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说气话了,”天意说。
这确实是气话。思想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远处。此刻他们正在钟宫后方,这里是一片堆满了奇石的海滩,他们分别站在两块邻海的巨石上,海浪就在他们脚下翻涌。只是这翻涌的海浪并不是明亮的蓝色,而是沉重的黑色。
这片海,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这片海叫玄海。玄海里添满了亡灵的秘密,有人说亡灵失去的记忆其实都被玄海吸走了,还有人说玄海的海涛声里全是亡灵被丢弃的哭声。
“如果我把少陵死前的记忆扔到玄海里,”思想者说,“他甚至敢只身下水把它们捞回来,你信不信?”
“信。”天意的回答很干脆,“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判断力。”天意并不是钟宫的亡灵,不过他也没见过少陵。
“而你当时也同意我的观点——如果让少陵带着所有的记忆呆在钟宫,谁也不知道他会作出怎样可怕的事来。”思想者看着天意的眼睛,慢慢道。
“是这样的,”天意的表情里没有丝毫的急躁,他说,“是这样的。不过当时我还提醒过你,少陵这样的人也许并不适合留在钟宫。”
“天意……”思想者说,“亡灵要去该去的地方,而不是什么适合去的地方,这才是审判的真正意义。其实去了天堂,多数人都会过的不错,但我们不能把多数人送到天堂去。”
可是天意笑了,“你别打岔,”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少陵的存在会让钟宫进退两难。”
思想者想,这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和以往一模一样,天意什么都知道。
如果掌控钟宫的不是她,而是天意,事情又会如何?她想,他会比她做的好吗?或者还不如她,再或者虽然能摆平一切却再也不能继续这副温吞的脾气,柔和的笑意?这样的想法不算离谱,因为最早被选定的思想者并不是她,而是天意。
但是在上任之前,天意突然死于车祸。思想者必须要由继续在人间游走的人来担当,于是这个担子落在了她身上,而天意则成了天堂和钟宫之间的信使。
她和天意,在车祸前就认识。
“凭着你对我的了解,一定知道我做出的决定都不会更改,”思想者问,“那么当时在少陵的事上,你为什么要和我吵那一架。”
那是她印象中,天意唯一一次吵架。
天意有了片刻的犹豫,这犹豫别人不会注意到,但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听到他说,“我想我可能是想做到仁至义尽吧,如果不好好拦你一拦,我会不安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审判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少陵很特殊,确切地说是对你而言很特殊。他不象别的亡灵不过是在钟宫来然后去,只要你选择把他留下,你也就把自己的一部分囚禁在了钟宫,你变得和那些挣扎中的亡灵很象……”
这个时候,玄海上方的乌云中发出一声沉闷的雷鸣,海上的风声也大了起来,两人的谈话声被一点一点吞没……
下雨了。
雨水也是黑色的,雨滴打在砂石上,留下各种古怪的花纹,那些花纹扭动着向海的方向前进,它们要去寻找自己的同伴。
两人还站在巨石上交谈着,远远看去竟象两座雕像。
不短的时间里,思想者默然看着雨浇下来。然后她转身从巨石上跳下来,往钟宫的方向走。她本以为天意会就此返程,但当她进了钟宫后方的游廊,正要反手关门的时候,却发觉天意在她身后把门一撑,飞快地钻了进来。
不会是又想吵一架吧……思想者不知道这个猜想是从哪来的,她皱起了眉头。
“听我说,”天意凑近,压下了声音,“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听我的,我都要告诉你,你还有一次机会。”
机会?思想者一愣,“什么机会?”
“就是把少陵送走的机会,”天意竟说,“你还有办法把这块烫手的山芋送走。”
“你果然不是来找我聊天的,”思想者说,“这一次是不是又是神的意思?”
“不,”天意摇头,“恰恰相反,神明知道我这样做会很生气。”
“你要我逾越规则?”
“比逾越规则更让神气愤,这是利用规则的漏洞。”
此言一出,思想者似乎也动容了。她也把声音压了下来,“说来听听——”
“关键就在你掌管的这座钟宫里,”天意解释说,“你也知道这里的时间和空间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不仅规则不同,还隐藏了很多秘密。”
这隐藏的秘密思想者不会不知道。钟宫其实是神明和魔鬼共同建造的,而魔鬼在工程中做了很多手脚,在这里藏了很多通向魔鬼领地的秘密通道。那时候魔鬼想通过控制思想者来打破平衡,进而把神拉下马,但是思想者没有那么容易诱惑,那些秘密通道都好好地呆在原处,之前的思想者在上面盖上了厚厚的黑色绒布防止亡灵掉进去。
“说到底,”天意说,“那些秘密通道并没有上锁,想要借用是很简单的。而且按照规则,思想者虽然不能和神明与魔鬼中的任何一方结盟,却可以自由摆布钟宫中的任何东西。”
那些通道反正在钟宫里,所以思想者动用了它们,也不会被追究责任。
“但那些通道是很久很久以前修建的了,”思想者说,“那时候属于魔鬼的地方,现在到底属于谁,谁也不知道。何况有些地方虽然标明了主人的名字,实情却不会对外人透露。”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帮你带来了这个——”
说着天意那出一本破败不堪的小书,小书的封面上印着一轮七芒星。这个举动让思想者万分惊讶,“你怎么会有这个!你……”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本地狱来客间流传的罪恶之书,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它所隐藏的信息足够解开关于魔鬼的一切秘密,”天意说,“我拿到的这一本,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天空之塔的劫难中得到的战利品。神明曾派沙利叶的人研究这本书,结果真的研究出了意想不到的结论……”
“你该不会告诉我,沙利叶没有把真正的结果告诉神吧?”思想者忍不住问。
“如果她向神说了实话,那这本书也不会在我的手里。”天意的回答很干脆。
思想者几乎冻在了地上,她知道天意温吞性情的背后是惊人的胆量,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被吓到了。
“这种消息按说只有沙利叶的人能知道一点……你把自己卷到事端里了!”
“我计划好了每一个细节。”天意说,“只要不慌张,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他把那本书塞到思想者手里,又笑了笑,“我没有给你整理什么额外的资料,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清楚该怎么做。”
这时,雨中隐约传来什么声音,思想者听出是杂乱的山羊蹄和麻衣中灌了风的声音。“命神来了……她坐在死神的羊车里!”她脸色铁青,“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那正好,”天意说,“如果能获得他们的帮助,事情会更加顺利。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让他们出了力也不知道自己帮了什么忙。”
思想者已经看到雨幕中驶来的那架黑色之车,她已听到车中有笑闹声传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天意。
天意淡然一笑,随即转身消失在黑色的雨幕中,思想者站在游廊里,感觉周身冰冷。
这两天少陵在钟宫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感觉怪怪的。
首先,是思想者书房里的那座衣架。
思想者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书房,因为她要处理很多很多写满亡灵信息和审判建议的羊皮卷,那些羊皮卷就堆在地板上,却也几乎把房间占满,所以书房里只放了一个很大的写字台和一把舒服的椅子。所有的书籍都塞在打入墙体的特殊书架上。
少陵经常在书房一带溜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根本不知道书房里还有个衣架。这也难怪,那衣架总是放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角落里,而且上面经常挂满了黑色的绒布。那种黑色的绒布在钟宫里随处可见,思想者好像很喜欢那样的材质,需要遮盖保护的家具甚至资料都用黑色绒布覆盖。那个衣架上挂着的绒布大概是备用的几块。少陵记得他小时候家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三脚衣架,所以一旦他发现这玩意儿,每次经过书房都会多看一眼。
可是几眼看下来,却出现了问题。少陵看那衣架越来越象一个人……这个念头刚刚产生的时候,少陵也觉得自己很荒谬。那不过是一个架子,就算挂上去再多的绒布,也更象一根长杆一个圆柱而不是一个有肩膀有脑袋的人。这个时候少陵还到胡思乱想的地步,但是他马上就发现那衣架居然会走路。
有一次他经过书房,听到里面有笨重的脚步声,开门一看,竟发现那衣架从角落里无故挪到了书房中间。还有一次少陵在游廊里溜达,听到背后有声音,转头却发现了一块绒布掉在地上,再去书房一看,竟发现衣架不见了。最吓人的是有一次少陵经过一面镜子,很随意地往里一看,却发现镜子里的不是他,或者他周围的东西,而是书房里的那个衣架。少陵一回头,看到一个黑影一闪。尽管这时间很短,但他可以肯定——那是挂着黑绒布的衣架从他背后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