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耳语:越是和你不沾边的人,越容易变成你的恶梦。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应该从水草讲起——不,我说的不是那种长在河**,象女鬼头发丝一样的植物,我说的是一个人,她的名字叫水草。
我认识水草有五年了,说她是我的熟人也合情合理。不过说实话,我自己内心不太认可这个旧相识。我打心里排斥她,我们处处格格不入,做什么事情都合不上拍,向别人介绍她的时候,我从来都说,这是水草,而不说,这是我的朋友水草——这么说太滑稽了,我怕我会忍不住笑出来。
水草和我同岁,现在也在上大学。我们都是华北燕壁人,我在一所所谓的名牌综合性大学学电子专业,我学校在山海关外的常青市。水草留在燕壁,在一所颇具争议的财经类院校读经济学。当年上高三的时候,我和水草的成绩差不多,报志愿的时候她的目标简单而明确:第一,不能离家太远,坐车起码要在一个小时内到达,第二,不能学理科,那太累人了;第三,要学个就业好专业,折腾四年,出来怎么样也得吃穿不愁吧?当然,如果能学家传的手艺,以后在父母的人际圈里工作,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样算下来,水草报考暮城财经大学那还不是必然的?她家就住在那学校对面的小区里,而她父母都是财经方面的职员。
我报志愿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当时我几乎和家里人打起来。
我妈和水草的妈一样,希望我能报燕壁本地的大学。“燕壁毕竟是大城市,是古都,是文化名城,”她说,“燕壁一个市的大学比关外三个省的大学加起来都多!”我说:“大学再多,我只能读一所,难不成我还能四年把全燕壁的大学都读一遍?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燕壁条件好,常青那个地方很偏的,什么都没有!”我妈继续苦口婆心,我反驳:“从咱家到暮城酒吧街走路就二十分钟,那条件是真好,可跟有我个毛关系!再说常青好歹也是个省会,条件能差到哪去?你这么说可是在否定国家领导的辛勤治理以及大好成绩!”
在学校位置的争论中败下阵来,我妈仍然不屈不挠地来过问我报考的专业。
“学文吧,白山大学的理论经济学很不错的,以后我可以辅导你。”作为社科研究所的一名金融学博导,我妈表示,如果我愿意,以后还可以考她的研究生。“不学。”我继续打击她,“你和我爹都是搞财经的,我从小就听你们说那些东西,早就审美疲劳了。文科?我倒想学历史,问题人家不收理科生。”
我爸大约发现我妈快坚持不住了,于是前来援助。“你不就是想学化学吗?你学可以,但是你告诉我,学完了出来你干什么?化验员?那还上大学干什么,中专生都能干那个!再说你天天跟那些有毒的东西打交道,不怕以后生出怪胎吗?”
我爸脾气一向火爆,这段对话不久前我还差点挨他一顿揍,原因是我洗碗的时候摔碎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碟子。换做别的孩子,这时候大约已经慌了,但我偏偏从小就是越打脸皮越厚的人。
我说:“我乐意,我乐意一毕业就失业行吗?我乐意生个怪物行吗?怪物怎么了?多好玩啊,多有特点啊,丢了都不用找,随便一个人见着都知道是我们家的!”
我爸的拳头几乎已经要举起来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迅速放下,而且很有嘲讽意味地对我一笑,“那白山大学也是名牌,化学是他们的招牌学科,录取分数可高的很,你能考上么?”
我心里咯噔一声,一时间接不上话。
我爸重重哼了一声,又说,“别说白大化学系了,我看你能不能考上人家白大都不好说!什么德行,好高务远,一下子掉到二本你就老实了!”
我在盛怒之下,顺手砸碎了一个玻璃杯。玻璃碎片在地上绽放的时候,我爹妈的表情和爱德华•蒙克画作里红色天幕下呐喊的人如出一辙。
家里顿时乱做一团。这件事最后以我妈带了哭腔的大喊终结,志愿还是按我的意思报了,我估计自己当时的样子足够吓人。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我爹妈异口同声。
片刻。
“你看看人家水草——”还是异口同声。
水草?我连苦笑带冷笑。
高考结束了,水草的去向毫无悬念,倒是我临场发挥失常,虽然考上了白大,却和化学系失之交臂,到了从老师到学生到课本再到实验室都无聊至极的无线电系。不过我爹妈倒是很满意这个专业,电子的就业前景可比化学强多啦。
说到这里,诸位大约心里都有数了。水草其人是个温柔安分,单纯乖巧,谦虚又听话的小姑娘,而我鬼谷箫则是个性格乖张,脾气暴躁,傲慢又倔强的丫头。当水草同学正安心走在她父母给她指的安康之路上,我却把我爹妈亲手铺的黄金大道扔到一边,一门心思往人迹罕至,荆棘如蛇,腐水泛滥的地方钻。
那么我们两个怎么会那么熟呢?我还告诉你,我们俩不是一个中学的。细心一点的人应该已经发现了,水草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是搞财经的,实际上我爹是政府部门的财务专家,而水草的父母正是我爹的下属。
大约就是因了这一层关系,水草对我一直很客气,甚至有点巴结。
我和水草的……这个……友谊?算了,还是说交情比较妥。我和水草的交情如果让我来维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我从小就对迁就别人心存厌恶,既然不是一路人,何苦还要扯到一起?那不是找不自在吗?在这一点上,水草比我懂事。她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
“箫,处长伯伯(也就是我爸)都跟我说了,你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但是我不会嫌弃你的。”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还是嫌弃我吧,要不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
她显然是没看懂我的眼神,紧跟着说,“其实总的来说我们差不多的,我虽然人比你好,但是你家里背景比我好。”
天知道我为什么没当场发作。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只有真正相信自己说的话,人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也许是考虑到我爹和她父母一处出工,天天见面。当时我的成绩很糟糕,基本是年级倒数,养出这么典型的一个坏孩子,我敢说我爹当时在处里已经被认定为一个不幸的人了,与之相对应的,水草的父母则是幸福的人。不幸者不幸的原因突然抽了幸福者幸福的源泉,这要是传出去,那岂不是验证了很多人的高尚趣味?我爸揍过我多少次,都可以当做内部矛盾来处理,我又何苦把自己的脸贴出去让别人啐?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想到的。
也许以上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仅仅是我忽然发现被人们赞不绝口的水草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是个过的很无趣人。在我的逻辑里,无趣的人是可怜的,对可怜人动武是不厚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