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这样的。和他,那个黑袍人相关的一切都是禁忌,而他最常说的就是要睁开那只人人都有,却常常处于沉睡中的鬼眼。鬼谷箫隐约感觉到一些人的鬼眼在睁开的瞬间曾经带来过意想不到的效果,种种怪异深藏在人们的记忆深处,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忘了鬼眼到底是什么,却还保留着对它的恐惧。
如此看来,这些正当春风得意的地狱来客和可怜巴巴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鬼谷箫想,他们都这么害怕看到一部分东西,他们都害怕看到睁开鬼眼能看到的东西。他们在躲避,躲着躲着又发现躲过了头,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有人能看见,这在一些情况下,对他们很不妙。
比如现在……
鬼谷箫说,“怎么都不说话了?”
片刻。
七婆婆笑出了声,篝火在她嘶哑的笑声中颤抖,她问,“刚才不是有人要提问题吗?不是有人还想再聊聊吗?”这样说的时候,她看着海漠。
海漠转头去看鬼谷箫,却被白了一眼。他笑了笑,“算了,我忘了。”
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大汉胡所谓的那个妹妹——那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妹妹。就在刚才那场争执发生的时候,那个女孩不再处于大汉胡身影的遮挡下,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身上正在发出一种雪白的光泽,很微弱,却很清晰。
七婆婆说,“那接着讲吧——游戏还没结束。”她慢慢拨开长袍,水晶球又露出来。她凑近了对它念了几句咒语,里面又开始有斑斓的烟雾流转。
“下一个,谁来?”
谁来?谁刚才讨厌谁来。那个鬼眼底细难料,现在把她拖出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不过海漠还是可以收拾收拾的。他不是问题多吗?那就让他讲,讲完了大家也让他下不来台一回。先别管能伤他几分,反正不能让他好受了。
在这些人里,海漠是最锋芒毕露的。即便是鬼谷箫,也小心地守着自己的底细,让人难以判断。而海漠似乎根本不怕别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而且他很喜欢招惹别人。当然,既然他会读心术和传心术,篝火边的人就难以断定他一共招惹了多少人,不过从这些人的反应上来看,他应该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了。
可是就在这时——
“七婆婆……”一直处在萎靡中的水草突然抬起头,“我……想讲。让我讲行吗?”
气氛一滞。
白鲨鱼对水草呵斥道,“你添什么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她添什么乱了?”洛思反问,“每个人都要讲故事的——你也不例外。不讲故事才是添乱,真有人添乱不会没人管的。”
白鲨鱼气哼哼地转过头去,看到却是一双恶狼一样的眼睛。他一时语塞,“她……她睡着了……讲梦话呢。”
鬼谷箫抛出一句,“对,她是在梦游中跟着我们来这里的。”
篝火边一阵哄笑,白鲨鱼神色慌张气急败坏,却又不好发作。他只有对鬼谷箫说,“你也闹?我们可是一起的!”
鬼谷箫不咸不淡地说,“看上去是一起的人不一定是一起的,看上去没有任何瓜葛的人可能早串通好了。什么一起不一起的,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白鲨鱼被这几句话冻在了原地。
七婆婆早已经听烦了争吵,她面无表情,“你想讲?那你讲。”
“好的。”可是水草停顿了一下,“可是,上一个故事有没有过关,您还没说呢——那我是不是应该等您说完了再讲?”
“没说吗?”七婆婆念叨着,“老玻璃的故事过没过关我没说吗?”
确实没有。海漠和老玻璃的纷争,还有后来大汉胡的发作把这件事给岔开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吗?除了水草,没有人打算提及,现在水草提起了,其他人则是一脸木然。
七婆婆叹了口气,“可是,水晶球刚才睡着了,醒来以后它不会再记得原来的事。它无法为我们判断了……”
这是哪一出……这个老太婆是故意的吗?不过没有关系了。众人马上想到了同一件事,这件事让他们迅速地从刚才报复的兴奋和伎俩落空的懊恼中冷静下来。七婆婆才是这里的主人,篝火边坐的时间长了,他们一个个地都得意忘形,都忘了七婆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处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们在七婆婆的面前是不是都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众人这时安静得如一块块石头。老玻璃面如死灰,紧紧盯着七婆婆。
七婆婆看了看篝火边的人,慢慢说,“老玻璃辛辛苦苦讲了一个故事,结果白讲了……这样不好吧?”
众人只能附和,“不好……”
七婆婆说,“那怎么办?规矩是不能破的。”
众人说,“都听七婆婆的,规矩是七婆婆订的……”
“好啊,”七婆婆笑了,这张笑脸上分明写这,这就对了。“那就都听我的,老玻璃刚才的故事就算是讲给大家玩的了,大家都讲完了以后,再让他讲一个,再让水晶球评判。”
没有人敢不同意。老玻璃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那现在呢?七婆婆的目光转向水草。
水草没有睡着,前面三个故事她听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刚才的争执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人的神志有的时候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你觉得你快神经病了,马上就崩溃了,可你偏偏就一直很清醒。水草也希望自己能彻底晕过去不省人事,这样就不必面对这些古怪的人,这个古怪的游戏,和那些根本没法猜测的后果。
但是很遗憾,她越来越耳聪目明,所有诡异的东西都清晰地盘旋在她的脑子里。水草蜷缩起来,她长时间地蜷缩着试图回避她无法接受的东西。她这二十年以来一直是在按照别人的要求来做人做事,可是就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都出现了,而没有任何人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水草将试探的眼神投向鬼谷箫,这个她一直以来在内心很鄙视的同伴。这并不是说水草开始认同鬼谷箫了,她只是还记得一条她从小就知道的铁律,出事了要找熟人。
鬼谷箫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故意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她就是要看看这个一直被别人扶持和追捧的女孩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和帮助的情况下,到底能狼狈成什么样子。鬼谷箫从来不觉得痴迷于报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何况她很少报复别人,尽管她总是很想。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些水草都不会知道,没有人会和她讲,她自己也不太可能想到。她仍然延续着在马车里的感觉,她觉得和他们同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鬼谷箫——不是水草认识了很多年的那个女孩。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从鬼谷箫的家里走出来,知道鬼谷箫所知道的一切,和鬼谷箫有着相同的气质和习惯的,陌生人。
只有想到这里,水草才能彻底放弃对旁边这个人的求助。
那么白鲨鱼呢?水草不愿意多想,她早已感觉到她这个白马王子只怕问题很大,但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惯性,她无法抛下他不管。水草在白鲨鱼面前只能是待宰的羔羊,而不可能是一跃而起逃离陷阱的小马,更不可能是反咬一口的狼。白鲨鱼是水草的迷魂阵,他不断地把她拉如深渊,水草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除却这两个人,这里其他几个一个比一个可怕。水草又能拿什么让他们来帮她呢?她怎么相信人家会帮她呢?
从来没有真正自己处理过任何事的水草在蜷缩中尽力把这些思考关在脑子外面,因为她的脑袋已经很痛了。可惜人有的时候不是愿意想什么就能想什么的,或者应该说,神给了人在险境中摆脱情绪,面对问题的能力。水草在一个人的迷乱中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来自三年前,水草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个声音。
不,她没有。水草也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件事的一切。前因后果,每一个场景都那么清晰,就象她又经历了一次一样。当年的那种触目惊心让水草冒了一身的冷汗。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她问自己。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这可以变成一个故事,这刚好是一个符合要求的故事。它和前三个故事一样弥漫着那种诡异的味道。
有一步是一步。好歹这一步算是知道怎么走了,以后再说以后吧。
这样对自己说着,水草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头,再次看到着并不温暖的篝火时,也不象原先那么不知所措了。水草把目光投向七婆婆——至少她有胆量看着这个老妖婆了。
当然,这还不够,于是水草开口了,她要讲故事。
她讲的这个故事鬼谷箫是知道的,这件事水草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但是鬼谷箫不需要她来告诉她。至于白鲨鱼,他完全看不出七婆婆的那个水晶球到底在起什么作用,已经讲过的三个故事也让他摸不着头脑。在白鲨鱼看来,只要他和水草都不讲故事,他们就还没有被彻底卷进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水草却来了这一出。这让白鲨鱼感觉自己被推上了风口,一下子生死莫测——他也不觉得向鬼谷箫求助,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她看上去更象篝火边他们俩之外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