她就会继续过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忍受草木皆兵的日子,只要她回头,娜依就能让她得到黑蜘蛛谷的一切。墨苏并非不想要那些好处,但她知道那是有代价的,那个代价她觉得付不起。

这就是墨苏故事的前半截,很简单的一个设定,墨苏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而且有足够的倔强去和娜依玩一场旷日持久的猫捉耗子。在别人写的故事里,墨苏也许会上演正义战胜邪恶,也许会表演悲情寂寞,但在既然她落在我手里,倒不如拿她开一个黑色的玩笑。

这个玩笑就是墨苏的逆转,她的起点是躲避无情,走着走着却自己走向了无情。她的无情和娜依自然不同,娜依无情是因为被剔除了情丝,情这个字已经从娜依的身体里连根拔去。而墨苏则没有经历这样的过程。但从结果上来看,墨苏的无情和娜依相比,有过这而无不及,这是不是很讽刺呢?

一切的关键就在这场逆转的发生,它不是突然降临的,它悄悄潜伏在墨苏的影子里,在她出走的这段时间里无声无息,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灵魂,最终把墨苏带到了和本意相违背的那一端。墨苏本人很难察觉到这样的转变,即便是在最后阻拦马车的时候,她依然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做着最自然而言的事情。

在我看来,魔鬼的存在,周围人心的难测,神明的沉默,都没有这个过程可怕。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人在强压下失去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应证了一个谁都知道,但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的道理——人类的行为和情景有着巨大的关联。换而言之,你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人人身不由己啊!而墨苏失去自我之后的不自知,也不过就是人们被摆布之后还全然不觉的写照。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能再用那些简单枯燥,正反面意味强烈的词语来评价这个人物了。如果她生在天空之塔,她也许会是个很不错的天使——这是一句最有用也最没用的话。连这句话本身也难免带有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意味,假如作为看客的我们把自己放进去想一想能马上闭嘴。如果你经历了墨苏经历的那种漫长的逃亡,你还能保证自己纯洁如初吗?如果你是天空之塔的天使,你觉得你的善良到底是本性还是环境熏陶?最纠结的莫过于先把你放在天空之塔,等你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是个纯粹的天使了,再把你扔到黑蜘蛛谷去,让你彻底知道自己有多堕落,多善变。

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是萨暮魅雨,这个人物一出场就令人胆寒,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出现,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在心里默念,这是个坏人。但是在七婆婆那个故事里出现的所有人物中,萨暮魅雨恰恰是唯一一个带有牺牲精神的人。萨暮魅雨的故事比墨苏简短,人物信息也没有墨苏的全面。到底是什么让她最终做出那样的一个选择,故事里没有明说,那么作为读者的你认为这个缘由是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她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枯守那片古墓,终于想透了一切?是不是因为她收再门下的那个小女孩让她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因为那些庞杂的资料让她看到了这样活下去的绝望?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萨暮魅雨死去的那一刻,她是安详平和的,她找到了一种真正的超脱。这样的超脱是以牺牲来完成的,但是这种超脱的内涵并不是一个简单空洞的舍己为人。

总结起来说吧,魔鬼和神明把持着两大阵营。两大阵营的中间地带是人间,而这两大阵营中也有无数巫师、怪兽、天使云云,但这三种地带里的人物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所处情景不同,让他们看上去有区别而已。但这样的区别也只不过是一个标签而已,带着这个标签的人会做什么,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有的人会象寒苏儿一样,中规中矩,不问咸淡,有的人会象墨苏一样试图冲破阻碍,有的人会象晓幽一样背道而驰,有的人会象海漠一样趁机作威作福。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就是《莉莉斯的祭品》

也许《莉莉斯的祭品》本身就是一个漫长而繁杂的黑色玩笑,它要说的就是人在绝对化的魔鬼和神明面前有多么可笑。这个故事架构的本来就是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混乱就是因为人性存在太多的可能,人有太多的可能性可以被环境激发,环境又恰恰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不知道看过故事的人有多少能体会到行走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绝望——你一边在严格克制自己,一边又深知你只是个普通人。

在最后,让我们再回到魔鬼和神明的问题上来。这篇笔记在标题里已经说到,这个故事我们不提二元论,不提不分青红皂白的标签。但是我还是在故事中设定了魔鬼和神明的阵营,我也说过这种设定是为了配合故事的大背景,所以不会具体地写魔鬼些神明。但是到了故事的中后期,故事中也提及了神明的软弱,魔鬼和神明绝对对立的时代已经过去……

这一开始只是个玩笑,当时我在构思夜雪和云河的故事,所以最先有了神明出卖天使的情节,谁知道拉着这条线又写了很多东西。

也许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是不敬鬼神的吧?或者我实在是不相信那种硬邦邦的二元论,就算那只是个背景。不相信这个,也就不会相信神鬼,或者应该说,不会相信神鬼和人在心性上有多大的不同。既然心性一样,那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算作真正的不同了。

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人,神明和魔鬼如果真的看了我的小说八成会觉得很可笑。一个普通人,又怎么能知道那些天外之事?文学在我等小儿的手里,其实是最最虚幻的小世界,只不过这种虚幻是无数个真实的侧影组成的,每一面都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