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有了主,落英以后只好让她们带着自己的那一位一起来玩。于是姑娘们的聚会中出现了三十左右一直到七八十岁不等的若干男性。几次以后她就不好意思再请她们了,落英越来越孤独。她开始躲着人,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因为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不能去怪那些男孩子。他们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只是爱漂亮姑娘,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不能去怪那些女孩子。她们也都是好人,她们只是有自己的感情要经营,难道要让她们为了她把另一半扔到一边吗?
爸爸妈妈和导师都说,总会有人欣赏落英的,落英怎么了?不就是不好看吗?除了不好看,落英没有缺点。难道温柔、贤惠、聪明、有前途这么多的优点还不能抵消一个不好看吗?大家都在说,只靠外貌是不行的,那么唯独不靠外貌的落英怎么可能不行呢?
这样的日子当然没有持续太久,一份请柬把落英从煎熬中解救了出来。来聚聚吧落英,她的朋友们说,我们想死你啦!落英的眼泪流下来了,她知道她不孤单的。朋友们要在玫瑰餐厅好好热闹热闹,落英你是必不可少的呀,他们说。
落英把这次聚会看作她的一个转折点,她要认真对待。可是生活充满了难以预料的事,落英来的时候走错了路,她迟到了。
当落英提心吊胆地站在包厢外的时候,她的朋友们早已经开吃了。她惭愧她难过她害怕,她没有马上进去。
朋友们的对话从门缝里传过来——
“落英怎么回事,真不来啦?”说话的女孩带着点大惊小怪的意思。
“她的事你什么时候那么关心了?”一个男的说。
“她哪是关心落英啊,她那是八卦的本性又犯了。”另一个女孩说。“我看你也真够逗的,连落英都不放过,疯了吧?”
“说真的,”有人问,“落英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不会真有男朋友了吧?”
包厢里一瞬间静下来,跟着一片笑声爆发出来。
“你呀——,我看你是书读多太了,把脑子都给读傻了吧?落英能有什么情况啊?长成那个样子还能有情况?哪个男的脑袋上长大包了?”
“你们这群男人哪,没一个好东西。”有个女孩说,“就知道跟在漂亮女孩的后边,看人家长的丑就这样子!”
“你别装啦!咱们这拨人里,你可是骚*味最重的。我们男人要是都跟在落英的后面,还有你的戏唱吗?你还能钓到你那金龟婿吗?”
“讨厌……长的漂亮怎么了?难道还要遮遮掩掩的?这是老天给的恩惠,我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利用?有的人啊,想招摇还招摇不起来呢!”
“这话说的可有点没良心了啊——人家落英对你们可不错了,哪次有重要活动的时候她不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你们这帮大小姐?”
“你们别起哄了。她不懂你们也不懂吗?有她这个丑八怪在旁边,我们才能被衬更加漂亮!要真说良心话,我们中间也不是没有相貌平平的,可是只要落英一现身,我们哪个不是天仙儿?”
“而且这么丑一个,我们也不用担心她抢我们的男人,顺便还可以教育一下老公,你媳妇够漂亮的了,别老不知足。”
“长得丑成那个样子,也实在是不容易。每次看到她,我就感谢老天爷对我不错——我简直幸福死了!”
“是啊是啊,女人象她这么丑的真是可怜。难怪她科研这么强,多余的热情无处释放,只能用哲学自*慰咯——”
又是一阵大笑,这笑声里有着多少不加掩饰的嘲讽和得意?
“这样说来,她这么久不出现,难道是生了什么重病?”
“不要吧,我可已经习惯带她出去聚会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证明我的美丽呀!”
众人一片唏嘘。
“丑女真是命苦啊,”一直为落英打抱不平的男士说,“除了不好看,落英也没什么缺点了吧?就被你们这样对待。”
“你很有同情心嘛,”有个女孩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刚空窗吗?不如你去和落英在一起?”
“啊?这……这就算了吧。同情归同情,要是天天围着这么一个转,这男人做的也……太惨了……”
“她优点也不少啊,大家都知道——”又一个幸灾乐祸的。
“这个这个……女人嘛,还是赏心悦目最重要。要是在这个基础上还能温柔贤惠,那就完美了,至于才能啊,事业什么的,不是越出色越好。过头了反倒是缺点的——女人要是不围着男人转,那还是女人吗?”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娇嗔的喊杀声,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落英听得出,这讨伐中带着撒娇的意味,带着赞赏和自以为识时务的窃喜。
还是这条路,落英忘了她是怎么回去的。
路上熙熙攘攘,没有人关心落英的失魂落魄,没有人在乎她的啜泣。这城市如此繁华,到处都是美丽而愚蠢的姑娘,谁会在意一个丑丑的女博士?谁会在意一朵无法绽放的野蒲芹?
落英一般的女子,秉性如水。而今,水已成冰——冰凉彻骨,冰可封喉。
落英读的是哲学院,哲学院里有一些专业是研究宗教的,她恰好就在这样的一个专业。在研究的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接触了一些邪教的资料。这些资料中有很多是极其珍贵的绝版,都被她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有一年她为一位国外的神学学者做助手,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落英一直对那一年的研究缄口不言,没有人要求她保密,她也并没有亲自经手什么核心内容,她只是知道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
落英一直以为那一年尽管新奇,却是无用的一年。这天晚上,独自面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却的她相信,那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今天,是到用这个机会的时候了。落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这一关就是十几天,一直关到新月之夜。
新月之夜,落英从书房出来,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计划。
一切都收拾妥当,第二天一早,落英坐上了火车,她选择了一个偏僻的海滨小城。一周之后,落英满载而归,她的背包里装满了白骨一样的贝壳,贝壳里埋着一条沉睡的海蛇,粗壮凶恶。这蛇是当地的一个渔夫无意中打上来的,落英立马花高价买了下来,她用乙醚让它安静下来。
接下来是平静的一周半,落英闭门不出,但是她并没有休息。她在网上托一个相剑师给她挑了一把上好的银剑,“顺便帮我带六根银针烛台,也要好的——”她说,“我加钱。”嘱咐清楚一切,落英又回到了书房。她不着急,她知道这年头要想找到货真价实的东西,就得耐心。
都快三十年了,还少这一会儿吗?何况她并不是没事做了。
她回国的时候,那个神学学者曾经送给她一根乌鸦羽毛笔和一小卷羊皮纸做纪念。现在落英把它们翻了出来。它们旁边放着一本古老而生涩的书。
银剑和银针烛台到手了,万事具备,下一个新月之夜很快就要来了。
将近三十年,我以天使的品格来要求自己,我尽全力做到人们口中赞扬的一切……
将近三十年,我从未有过什么过分的期盼,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万众瞩目。我总是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满足……
但是,忽然之间我发现,就连那些小小的温暖都是假的。它们带着美丽的面具吸食我的血液。忽然之间我发现,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天使,只有我自欺欺人的执着,只有周围人的嘲笑和无情——
神已经抛弃了人类,这是个没有信仰,没有精神世界的时代。肉*欲成了爱情,堕落成了聪明,表面现象成了绝对真理。既然做天使意味着悲惨的命运,我为什么不能投靠魔鬼?既然周围的人全然是一副下三滥的嘴脸,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善良?既然没有人我值得付出关爱,我为什么不可以拿起屠刀?
落英深吸一口气,慢慢擦去眼泪。她告诉自己,从此她落英的这双眼睛,不会再流眼泪。她告诉自己,从前的落英死了,新月之夜就是她的重生之夜——或者忌日。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成功,就去死。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机会。
落英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这世界上她经历过的都不会是遗憾,而没经历过的她也不再向往。
如果没有机会了,她也了无牵挂。
如果还有机会,她想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新月之夜。落英站在大厅中央,大厅的窗户正是朝东的,往东再往东,正是大海。落英拿出之前准备好的一切,又拿出火柴,一面镜子,一把小刀和一只小碗。
落英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地面上撒满了她带回来的贝壳,它们在落英的摆弄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惊。当落英站起来的时候,地面上赫然码着一个海贝组成的星阵,外面是半径一米的圆环,里面架起一个标准的六芒星。落英俯身把六个银针烛台叉在星阵的六个角上,然后一一点燃蜡烛。
做完这一切的落英退到一边,拿起小刀对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戳了下去……很快,小碗里盛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