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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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年夏天,我邻居的房子常常在夜里传来音乐声。那蓝色的花园里,许多男男女女飞蛾似的在呢喃、香槟和星辰之间走来走去。午后涨潮时分,我看见那些客人有的纷纷从水上的木架跳进水里,有的在炙热的沙滩上晒太阳,两艘汽艇拖着滑水板在港湾里逡巡,激起两道白浪。每逢周末,他的劳斯莱斯变成穿梭巴士,从早晨九点到三更半夜,不停地往来市区接送客人,而他的旅行轿车则像敏捷的黄色甲虫般,蹦蹦跳跳地去接所有到站的火车。到了星期一,八个佣人,包括一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园丁,会用抹布、板刷、铁锤和园艺剪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到星期五,纽约某家水果店会送来五筐橙子和柠檬;这些柠檬会被切成两半,取出果肉,剩下的果皮在每个星期一早上成堆地从他家后门离开。盖茨比家厨房有台机器,管家只要用拇指把一个小小的按钮揿两百下,就能在半个小时内榨出两百杯果汁。

每两周至少一次,会有大批包办宴席的人从城里赶过来;他们带着几百英尺的帆布和足够多的彩色灯泡,把盖茨比家巨大的花园打扮得像圣诞树那样灯火辉煌。花园里有许多自助餐桌,摆满各种餐前小菜,五香火腿紧挨着奇形怪状的色拉,更有金黄色的烤乳猪和烤火鸡。大厅里搭起了真正的吧台,有架脚的铜杆那种。吧台备有各种金酒和烈酒,还有许多种早已绝迹的果酒,而来的女客大多数太过年轻,都分不清哪种是哪种。

到了晚上七点,管弦乐团已经抵达,不是那种五人小乐队,而是正式的乐团,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小提琴、短号、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样样齐备。在海里游泳的宾客都已从沙滩进来,正在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停了整整五排,而各处走廊、客厅和阳台站满了明艳的女宾,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顶着稀奇古怪的发型,披着卡斯蒂利亚33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纱巾。吧台忙个不停,诸多盛放着鸡尾酒的托盘飞也似的飘到外面的花园。花园里充满了笑语和欢声、毫不经意的寒暄和转身即忘的介绍,还有彼此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间热烈的攀谈。

大地蹒跚地远离太阳,于是电灯变得更加明亮,现在管弦乐团演奏着黄色的鸡尾酒曲目,众声交汇的歌剧提高了一个音调。随着时间的流逝,笑声越来越容易响起,大量地流溢着,一句欢乐的话就能让它倾泻而出。各组人群的变化也更快了,忽而由于有新的人加入而膨胀,忽而又散开并随即重新组合。有些自信的女孩左右逢源地在几堆较为固定的人群中穿来插去,在不停变幻的灯光下,她们忽而成为某组谈笑风生的人群的中心,忽而又意气风发地移步到激烈变化的面孔、声音和颜色之间。

忽然间,这些交际花中有个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抓过一杯鸡尾酒,一口喝下去壮胆,双手像弗里斯科34那样乱摆,独自在帆布铺就的舞池里起舞。花园里霎时安静下来,乐团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节奏,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地传递着谣言,把她当成吉尔达?格雷在《愚人列传》35中的替角。宴会开始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盖茨比家。我相信那天晚上真正受邀请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之一。很多人没有接到邀请——但不请自来。他们坐上从城里开往长岛的汽车,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盖茨比门口。到了这里,总有认识盖茨比的人给他们引见。介绍过后他们就可以随意走动了,像是走进了游乐园似的。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都没有见过盖茨比,似乎是认为一颗渴望参加宴会的心就足以充当门票了。

我是真正受到邀请的。那个星期六早晨,有个穿着罗宾蛋蓝色36制服的司机踏过我的草坪,送来他主人写的一张让我大感意外的纸条。纸条上大概写着,如果我晚上愿意参加他的“寒酸宴会”,盖茨比家将会蓬荜生辉。又说他见过我几次,早就想来拜访,但时机总是不凑巧——落款是“杰伊?盖茨比”,笔迹很漂亮。

晚上七点过后,我穿上白色的法兰绒便装,相当不舒服地在忽聚忽散的陌生人流中晃来晃去——不过我时不时能看到几张曾在来往纽约的火车上见过的脸。我很快发现,人群中散落着许多年轻的英国人,他们全都穿得很整齐,全都带着渴望的表情,全都在用轻微而热切的声音和殷实富裕的美国人交谈。我敢说他们是在推销什么东西,不是债券就是保险,要么是汽车。反正他们苦恼地认识到,眼前就有轻松赚钱的机会,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大把的钱就会落进他们的口袋。

到了之后,我立刻想要找到主人;我向两三个人问他在哪里,但他们用很惊奇的眼神看着我,忙不迭地说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所以我偷偷地朝鸡尾酒桌走去——单身的男人唯有在这个地方才不会显得无聊和孤独。

穷极无聊的我正准备喝个酩酊大醉,这时乔丹?贝克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上端,头部微微后仰,轻蔑而好奇地俯视着花园。

不管是否受欢迎,我觉得有必要找个人来攀谈,否则我恐怕就要跟从身边走过的陌生人搭讪了。

“你好啊!”我大声地说,朝她走过去。我的声音似乎非同凡响地穿过了花园。

“我刚才想你或许会来,”看到我走上前,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表示她过会儿再搭理我,然后扭头去看两个穿着相同黄色裙子的女孩,她们在台阶下面站住了。

“你好,”她们齐声说,“可惜你没赢呀。”

她们指的是高尔夫球大奖赛。她在上个星期的决赛中输掉了。

“你不认识我们,”其中一个黄裙女孩说,“但我们上个月在这里见过你。”

“你后来染头发了吧,”乔丹说,我把手抽出来,但那两个女孩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开,于是她这句话显得像是对早升的月亮说的——这月亮无疑跟晚餐一样,也是由包办宴席的人制造的。乔丹金黄色的长臂挽着我的手,我们走下台阶,在花园里漫步。一盘鸡尾酒穿过夜色向我们飘来,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同桌的是那两个黄裙女孩和三个男人,听介绍,他们的姓名都是“叽里咕噜先生”。

“你常来这里参加宴会吗?”乔丹问她身边的女孩。

“上次我来就是遇到你那次呀,”那女孩回答说,听起来显得机灵又自信。她扭头问她的同伴:“你不也是吗,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

“我喜欢来这里,”露西尔说,“我这人要求不高,所以每次来都玩得很开心。上次我的晚礼服被椅子钩破了,他问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科洛耶成衣店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礼服。”

“那你收下了吗?”乔丹问。

“当然啊。今晚我本来想穿它的,可是它的胸口太大,得改改才能穿。它是浅蓝色的,缀着紫色的珠子。要卖两百六十五美元呢。”

“这家伙真有意思,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另外那女孩感慨说,“他什么人都不想得罪。”

“他是谁?”我问。

“盖茨比呀。有人跟我说……”

那两个女孩和乔丹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有人跟我说,他们认为他曾经杀过人。”

我们大家都感到不寒而栗。三位“叽里咕噜先生”身体向前靠,热切地想听个究竟。

“我倒认为不是这么回事,”露西尔将信将疑地说,“他更可能是战争期间的德国间谍。”

有个男的点头表示赞同。

“这我听人说过,那人对他很了解,是跟他在德国一起长大的,”他言之凿凿地向我们保证。

“哎呀,不是啦,”第一个女孩说,“不可能是这样的,因为战争期间,他是在美国陆军服役的。”看到我们又倾向于相信她,她兴致勃勃地凑向前说:“有时候你看他不经意流露的神态。我敢打赌他肯定杀过人。”

她眯起眼睛,打了个寒颤。露西尔也浑身激灵。我们大家都扭过头,想看看盖茨比在哪里。连这些平时说话谈天百无禁忌的人在提到他时都需要交头接耳,可见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有多么罗曼蒂克了。

第一次晚餐——午夜过后会有第二次——已经开动,乔丹邀请我和她坐到一块,那桌子在花园的另外一边。同桌的是三对夫妻和陪乔丹前来的男伴,这人是个言语无味的大学生,说起话来总是拐弯抹角、含沙射影,一副自以为乔丹迟早会委身于他的神气。这些人倒也不随意走动,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矜持的姿态,并自认为他们代表着老成持重的乡绅贵族——从东卵屈尊光临西卵,谨慎地抵制这里光怪陆离的娱乐。

无谓地浪费了格格不入的半小时之后,乔丹低声说:“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太客套了。”

于是我们站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她说,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大学生点点头,表情像是无所谓,又有点郁闷。

我们先到吧台去,那里人满为患,但见不到盖茨比。乔丹站在台阶上面没看见他,他也不在阳台上。我们试探着推开一扇看上去很重要的门,走进去才发现原来是个哥特式的书房,里面的摆设都是精雕细琢的英格兰橡木家具,很可能是从国外某个古堡整套运过来的。

有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戴着巨大的猫头鹰式眼镜,醉态可掬地坐在一张大书桌边缘,眼光闪烁地盯着几个书架。听到我们走进去,他兴奋地转过身来,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乔丹。

“你觉得怎么样?”他唐突地问。

“什么怎么样?”

他的手朝那些书架一摆。

“这些啊。其实你不必细看了,我已经仔细查看过,都是真的。”

“这些书吗?”

他点点头。

“绝对是真的——里面有纸有字的。我原本以为它们是漂亮的假书。可实际上,它们绝对是真的。有纸有……这里!我翻给你们看。”

他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也不相信,冲到书架旁边,走回来时手里拿着《斯托达德讲演集?第一卷》37。

“看!”他得意地大喊,“

这是如假包换的印刷品啊。它把我唬住了。这家伙简直是毕拉斯科38。太成功了!太仔细了!多么逼真啊!而且也没有装得太过分——这些书页还没有裁开。但你想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把书从我手里抢回去,匆忙把它放回书架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假如挪走一块砖头,整个书房就会倒塌。

“谁带你们来的?”他质问说,“或者你们是不请自来的?我是有人带的。大多数人都有人带。”

乔丹清醒而欢乐地看着他,没有搭话。

“带我来的那个女人姓罗斯福,”他继续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昨晚我不知道在哪里遇见她。我醉了个把星期啦,我想坐在书房里也许能让我清醒一点。”

“那你清醒了吗?”

“有一点吧,我觉得。我说不出来。我到这里才一个小时。我跟你们说过这些书吗?它们是真的。它们……”

“你跟我们说过了。”

我们一本正经地和他握手,然后回到外边。

花园里帆布铺成的舞池上已经有人在跳舞。有些糟老头子推着妙龄少女往后退,永无休止地绕着难看的圈圈;有些神气的男女紧紧相拥,躲在角落里踏着时髦的舞步——还有许多单身女郎,有的独自翩跹起舞,有的则在乐团挑起弹奏五弦琴或敲击鼓钹的重任。到了午夜时分,大家的兴致更加高涨。有位著名的男高音先演唱了意大利歌曲,然后有个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乐;而在两个节目之间,花园里到处都有人在表演“绝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夜的天空。另外有两个少女——原来就是那两个黄裙女孩——穿着戏服,表演了一出简单的剧目。香槟装在玻璃杯里被端出来,那些杯子比洗手指的碗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漂浮着天秤座三颗银色的星星,随着草坪上五弦琴清脆细密的琴音轻轻地颤动。

我仍在乔丹?贝克身边。我们那张桌子还坐着一个年纪和我相若的男子,一个举止粗鲁的少女,她动不动就笑得前俯后仰。现在我也玩得挺开心了。我已经喝下两大杯香槟,眼前的景象早已变成一幅颇具哲学意味的复杂图画。

娱乐节目暂时停止了,那人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你看起来很面善,”他礼貌地说,“打仗时你是在第一师吧?”

“是啊。当时我在第二十八步兵团。”

“我在第十六步兵团待到1918年。我就知道我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倾谈了片刻,聊起法国那些灰暗多雨的小村庄。他显然住在附近,因为他跟我说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39,准备明天早上去试开。

“老兄,你想跟我去吗?就在海湾沿岸转转。”

“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咯。”

我正准备问他尊姓大名,这时乔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现在你高兴了吧?”她问。

“好多啦。”我扭头看着我的新交。“对我来说,这宴会有点特别。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主人呢,我住在那边……”我伸手指着远处那消失在夜色里的篱笆,“这个姓盖茨比的早上派他的司机过去邀请我。”

他朝我看了一会,脸上满是不解的神色。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惊叫起来,“对不起啊。”

“老兄,我还以为你认识我呢。看来我这个主人做得不够好。”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不仅是善解人意。它是那种很罕见、让你心里非常舒坦的笑容,你一辈子或许只能遇到四五次。它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好像芸芸众生之中,只有你让他感到不由自主地喜欢。这笑容表示他完全理解你,绝对相信你,他对你的印象恰恰是你最乐意给人留下的。就在此时,它消失了——于是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表现得很有风度的粗俗汉子,三十一二岁的样子,谈吐客套得简直有点可笑。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他说话时选词用字特别谨慎。

盖茨比先生刚刚揭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管家就匆匆走过来,说芝加哥有人打电话来找他。他站起来告辞,朝我们三个微微欠身。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殷勤地说,“对不起啦。我等会再来找你。”

他走了之后,我立刻转身看着乔丹——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表达我的惊讶。我原本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油光满面、猪头猪脑的中年人。

“他是什么人?”我急切地问,“你知道吗?”

“他不就是盖茨比嘛。”

“我想问的是,他从哪里来?他是干什么的?”

“你怎么也八卦起这个来了,”她娇慵地笑着说,“他曾经跟我说他念过牛津大学。”

我开始对他的出身有了模糊的了解,但她随后那句话又打消了我的猜测。

“可是我不信他的话。”

“为什么呢?”

“不知道呀,”她固执地说,“我就是觉得他没去过那里。”

她的口气有点像刚才说“我认为他杀过人”的那女孩,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说盖茨比来自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地区也好,哪怕说他来自纽约的下东区也好,我是绝对相信的。那是情理之所有。但要是说一个年轻人在长岛海湾买下宫殿般的豪宅,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那至少在我这个见识浅陋的乡下人看来,绝对是情理之所无。

“反正他喜欢举办大型的宴会,”乔丹转移了话题,她是城里人,讨厌谈论具体问题,“而我又喜欢大型的宴会,多么自在呀。小型的聚会片刻不得清净。”

鼓声响起,乐团指挥的声音突然盖过了花园里的嘈杂。

“各位来宾,”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之请,我们将为各位演奏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40的最新作品,五月份在卡内基音乐厅41引起许多关注那首。如果看过报纸,你们会知道它确实很轰动。”他高兴地笑着,带着倨傲的神气,补充说道:“真的是轰动一时呀!”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首曲子很著名,”他中气十足地说,“名字叫做《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的爵士世界史》。”

我无心欣赏陀斯托夫先生的杰作,因为就在它响起的刹那间,我看见了盖茨比,他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之上,用赞许的眼光扫视花园里的人群。他那晒得泛黄的皮肤在英俊的脸上绷得很紧,头发短得像是每天都有修剪。我看不出他有任何邪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滴酒不沾的缘故,反正他跟他的客人截然不同;我觉得大家玩得越是疯癫,他就显得越是庄重。等到《爵士世界史》一曲终了,有些女孩像哈巴狗似的,甜蜜地把头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有些女孩则高高兴兴地认准某些男人的怀抱倒下去,或者干脆倒进人群里,反正肯定会有人把她们扶住——但没有人倒在盖茨比怀里,没有法式波波头靠住盖茨比的肩膀,也没有人来拉盖茨比去跟他们载歌载舞。

“打扰了。”

盖茨比的管家突然站在我们旁边。

“是贝克小姐吧?”他问,“打扰您了,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她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朝我扬扬眉头,表示很吃惊,然后随着管家走进屋里。我发现她穿晚礼服,无论什么衣服,都像穿运动服——她的动作很敏捷,好像她从小就是每天早晨在空气清新的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似的。

我又变得孤家寡人,而且将近两点了。露台上方那间有着一长排窗户的房间传出阵阵乱七八糟而又引人遐想的声音。陪乔丹来的那大学生正在跟两个合唱团的女孩大谈生孩子的事情,他央求我指点一二,我避之唯恐不及,赶紧走进屋内。

大客厅里全是人。两个黄裙女孩中的一个正在弹奏钢琴,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高个子红发少妇,来自某个著名的合唱团,正在放声歌唱。她已经豪饮很多香槟,唱着唱着忽然伤心欲绝——她不仅是在唱歌,她还在哭泣。唱到停顿之处,她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用颤巍巍的女高音接上歌词。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然而并非畅通无阻,因为泪水碰到画得很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墨水,宛如两道黑色的小溪,慢慢地往下流完剩余的旅程。有人开玩笑地建议她唱脸上的音符,她听见之后双手往上一摆,瘫坐在椅子里,醉醺醺地睡着了。

“她刚才和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吵架了,”我身边有个女孩解释说。

我看看四周。大多数尚未告辞的妇女正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甚至连乔丹那伙人,那两对从东卵来的夫妇,也产生了分歧。其中有个男的色迷迷地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聊天,他老婆开始还顾着脸面,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实在受不了,于是开始旁敲侧击——时不时突然贴到她丈夫身旁,像愤怒的毒蛇般,在他耳边嘶嘶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迟迟不愿归去的不只是心怀不轨的男宾。这时门厅里站着两个清醒的可怜男人,以及他们极其愤慨的妻子。两位太太正在彼此表示同情,她们的声音稍微有点高。

“每当我玩得很高兴,他就闹着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自私的事情。”

“我们总是最早离开的。”

“我们也是啊。”

“好啦,今晚我们几乎是最晚离开的了,”有个男人说,口气温驯得像绵羊,“乐团半个小时前就离开啦。”

尽管太太们认为现在就走简直是胡作非为,这场纠纷终于在短暂的缠斗中结束了,两位双脚乱踢的太太被抱进了黑夜。

我在门厅等佣人把我的帽子拿来,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还在跟乔丹说话,但他恳切的神情随即变得很客套,因为有几个人走过去跟他道别。

那几个东卵来的人在门廊不耐烦地招呼乔丹,但她留下来跟我握手。

“我刚刚听说了最离奇的事情,”她低声说,“我们在那边待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实在是太……太离奇了,”她魂不守舍地重复说,“我刚才发誓不说出来的,但现在我又在逗你。”她优雅地在我面前打了个哈欠。“有空来看看我呀……电话黄页……西格尔尼?霍华德太太的名字下面……是我姑妈……”她边说边匆忙走开——她那棕色的手干净利落地挥了一下跟我告别,然后在门口跟那几个人会合了。

第一次来做客就待到这么晚,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效仿最后那批客人,走到盖茨比身边去。我解释说当晚早些时候我找过他,并为在花园里没认出他而道歉。

“别提啦,”他诚恳地吩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除了嘴上套近乎,他的手也很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心。“别忘了我们明天早上要去试乘水上飞机,就在九点。”

接着管家出现在他身后。

“老爷,费城有电话找你。”

“好的,马上就来。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笑着说——突然间我觉得他很高兴看到我这么晚才走,似乎这正是他一直所希望看到的。“晚安,老兄……晚安。”

但走下台阶时,我发现今晚曲虽已终,人却未散。大门口五十英尺开外,十几个车头灯照亮了一个古怪而混乱的场面。路边的水沟里,有辆两分钟前才从盖茨比家驶出的新车左边陷了下去,轮胎也掉了一个。导致轮胎脱落的罪魁祸首是围墙突出的一块石头,这时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现场指指点点。可是他们留下的车把路堵住了,那些被挡在后面的车辆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有个穿着长风衣的人从事故车辆下来,站在马路中央,从轿车看到轮胎,从轮胎看到旁观者,一副既觉得好玩又大惑不解的表情。

“看!”他解释说,“我刚才掉进水沟了。”

看来这件事让他感到无限的惊奇,我先是认出了这大惊小怪的口气,然后认出了这个人——原来就是刚才在盖茨比书房遇到的那位仁兄。

“怎么会这样?”

他耸了耸肩膀。

“机械方面我真是一窍不通,”他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怎么出事的呢?你撞上围墙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镜先生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不懂开车——完全不懂。反正发生事故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既然你技术不行,就不应该在夜里学开车。”

“但我没有学过,”他愤愤不平地解释说,“我根本没有学过。”

旁观者震惊得安静了下来。

“你想找死吗?”

“幸好只是掉了个车轮!开得这么烂,还不去学!”

“你们不知道的啦,”这罪人说,“开车的人不是我。车里还有个人。”

听了这句话,大家感到更为震惊,纷纷地发出“啊!”的声音。这时那辆车的车门慢慢地打开了。围观的人群——这时围过来的人已经很多——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车门打开后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然后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有个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人从出事的车里伸出脚来,犹疑不定地用那只巨大的舞鞋试探地踩了几下地面。

这个幽灵被明亮的车灯照得睁不开眼,又被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吵得稀里糊涂,他颤巍巍地站了片刻,方始认出那个穿长风衣的人。

“怎么回事?”他镇定地问,“我们没油了吗?”

“看!”

五六根手指指着那脱落的车轮——他盯着车轮看了一会,然后抬头向上看,似乎在怀疑车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车轮掉了,”有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刚开始我还没发现车停了呢。”

隔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终于做出决定似的说:“请问哪里有加油站?”

至少有十来个人——有几个比他清醒不了多少——争先恐后地对他说,车轮和车身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了。

“倒车,”他沉默一会之后提议,“挂倒车挡。”

“但车轮掉了!”

他迟疑着。

“试试也无妨嘛,”他说。

刺耳的喇叭声越来越响,我转过身,穿过草坪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圆圆的月亮照耀着盖茨比的豪宅,使夜色美好得如同往常。他的花园里仍是灯火辉煌,但欢声笑语已消逝,唯有明月依旧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正从那些窗户和房门流溢而出,让主人的身影益发显得孤独:此际他独自站在门廊上,举手摆出依依惜别的姿势。

翻读前面写下的文字,我发现我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除了在三个相隔数周的夜晚参加这些活动,我整天无所事事似的。事实恰好相反,那年夏天我很忙,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活动,而且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耗在私事上的时间,远远比参加这些活动要多。

大多数时间我在工作。每日清晨,我背对太阳,踏着自己的影子,在纽约下城诸多摩天大楼之间匆匆走向正诚信托42。我和公司里其他文员及年轻的债券销售员混得很熟,到了中午,我跟他们去那些阴暗拥挤的小饭店,买点猪肉肠、土豆泥和咖啡当午饭。我甚至和某个姑娘有过短暂的交往,她住在泽西城43,是会计部的职员。但她哥哥后来总是给我脸色看,所以七月份她去度假时,我就趁机结束了这段关系。

晚饭我通常是在耶鲁俱乐部44吃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是每天最凄凉的活动。饭后我会去楼上的资料室,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小时的投资和证券。俱乐部里往往会有几个吵闹的人,但他们从不进资料室,所以那里是学习的好地方。自修后,如果夜色美好,我会沿着麦迪逊大道散步,经过古老的穆雷山酒店,再沿着第三十三街走到宾夕法尼亚火车站。

我渐渐喜欢上纽约,这里的夜晚别有活力十足而引人入胜的情调,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和川流不息的往来车辆让人感到目不暇给和心满意足。我喜欢沿着第五大道朝北走,从人潮中挑选出罗曼蒂克的女人,幻想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没有人会知道或指责我想入非非。有时候,我在脑海里尾随着她们,跟到她们位于某个阴暗街角的公寓,她们转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然后走进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里。这大都会的黄昏很迷人,可我偶尔会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每当看见那些囊中羞涩的年轻职员在商店橱窗之前倘佯,捱到晚饭时间形影相吊地去餐厅填肚子,我知道他们也深有同感——我们这些薄暮中的年轻职员啊,正在虚度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一夜中最美好的时辰。

到了晚上八点,第四十几街那边灯光昏黄,开向戏院区45的出租车突突地响着,把五车道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这时我的心会再次感到怅惘。出租车停下时,车窗里人影依偎,歌声飘荡,听不见的谑词引起了笑声,被点燃的香烟划出细小的圆圈。我幻想我也匆匆赶去寻欢作乐,分享这种恋人密友间的兴奋。我暗暗地为他们祝福。

我很久没有见到乔丹?贝克,然后到了盛夏我又与她相遇。起初我为有幸和她出双入对而感到飘飘然,因为她拿过高尔夫球赛冠军,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我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其实我没有爱上她,但对她有种温柔的好奇。她摆给世人看的那张厌世而骄傲的面孔隐藏着某种东西——大多数装腔作势最终都隐藏着什么,哪怕它们起初并不如此——后来我发现那种东西是什么了。那天我们北上瓦维克46,去参加某个家庭宴会,她借了一辆敞篷车,停车时没将车篷升起,车被雨淋湿了,但后来她说了谎话——于是我突然忆起那夜我在黛熙家想不起来的故事。她第一次参加高尔夫球大奖赛就发生了一件差点闹上报纸的纠纷——有人说她在半决赛时做了手脚,偷偷把球挪到好位置上。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却平息了。有个球童收回了他的话,仅有的目击者也承认他有可能看错。但这件事,连同她的名字,都留在我脑海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避开那些聪明而狡猾的男人,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因为她觉得跟那些从不离经叛道的老实人来往比较保险。她不诚实得无可救药。她无法忍受落人下风,我想正是由于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导致她从小就学会了各种骗人的花招,这样她才能对世人摆出冷漠而倨傲的笑脸,却还能满足她那漂亮结实的身体的各种需求。

我觉得这没什么。女人爱说谎倒也算不上特别严重的缺点——我当时觉得很可惜,后来就忘记了。也是去参加家庭宴会那天,我们就开车的问题有过一段奇怪的对话。我们谈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她开车从几个工人身边经过时挨得太近,以至于轮胎上的挡泥板擦到了一个工人外套上的纽扣。

“你的驾驶技术真烂,”我抗议说,“你要么小心点,要么干脆别开车。”

“我很小心的。”

“你很小心才怪。”

“好吧,别人会小心的,”她若无其事地说。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避开我啊,”她固执地说,“要双方都不小心才会出车祸。”

“假如你遇到某个像你这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遇到,”她回答说,“我讨厌不小心的人。所以我喜欢你。”

她那双被太阳照得眯起来的灰色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但她这句话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刹那间,我想我爱上她了。但我是个愚钝的人,内心有许多做人的准则,它们刹住了我的欲望。我知道我首先应该彻底从家乡那段感情纠葛中脱身。我每周寄回几封信,落款写着“爱你的尼克”。关于那个女孩,我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她每次打完网球,嘴唇上的汗珠看上去很像汗毛。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有着未经挑明的恋爱关系,我得想办法把它解除了,才可以爱别人。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身上至少有一种美德,我是这么想的:据我所知,世界上诚实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