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然而,世上的事真有点“妈妈的!”
半年之内,刘师长以六十岁的年纪,不辞辛苦到处奔忙,到处协商,几乎是求奶奶,告老爷,结果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筹到。每一个单位都用好话搪塞他,其实却没有一个单位理他那个茬:“扯鸡巴蛋!真是个老疯子!”
刘师长苦恼烦躁至极,闷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神经病突然又复发了。
但他已经没有大狼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花猫,扛在肩上招摇过市,大喊大叫。只是神态里不再有痴呆,而显得分外悲愤、凄凉。
县委书记立刻把老中医找来,责成他再次把刘师长的病治好。
不想,老中医却摇摇头:“将来有一天,他的病也许会不治自好。但目前,我无能为力!”老槐
天还黑漆漆的,老槐就醒了。
老槐醒了就吸烟。老槐当然要吸烟,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过去老伴活着时还有人劝他少吸点,眼下没人劝了。其实过去劝也是白劝,老伴知道的,但黎明醒来时,老两口说什么呢?无非说些吸烟不吸烟的事。老伴说你坐起就吸烟也不嫌嘴臭,老槐说又不给你亲嘴。老伴说吸烟不长寿,老槐说我十四岁就给自己打了棺材。老伴说省点钱给孩子们,老槐说娘们!自从老伴死后,黎明就显得格外冷清,老槐只能吸闷烟,听鸡打鸣,再不就是听儿子那屋里动静。这不是想听不想听的事,而是你非听不可。那屋有动静传来,老槐耳朵不背,还能不听?儿子和媳妇屋里常在黎明时有动静,不是床腿嘎嗒嘎嗒响,就是小狗子吱哇吱哇叫。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干啥。小狗子这小娘们奶子太大,老槐一直这么认为。奶子太大就会叫唤,就骚。
老槐今天醒来特别兴奋,只吸三袋烟就下床了,他不再听小狗子的呻吟声,她早晚得把儿子折腾死。他早就厌烦了她的声音。他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干。老槐下床拉亮电灯就往床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一根小铁棍,这正是他要找的物件。他把小铁棍放到灯底下看了看,锈了。有些生锈了。上头蒙一层灰黄的锈斑。他用袖口擦了擦,掉一层铁屑。老槐有些感慨,铁棍老不用就会锈,铁棍塞床底下已有几年了,几年不用还能不锈,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铁棍是敲钟用的。就是以前上工或者开会敲钟用的。钟不是真的钟,而是一块犁铧头,敲起来比钟还响,一村人都能听到。那时老槐一天敲几次,小铁棍也是滑溜溜的,敲过了往袖筒里一塞,上工开会拾粪赶集上店走亲戚,走哪带哪。铁棍是他的玩意儿,就像他的烟袋一样从不离身。但现在它锈了。老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只破鞋,包在小铁棍上来回使劲打磨,他必须把它弄光溜了。
老槐从没当过干部,却当了几十年的敲钟人,老槐其实还有点讨厌当官的,讨厌那个指手画脚的熊样。老槐不喜欢干活,就是那种老实巴交在田里死干的那种活。年轻时喜欢到处跑,当兵、做生意、摸鱼捞虾,只是什么名堂也没干出来,最后只好仍然侍弄土地。好在老槐也并不讨厌土地,他只是讨厌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他还是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和人说些天下事什么的。比如他就最喜欢开会。老槐当敲钟人纯粹就是因为这个。
开会实在是个很快活的事,不用干活,还能听天下事。解放几十年,村里每次开会,老槐永远都是第一个到场。庄稼人开会不当一回事,喜欢磨磨蹭蹭,再不就是带一堆活顺便做,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一边交头接耳说笑,会场乱哄哄的。老槐不。老槐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头,只端个烟袋,眯起眼仔细听,什么活也不做,开会就是开会,开会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会场太乱了,村干部老讲,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没人听,还有人笑。老槐便不耐烦,猛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吼:闭上嘴,鸡巴拧的!会场立时静下来。没人敢得罪老槐。老槐曾把一个人用铡刀劈成两片。村里人不怎么怕干部,却怕老槐。连干部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干部鬼得很,老槐喜欢开会,就让他专门负责敲钟,既重用了他,又免去了自己的麻烦。啥时开会,只要给老槐说一声就行了:“老槐叔,后晌开会,你敲敲钟。”管保误不了事。开始敲钟是没报酬的,后来给记工分,一举数得,老槐很乐意。你想,当全村人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老槐却早就知道要开会了。而且啥时敲完全由他掌握,吸一袋烟也行,吸两袋烟也行,掖好烟袋,拿出小铁棍突然就敲起来:“当当当当!……”在寂静的村子里骤然弄出一片辉煌的声音,大家全部从家里探出头来打听,那实在是件很快活的事。
昨晚村长冷丁跑来,说老槐爷明天早饭后开会,你敲敲钟。老槐乍一听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然后恶狠狠地说:“狗日的你早该说开会啦!”
可不。从大队改成村,几年了就几乎没开过会。这是老槐最恼火的事。当然老槐恼火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乱摊派,比如粮价低,比如小狗子的奶子,还有什么社改乡、大队改村,胡鸡巴折腾。但在老槐看来,不开会毕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倒不是因为不开会冷落了他的小铁棍和悬在树底下的犁铧头,也不是因为他感到有什么问题需要开会解决,而是他认为开会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于开会解决什么问题,当干部的讲什么话,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讲国际形势,可以讲计划生育,可以讲积肥造田,也可以讲打狗养猪,随便。或者就像老村长那样,讲话什么都讲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只见他肚子一挺一挺的很来劲,来劲就行。老村长就爱开会,老槐就比较赞赏。当干部怎么能不开会呢?你想想一个村那么多人,居然几年不开会,没人讲话,也没人听讲话,这像个什么样子!老槐每次见到老村长,都要愤愤然一番。老村长就很感动,说老槐兄弟你还记得我开会的事。老槐说咋不记得你讲话咕噜咕噜的,老村长就很惭愧,说是哩是哩咱肚里不是没词嘛。老槐就很宽容的样子说啥词不词的有个声音就行,老百姓又不计较。然后老槐骂一阵子新村长,说如今的年轻人再不懂开会是多么重要了。可是不会开会怎么能当好干部呢?这道理也是极明白的。
村长终于要开会了,这使老槐很高兴。
等他一切收拾停当打扮整齐,天已大亮。老槐站在院子里,看儿子媳妇还没起床,心想狗日的们刚才折腾累了大概在睡回龙觉,可是开会不能耽误。就响亮地咳了几声冲窗户吼:“该起床啦做饭,一会村里要开会!”
喊声惊动了小狗子,不一时小狗子从窗棂眼望望外头说:“大,你喊啥,吓人一跳?”
“开会!”
“开啥会?”
“我哪知道开啥会!”
“关你啥事?”
“我得敲钟!”
“想敲就敲呗。”
“我得吃饭!”
“哧哧哧!……”
小狗子隔窗棂笑起来。小狗子上身赤着,老槐能看到她白生生的胸脯,忙一转脸去了锅屋。他记得昨晚还有剩馍馍。看来等不及小狗子做饭了。他对小狗子的嘻嘻哈哈向来没有办法。小狗子能干,里外全靠她张罗,还办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呢。平日里也孝敬,就是爱没大没小和他顶撞。老槐不和她理论,去灶屋拿了一个干馍,就出院门去。他本想直奔门前槐树底下敲钟的,猛想还是太早,大伙都没吃早饭。可他又不愿再回院去,说不定小狗子会跑出来撒尿。是的,一泡晨尿也该撒了。老槐就曾经撞上过,她随便披一件衣裳,敞皮露肉地就往厕所跑。老槐气得跺脚,说你们就不能买个便盆放屋里!小狗子在厕所里应道,臊气烘烘谁往屋里放?还要拾进拾出的我嫌烦!从此老槐晨起就特别当心,生怕碰上她。小狗子好像并不在乎,依然披件衣裳慌慌张张往外跑。看见老槐还笑笑说憋不住了憋不住了。老槐总早转脸躲开,他当然不能说憋不住了就去尿,这话题无法继续。可他心里嘀咕,女人憋尿到底不如男人。
老槐蹲在院外的老槐树底下,手托干馍啃得咔嚓咔嚓响,眯着他的几畦子黄瓜长得欢实,心里怪舒心。儿子媳妇都不让他种黄瓜,说嫌麻烦还不如买着吃。儿子是乡里兽医,手里很有钱,小狗子也有钱,大把大把的票子。他们说大,你歇着吧。老槐说我要种黄瓜卖了打酒喝。小狗子说给你钱,打酒能花多少。老槐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种黄瓜。小狗子说黄瓜不值钱种啥种。老槐说我种着玩你们管得着吗!小狗子说种吧种吧哪天我把鸡都放出来给你啄了。老槐说你敢,打断你的狗腿。小狗子就哧哧笑,笑得浑身的肉乱哆嗦。老槐就很生气,怎么能这样笑呢?笑得叫人心里乱乱的。**。小狗子时常叫他想起那个大车店的秧子。那个秧子就爱撩人,撩得人光想和她斗气,斗得有滋有味的。
今天的会开得很红火。几年不开会了,大伙都觉稀罕。老槐敲完钟,提个小板凳第一个到会场,连村长都还没来。老槐不管别人,独自坐在村委会那个土台子前头,吸着烟心里很踊跃。开会了,日他娘又要开会了。老槐并不指望大伙来得那么快,他想一个人慢慢享受这个过程。你想啊,这真是很美妙的,大伙又要坐到一起开会了。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见面都难了。一个村的人见面都难,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仅仅为了让大伙见见面也应当开会。今天大伙来得出人意料地快,而且没人带活计。到得早一点的纷纷向老槐打听开什么会。到会最早的当然是一群老头老太。一个个笑眯眯的像娶孙子媳妇。弯腰老皮笑嘻嘻坐老槐旁边搭话,说老槐你今儿又是头一个?老槐挪开一点转脸说狗话哪次开会我不是第一个?老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老皮。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口松木棺材。老皮被老槐冲一顿,怪没趣转脸和一旁的张老太说话去了。张老太也是老槐不怎么喜欢的一个人,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因为这人没立场,见啥人说啥话。比如老槐和老皮的棺材谁的最好,她就从来没个一定的态度。老槐说自然是我的棺材好,那是最好的柏木做的,如今连柏木都见不到了,这样的棺材还不好?张老太就说那是那是,柏木稀罕,沉甸甸的一拍当当响。弯腰老皮给张老太说柏木算啥?死沉!到时候往地里抬能把人压死,还是我的松木棺材好。那是真正的哈尔滨红松,木质又好又轻,抬也好抬,你说呢?张老太就连连点头,说松木稀罕,咱本地没有,本地没有的当然是最好的。张老太主要是被弯腰老皮的什么哈尔滨蒙住了,她不知道哈尔滨是个什么东西,哈尔滨红松这名称就显得气派,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听说过,反正她是没听说过,就像砀山酥梨、符离集烧鸡一样,大约也是全中国有名的。有一次老槐经过张老太门口,正好听到弯腰老皮在她家偷说他的棺材怎么怎么的。老槐就很记恨。
老槐侧耳细听了一阵子,弯腰老皮和张老太在说别的事,没说棺材。没说就好。哪天我要请一些人,大伙当众说说清楚,究竟谁的棺材最好,这事不能算完。
终于要开会了。村长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乎乎的有些秀才气。讲话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长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但今天会场秩序特别好,一千多人静静地翘首望着台上,没谁说话也没人干杂活。秀才讲话很清楚,每一句都听得清。老槐很赞赏,肚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于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声音极大,把秀才吓了一跳。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却没人吃惊。大伙都知道老槐开会向来是要随时发表意见的。上头讲得好,他就大声喝彩,讲得不顺耳,他会随口大骂:“放屁!”“胡说!”等等。当他发表意见时,并不在乎讲话人和会场其他人的态度。在老槐看来,开会就像唱戏一样是个热闹事,为什么不能随时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开会讨厌别人小声嘀咕,但他自己却喜欢即兴插嘴。这不一样。别人说话是扯闲篇干扰开会,老槐插嘴是和会议内容密切相关的。看来秀才还不太适应老槐这种打断讲话突然喊好的办法。他冲老槐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话。内容是介绍村办企业的情况,说企业发展势头很好,产品销路也好,等等。这个内容秀才讲了有十几分钟,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个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单调而热烈。大伙都在静听,没人再发笑。倒是秀才有些发窘,这算怎么回事呢?只他一个人鼓掌,就显得整个会场反应漠然,那么就不如不鼓掌。其实大伙还是挺关心村办企业发展情况的,都在伸长脖子等下文,秀才讲了上头这些话是仅仅通报情况呢,还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着要听下文,没人理会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计较说老槐你别乱打岔,他会跳起来和你理论一番,那样会更误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讲,说企业发展虽然好,但资金不足,号召大家自愿投股,年底可以分红。这话一出口,底下就议论开了,会场嗡嗡响,群众反应热烈。弯腰老皮当场站起来说:“我投一千块!”又有人站起来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笑着说,大伙别急着表态,可以回家从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内到村委会交钱。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这会开的!
这会总共开了不过大半个钟点,大家已纷纷起来离开会场,老槐还愣坐在那里发呆,嘴巴张得老大。怎么能这样开会?这也叫开会吗?往常老村长起码要开大半晌的。秀才几句话就把大伙打发了,还说他肚里有词呢,有屁!老村长光“咕噜咕噜”就能凑合两个钟点。好不容易开个会硬让这小子糟蹋了!
老槐不过瘾。
不过瘾也得散会。老槐只好起立,拾起小板凳往回走,走得无精打采。他原准备开大半天的。这么早就回去干啥呢?走近前头路口,一抬头看见弯腰老皮张老太还有几个老东西在那里说笑,老皮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还在说投股不投股的事,老槐就有些恼火。这老杂种刚才在会上就存心出风头,村里有钱人多啦,我家小狗子就比你有钱,轮得上你带什么鸟头!老槐一直怀疑他故意在张老太面前逞能。这二年他和张老太来往甚密,在她家一坐就是半夜,说这说那的。张老太从年轻守寡,两个女儿已出嫁多年,差不多都要娶儿媳妇了,不大有人来看她。张老太一个人发闷,很欢迎老皮去她那里,有时候还煮鸡蛋给他吃。看来指望张老太公正评说谁的棺材好是没指望了。张老太是个傻瓜,从年轻时就是个傻女人,她懂个啥!
老槐不愿和他们搭腔,转弯避开十字路口径直回家去。小狗子早已到家,腰里系条碎花围裙正给鸡拌食,胸前鼓凸凸直晃荡。邪门,越是不愿意看到那地方越是看到那地方,两只眼不听使唤似的。小狗子说:“大!锅里有饭热着呢,你快吃吧。你儿子吃罢去兽医站了。”老槐闷声说:“不吃了!”转身又去了院外,蹲在黄瓜地里抽一阵子烟,心里还是烦。就提个水桶从手压井里汲水,一桶桶往瓜垅里浇。清亮亮的水哗哗流淌着,老槐渐渐愉快起来。黄瓜秧已经上架,开始开花了,左一朵右一朵黄灿灿的。大车店那个秧子就最爱扯一截黄瓜秧野草秧什么的吊头上,几朵黄花灿灿地垂下来,一走路浪荡浪荡的。那时老槐才二十来岁,推独轮车做生意,赶早赶晚都要在秧子店里歇息。秧子迎上来:“老槐,知道你要来留着床呢。”老槐用指头弹弹她的胸脯:“不留我去你屋里睡。”秧子打开他的手笑嘻嘻说:“就怕你没那胆!”老槐弯腰抄起她双腿就往屋里抱你看我敢不敢!秧子蹬腿直叫唤你个愣种快放了我!住店的客人都跑出来看,大声喝彩说老槐别放她!秧子被他摸得浑身发痒笑得快岔气了,央他说老槐别闹了我亲你一口行了吧?老槐就停住了说你亲吧,秧子就抱住他脖子在他腮上“吧”地亲出个响来。老槐这才放下秧子,说秧子往后你别说我敢不敢了我啥都敢。秧子说你敢把前村花牛杀了我就服你。老槐说花牛是谁,秧子说花牛是个二鬼子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到处欺负人。老槐说花牛是个汉奸?秧子说没错。他欺负你了?常来找茬。老槐说你放心你该早说。当天夜里,老槐提上大车店里一把铡刀去了前村,找到花牛一铡刀劈成两牛。老槐提着鲜血淋漓的铡刀回到大车店,秧子吓得直发抖,说天爷这咋办你真把他杀了,老槐说杀了就杀了我不杀也会有人杀他。秧子说日本人找来咋办,老槐说日本人才不会心疼他呢,你要害怕就跟我走我娶你,我家离这里百多里地,日本人找不到的。秧子说我舍不得这个店。老槐一跺脚娘们!回屋睡去了。那晚秧子拨开老槐的门钻进他被窝里,秧子说你来吧我要报答你。老槐一脚把她踹下床去:“滚!”秧子就哭了,说老槐兄弟我真的不能嫁给你我还有老娘,老娘说我要不养她她就嫁人,这么大岁数了再让她嫁人人家不笑死。老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咬了一口。老槐三岁时死了爹,娘倒是没嫁人,却整天和一些男人鬼混。老槐小时候不懂,渐大,就仇恨那些男人,也仇恨娘。十四岁,老槐刨倒林上的柏树,给娘打一口棺材放院里。也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门外。里外两口棺材一摆,再没有男人敢登门。一个十四岁的恶狠狠的少年什么都敢干。老槐娘半年后上吊自杀。老槐一声没哭把娘埋了。从此老槐成了一个人物。娘要嫁人,这是个麻烦事。老槐对秧子说你别哭了,我不逼你。秧子说要么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老槐说倒插门?秧子说别这么说,不一样吗?老槐摇摇头。秧子又哭了。秧子真喜欢他。
老槐走了,推着他的独轮车。
老槐还是常来,赶早赶晚都住这里。老槐不怎么会赚钱,他只是喜欢推着他的独轮车到处走走。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放不下秧子。她的蜂腰隆胸,她的挂着野花野草的浪里浪荡的样子,老让他心神不定。每次住店,老槐总要无故找茬或者弄点什么事情出来,秧子也老是和他过不去。两人像冤家斗个不停。
冬夜,老槐睡不着,躺在**把墙擂得咚咚响。
咚咚咚!咚咚!……
隔墙住着秧子。
秧子每次都把他安排在隔墙。一道木板墙,喘气都听得到。秧子爱撒尿,一夜好几次,秧子的便盆老是叮叮咚咚的。老槐说你给我换个房间,秧子说这房间咋啦?老槐说我睡不着。秧子说你咋睡不着,我就睡得安稳。老槐说你的尿真多,秧子说你这人下流,不能不听?老槐说我不能不听,秧子说我不能不尿。老槐说你给我换房,秧子说不换。秧子提把茶壶又住便盆里倒水,叮叮咚咚的。老槐浑身起火,大吼一声不睡啦!秧子你起来给我做饭我要赶路!秧子捂住嘴哧哧笑,说缸里有面井里有水院里有柴想吃啥自己做。老槐说我住店给你店钱吃饭给你饭钱你该给我做饭。秧子说天冷你自己做吧我再睡一会。老槐气呼呼起床,从井里打两筲水,一筲倒锅里,一筲倒面缸里。缸是大竖缸,里头有二百斤面,老槐洗洗拌草棍在缸里搅,拌一个面疙瘩有百多斤,抱起来放锅里点火就煮。面疙瘩太大,半截露出水面,锅盖不能盖只能敞锅煮。老槐看着他的杰作,独自笑了。院里芝麻秸烧了半垛还在烧,中间又添一次水。秧子不放心,看他老在烧火就起床跑来,一见这样子就叫起来,说老槐你这是做的啥饭?老槐得意洋洋说搅疙瘩汤。秧子说你作践人,有这样搅疙瘩汤的吗一个疙瘩百多斤!老槐乜她一眼说我只会这样搅疙瘩,你咋不起来做饭?秧子操起一棍子就扑上去打你个坏种你糟蹋我的面我的柴禾你别躲你别躲呀!老槐拦腰抱住秧子按在灶间一阵狂吻,秧子用棍子敲他脑袋当当响,老槐撕开秧子棉袄把头拱进去一阵热烘烘的体香让他醉了,秧子扔了棍子说声你抱我去我屋!那时才四更天外头还黑蒙蒙的。老槐抱起秧子去了她的卧室丢在**就解衣裳,秧子说你轻点我是头一回。老槐吃一惊你是头一回?他有点不信,秧子二十几岁了虽说没嫁人平日却常和男人搂搂抱抱一副浪样。老槐不信说你骗我揍扁你!秧子说你以为我名声不好真有什么事全是假的我得应付那些住店的男人。老槐其实也是头一回,他并不知道头一回和不是头一回有什么不同。他手忙脚乱地和秧子睡了真的遇到严重的障碍,若不是秧子咬紧牙迎合他真的不能成功。事毕,秧子从身下抽出一条白毛巾扔给老槐你看看你个杂种!老槐愣了老槐看到一朵红花。秧子转脸抽泣起来,说老槐你别走了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一个女子太难了。老槐喘息良久终于说好我来我回家收拾收拾就来。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老槐还在后悔,当时干吗要回家呢,一个穷家有啥好收拾的?老槐回家的路上碰上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老槐爱看热闹,看着看着抄一根棍子打将上去。在一条漫河里,八路军一群士兵正和日本人肉搏。老槐冲进去连连打翻七八个,打西瓜一样打得脑袋开花。战斗结束,老槐才发现腚上挨了一刺刀。八路军战士看他摔倒在地,就把他和其他伤兵一同抬走了。治好伤,老槐稀里糊涂当了兵。好像带兵的说他是个英雄,老槐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是英雄就不好回去了,打完仗再去秧子那里吧。老槐换上军装打了二年仗,受过几次伤。日本人投降当晚,当了逃兵,他太想秧子了。那会部队已离家上千里。老槐像个鬼似的找回故乡又寻到大车店时,大车店已被炸平,秧子早嫁人走了。
老槐在废墟上坐了一夜。天明两眼烂得像红灯笼。
老槐后悔了一辈子。
小狗子一天不见影,傍黑买回来一台彩电,往老槐屋里一放,说大,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看电视,就算有人陪你了。老槐说我不看放你们屋里吧,小狗子说俺屋有台黑白的凑合看你就别谦虚了。老槐说我睡得着觉。小狗子说行了行了嘴硬,要不赶明儿我给你找个老伴,说着笑起来。老槐气得哼一声,一抬头又看见她胸前一对宝贝在涌动,心想他们该要个孩子,可惜了一对好奶子。
老槐其实爱看电视。以前电视机在小狗子屋里,他不好常去,儿子不在家有诸多不便,电视机又是小狗子陪嫁来的,就不好说放我屋里。这下好了,老槐嘴上不说,心里怪舒坦。这娘们骚归骚,知道疼人。
老槐晚上不再烦闷,吃过饭就搬个小板凳坐电视机旁,像开会一样认真,也随时发表意见。从广告、新闻联播、电视剧到体育节目、文艺晚会,有什么看什么。一会喊好,一会拍巴掌,一会骂放屁,一个人看得热火朝天,小狗子贴门缝偷听,捂住嘴哧哧笑。
忽然有一天,张老太忸怩着来约他去家里坐坐,说弯腰老皮也去了在等他。老槐脸一黑说啥事?张老太说也没多大的事。老槐说我不去老皮在我就不去,张老太说老皮不能不去他求你去呢想给你说道说道。老槐就很生气说有啥说道你对他说,往下少吹他的哈尔滨红松,那算个什么鸟木头用指甲都掐得动,我的柏木让他试试我跟他没完!哪天都抬出来让大伙分个高低!张老太闹个没趣讪讪地走了,老槐冲她背后吐一口呸你还想当说合呢你也是那块料!
老槐从没把张老太当一回事,村里也没多少人把她当一回事。张老太年轻时几乎是任人耍弄。那时张老太还叫曼曼,有后生说曼曼你真俊让我亲亲你,曼曼说你骗我的我知道我不俊,后生说你咋不俊圆圆脸圆圆奶圆圆腚可俊了,曼曼就低头转身把自己看了一遍说真的到处都圆圆的,后生趁机就把她拉到墙角抵住了**,曼曼就笑得一脸满足,后生要干啥就干啥。又有后生说曼曼后晌在沟南高粱地等你,曼曼眨巴眨巴眼说有事吗?后生说我要和你睡觉。曼曼就红了脸说我不你又耍我,后生说你不去我就在高粱秆上吊死,曼曼忙说别别你别上吊我去就是了。后晌曼曼果然赴约。事后才猛然想起高粱秆上是吊不死人的。曼曼就是心眼太软,没个主见。老槐也曾带她去过几次高粱地,曼曼倒是心甘情愿的。有一回还是曼曼主动找他,说老槐哥后晌我去沟南高粱地割草你去不?那时她看老槐老是发闷,想让他解解闷儿。老槐并不喜欢她,但每次都是找曼曼解闷,高粱棵按倒了咬牙切齿一阵子发疯然后一泄如注软耷耷歪到一旁酣然大睡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老槐从小没爹娘,曼曼很可怜他;老槐自小走南闯北,曼曼又很崇拜他。曼曼说老槐哥你娶我吧,老槐翻翻眼说我才不娶你。曼曼也没怎么难过,后来就嫁给了瘸子张三。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还是经常应邀和别的男人睡觉,她总感到无法拒绝任何邀请她的人,她乐意帮助任何人。张三常揍她,晚上关在屋里揍。但白天就不行,曼曼比张三跑得快,曼曼一边跑还一边笑说你这人真是的。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老槐就没再找过她,他主要是看不起张三。后来老槐握把刀子去找过张三,说瘸子你要再揍曼曼我就宰了你。张三吃一惊,说曼曼是我老婆。老槐说放屁曼曼是大伙的老婆!张三张张嘴看看他的刀从此不敢再打曼曼。曼曼就很开心,说张三我还是最疼你和别的男人只是玩儿。村里女人并不怎么恨曼曼,她们知道她就那样有点傻,自己男人只不过捡她便宜,男人总要偷鸡摸狗的。男人知道自己女人不管还是喜欢偷偷约曼曼出去,这事就是要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才有情趣,如果曼曼脱了裤子天天躺大街上,就不会有男人动她。世界上什么事该怎么做都有个讲究。
老槐第二天知道,张老太喊他去不是说棺材的事,是她和老皮合伙住了,想请他去凑个热闹,有点祝贺的意思。村里好多老头老太都去了,弄几个菜还喝了酒。这不叫结婚,因为没去乡里领结婚证。反正村里干部也不管,老了就找个伴同居。听说还喝醉了几个,一群老东西居然嬉闹了半夜。年轻人没谁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要做。老槐听说后有点闷闷不乐的。连着几天没出门,也不再一天三遍地看他的柏木棺材。他忽然很讨厌棺材,也忽然觉得和弯腰老皮的棺材之争没任何意义。
第四天开始,老槐早早起床就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小狗子吃一惊,说大,你怎么啦不过年不过节的?老槐瞪她一眼说不过年不过节就不能收拾屋子!小狗子疑惑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明白。其实老槐也不太明白,干吗心血**似的打扫屋子。于是无端地有些发窘,就不敢直视小狗子,大咳一声洗脸去了。
日子还是那么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老槐有时候去张老太那里串串门,老皮总是很殷勤地敬烟倒茶,绝口不再提他的哈尔滨红松。老槐当然也不会再说他的柏木棺。一场官司也就从此消解。老槐晚上还是爱看电视。每天儿子回来都很晚,小狗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忙来忙去。听到她的脚步声,老槐心里就很安稳,那是一种浓浓的充满温暖的气息。小狗子忙完了就在屋里洗澡,这是老规矩了,一年四季都要洗。小狗子洗澡不怎么避老槐,有时窗帘也不挂的,赤着身子在灯影下冲搓,哗哗啦啦动静很大。老槐就不大敢出门。但他能准确地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衣裳什么时候搓腿搓胸什么时候洗澡结束又穿上衣裳的。小狗子洗完澡通常都会端一杯茶到老槐屋里陪他看一会电视,她身上就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很纯净地散出来。老槐就拼命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电视画面,决不让一点余光散在外头。小狗子说几句闲话也就走了,老槐这才松一口气放松了目光,电视内容也才渐渐明白。先前电视上放什么,他其实一点也没看进去。
老槐接着看电视,下头好像是打仗的故事。老槐一开始还有点走神,渐渐就被吸引住了。是八路军和日本人在打仗,仗打得极惨烈。一道漫河里躺满了尸首,双方剩下的人还在肉搏,都已经精疲力竭,就看谁能坚持住了。这时从河坡子路上冲下来一个中国青年人,穿着破衣烂衫,却长得十分精壮,手持一根枣木棍直扑下去,一棍一个连连打倒几个日本人。这个中国青年农民的参战,几乎一下子改变了双方力量的对比,真是奇妙极了。几十个满身是血已经东倒西歪的八路军战士突然间有如神助,一时杀声震天,很快消灭了剩余的敌人。战士们把这位青年抬起来欢呼,说他是个英雄。后来这青年人随八路军走了,他成为一名机枪手。机枪手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可他老是想逃跑,有一次逃跑已经成功了,却又自己回来了。直到日本人投降那夜站岗时,他才真的逃回故乡。他老是忘不了那个相好的姑娘。那个姑娘叫秧子,开一家大车店和老娘相依为命。那个相好的小伙子说好来找他的,结果一直没来,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当兵去了。一年后老娘死了。秧子埋了老娘,原说第二天去找那小伙子的,不料当晚来了一伙土匪。他们把她的店洗劫一空,又**了她。临走一把火烧了她的大车店,大车店成为一片废墟。秧子披头散发,愣愣地在废墟前站了很久,然后抓一把灰抹在脸上,慢慢转身去了荒野。从此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伙子从军队逃回找到这地方时,秧子和她的大车店已经消失了一年多。小伙子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说秧子早嫁人了。小伙子懵懵地在大车店旧址坐了一夜,从地下扒出一把灰包好揣怀里。后来他回到老家,在门前栽了一棵槐树,槐树下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从大车店旧址带来的那把灰,一样是他从军队带回的一把匣枪。他讨厌枪,这一生决不愿再看到它。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
老槐有点纳闷,这故事不是说我的吗?电视上咋会知道的?只是秧子后来的遭遇老槐并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她很平淡地嫁人了,把他忘了,或者至多有点恨他。却原来秧子遭了这么大罪!老槐也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平淡,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但关于那把匣枪的事,老槐确实不记得了。他想肯定是人家编上去的,怎么会有枪呢?并且连同一把灰埋在树下,这有点像城里人干的事,黏黏糊糊的,老槐可不是这种人。这么想着,却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锨,关上电视出了院门,在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挖起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老槐挖得气喘吁吁。突然,“嘎嘣”一声响,老槐忙弯腰往外掏,一把已锈成铁疙瘩的匣枪已抓在手里。老槐的手有点发抖,他半跪在土堆前,把匣枪上的土又拍又吹,凑着月光再看,一点不错就是一把匣枪!老槐吓得魂都飞了,他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闹鬼一样。几十年了就从来不记得埋过什么枪,可没埋过咋会又扒出来一把枪呢?老槐双手捧住那块铁疙瘩泪流满面,也许真的埋过,也许?……
鞋匠与市长
鞋匠在这个巷口补鞋已有四十多年了。刚来时留个小平头,大家叫他小鞋匠,现在满脸皱纹,大家叫他老鞋匠了。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鞋匠几乎没有一天不坐在这个巷口,晚上睡觉前,老鞋匠还在路灯下忙碌。晨起早练或者拿牛奶,出门往巷口看,老鞋匠肯定已坐在那里了,感觉他头天晚上就没有回去过。
巷子里的人都和老鞋匠熟,家家户户都找他补过鞋。大家上下班经过巷口,总要和老鞋匠打个招呼。一些离退休的老人没事也常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街景,打打牌,扯些闲篇,或者骂骂什么人,话题自然很广泛。老鞋匠很少插话。他不是那种健谈的人,只是低了头听。他手里永远在忙着。
忽然起了一阵风,飞起一些树叶。有人猛省似的问老鞋匠,说鞋匠你找到三口井没有?大家愣了愣,哄地笑了。老鞋匠吃惊地抬起头,意思说你们还记得这件事呀,就有些窘,说我还没顾上去找。那人说都三十多年了,还没顾上,我看你也是扯淡。老鞋匠就低了头缝鞋,讷讷说,我总归要去找的。大家看出老鞋匠有些不高兴了,好像刚才的话伤了他。有人打圆场说,干脆让市长帮你打听打听算了,市长熟人多,见识广,你一个人哪里去找?老鞋匠说这事和市长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总归要去找的。气氛有点僵,这事再说下去就像揭人家短了。大家又哈哈几句,也就讪讪散去。
但没人相信他真的会去找那个叫三口井的鬼地方。老鞋匠说这话都三十多年了,至今还没动身,就说明他只是嘴硬,说过的话不好收回罢了。
其实巷子里的人还是不了解老鞋匠。老鞋匠并没有打消寻找三口井的念头。他只是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当初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有时候一个秘密只能属于自己,说出去别人也不懂,只会被人嘲笑。这事说起来的确有些荒唐。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鞋匠正在低头补鞋,突然刮来一股风,一张小纸片飞旋着飘来,啪地贴在他额头上。后来的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当时他眯起眼拿下纸片,正要随手抛掉,却发现小纸片上有几个字,就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三口井一号”。鞋匠那会儿正好口渴,看到这几个字就笑了,好像那是一桶清凉的水。他犹豫了一下就没有扔,把纸片放到面前的百宝箱里。当时没有多想,收工时差不多都把它忘了。可是第二天上工时又看见了它,也是脑子闲着无聊,就一边修鞋,一边打量那张小纸片。他不知道“三口井一号”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可能是个地名。但这个城市没有叫三口井的地方,附近郊县也没有,说明这个地方很远。那么三口井在什么地方,是在另一座城市,还是在一座县城或者一个小镇上?为什么叫三口井?是因为历史上那地方有过三口井吗?如果是,三口井现在还有吗?三口井是什么人凿出来的?为什么要凿三口井?还有,什么人写了这张小纸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写给别人的,还是别人写给自己的?这张小纸条是从哪里飘来的?是从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这张小纸条是被扔掉的还是不小心丢落的,会不会因为它的失落而耽误什么事情?……总之在后来的日子里,鞋匠没事就琢磨这张小纸片,它激发了他无尽的想象力。他发现这张小小的纸片具有无限想象的空间,就像一个永远不能破解的谜。从此小纸片成了鞋匠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使他原本呆板的生活充满了乐趣。鞋匠常常被自己感动,感动于自己对三口井一个个新奇的猜想。他发现自己除了修补破鞋,还有这等本事。每有一个新的猜想,他都会高兴半天。
小纸片伴随着他在巷口修鞋,伴随着他深夜回家,伴随着他入梦。鞋匠成了一个想象的大师。他越来越相信,三口井一号和他是有缘的,不然怎么会随风飘到自己面前呢。这事有点神秘。他想他应当去寻找那个地方,去看看那个地方。鞋匠常听人说起这个城市的许多风景,说起各地的名山大川,可他都没有兴趣。他只对三口井一号这个地方感兴趣,这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他必须找到它。这个念头日复一日的强烈。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别人。这个奇怪的念头已经搅得他日夜不安,不说出来会非常难受。那天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这件事时,鞋匠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希望别人分享他的快乐。可他看到的却是惊讶的表情和嘲弄的大笑。他们一致认为鞋匠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低头瞎寻思弄出病来了。有人说鞋匠你赶紧去找,那地方说不定有狗头金,有人说那里可能有个骚娘们在等着你。大家把纸条拿过来,嘻嘻哈哈研究,胡乱猜测一番,完全没个正经相。鞋匠窘在那里,他没想到大伙会这样,当时就后悔了。他知道他们并没恶意,可是他们不懂。鞋匠把纸条要回来,说我总归会去的。
这件事说过去就算了,巷子里没谁把它当回事,只是在几十年间,偶尔还会有人提起,也就是开个玩笑,但这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关系。鞋匠是个厚道人,巷子里居民把他当成自己人。巷子里姑娘晚上外出归来,远远看到鞋匠,心里就安定了,走近黑黑的巷子也不再害怕。有时居民也向鞋匠讨几枚钉子,借把锤子,老鞋匠从不拒绝。他的修鞋筐是个百宝箱,各种钉子、钳子、剪刀、鞋刀、锤子,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个打气筒。他不修车,但备了一个打气筒,大家可以免费使用。鞋匠有人缘,活儿也干得好,面前永远摆着修不完的鞋子。有等着穿鞋的,坐在小凳子上等一会儿。不等着穿的,拿来丢在鞋摊上,该干啥还干啥去,约个时间再来取。当天修不完的鞋子,鞋匠晚上用小推车推回去,第二天又推回来接着修。大家不急,鞋匠也不急。时光就在这不急不忙中年年流逝,好像谁也没觉得,只看到鞋匠的头发渐渐花白了。
市长也是这里的常客,当然不是为了修鞋子,市长的鞋子几乎都是新的,他不能穿一双破鞋或修过的鞋子接待外宾,出席会议,那会有损于这个城市的形象。市长大多是傍晚的时候来。多半是成功地推辞了一次宴请,悄悄跑到小吃摊上吃一碗馄饨,然后到老鞋匠这里坐一会儿。市长似乎更喜欢这种平民的生活方式。开会或者宴请,前呼后拥,官话套话客气话,累人。坐在老鞋匠这里,淹没在黄昏朦胧的街灯里,和老鞋匠聊一些鸡毛蒜皮,是一种享受。但市长时常会走神,有时突然就不说话了,看着街上的人流、车流、对街的楼房或广告牌,久久不语。每逢这种时候,老鞋匠就不打扰他,由他安静地待一会儿。他知道市长心里装着这个城市太多的事情。鞋匠时常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市长的家也在这条巷子里。他本来早就可以搬出去的,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搬,仍然住在他家的几间老房子里。市长对这条巷子肯定是有感情的,因为他从小在这里长大。那时候市长家里很穷,小时候都是穿哥哥们穿过的衣服鞋子。那些鞋子都是经鞋匠修补过的,他记得那上头的每一块补丁,小时候的市长就接着穿。当然,他得为他改一改,市长的脚还太小。先把鞋子拆开,把鞋底割掉一圈,鞋帮也剪去一圈,然后重新缝好。小时候的市长爱踢足球,鞋子烂得很快,要不了几天就露脚指头。鞋匠就不厌其烦地为他修补,而且常常是不要钱的。市长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领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家里极其艰难。但那个年轻的寡妇坚持让三个儿子都上学。鞋匠只要看到她拎着一双破鞋子走来,就有些心里发慌。他和她几乎没说过什么话,鞋子就是他们的语言。送来一双破鞋子,取走一双修好的鞋,偶尔碰个眼神,寡妇转身就走。其实她比他还要心慌。那时鞋匠会偷偷从后面看她的背影,她的衣服很旧,但从来都很干净。她的腰很细,这么细的腰却要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让鞋匠感叹不已。以后市长上学经过巷口,鞋匠看到他的鞋子破了,就主动喊他过来,脱下鞋子缝几针再让他上学去,并且嘱咐说,以后鞋子破了自己来。小时候的市长,最尊敬的人就是鞋匠,他感到他像父亲;最佩服的人也是鞋匠,不管鞋子烂成什么样,到他手里都会焕然一新。市长时常赤着脚,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拎着鞋帮来找他,鞋匠从不推辞,也不批评他。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能把球踢到树梢那么高,巷子里所有孩子都不如他。他为这个孩子骄傲。他觉得他能把球踢到这么高也有他一份功劳,因为市长的鞋子是他特制的。市长的那双破球鞋本来是从哥哥们手里传下来的,鞋匠给重新换了底和帮,底用平板车外胎割制而成,帮用平板车内胎缝制,弹性十足,这么结实的鞋子,市长也就穿个把月,他就一次次给他重换底帮,其实是完全重做,已经面目全非。这双鞋子穿了三年。后来家里条件好一点了,母亲才给他买了一双新球鞋。但那双鞋一直没舍得扔,由母亲为他保存着。后来母亲死了,由他自己保存着。
市长大学毕业后又回到这座城市,从小职员干起,然后是科长、处长、副市长、市长。以前是骑自行车上班,后来坐小汽车。小汽车停在巷口鞋摊不远处,市长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到巷口向老鞋匠点点头,上车去。他和老鞋匠之间的感情几十年都没有变。老鞋匠目送他上班的目光,像看着自己的儿子。老鞋匠为他高兴。自从他当市长,这个城市每年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马路变宽了,汽车变新了,楼房变高了,空气变好了,城市变绿了,人们的衣着变鲜亮了,人人红光满面,来来往往的人都像遇着了什么喜事。就连他的鞋摊子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摆放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鞋,发出一种混合着脚臭和汗馊的气味。现在看不到那样的鞋了。至多就是哪里裂开了,缝几针就好,再不就是姑娘们来换高跟鞋底。男人们的皮鞋没人打铁掌了,至多打一块皮掌,美观又大方。偶有人送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老鞋匠居然如获至宝。这才像个修鞋的样子,这才能显示他的手艺。老鞋匠喜欢破鞋子,越破越好,他的职业就是对付破鞋子。可如今满大街锃亮的皮鞋、美观的休闲鞋,每每让他有些不安,常常让他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不真实。有时候老鞋匠会问市长,不会有啥事吧
?市长笑起来,会有啥事啊?老鞋匠看住他,说没事就好,千万别出啥事。市长说你觉得会出啥事?鞋匠放低了声音,人家说眼下当官是个危险的行当。市长说你老放心。鞋匠就很高兴,说我放心。
当然也有让老鞋匠不高兴的事,隔些日子就会有不相识的人,提着烟酒找到老鞋匠,请他向市长转交一些上告信、申诉书之类的材料。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到这个老鞋匠和市长的关系不同一般。老鞋匠当然不肯收,既不收烟酒也不收材料。他说我和市长没关系。但事后他总会告诉市长,说你哪里肯定不对头,老百姓找到一个鞋匠转交材料算咋回事?市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也不知他采取了什么措施,反正这类事渐渐少了。
其实老鞋匠并不像市长那样关心这个城市的事情,他只关心他的鞋子。面前摆放的鞋子不像以前那么破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有时候他甚至会有闲着的时候,这让他有点失落,觉得该歇歇手了。他已经在这个巷口坐了几十年,一个人大半辈子坐在同一个地方,需要极大的定力。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心的,安心坐在巷口,安心补鞋。可他自己知道,内心也有不安定的时候。每当看到巷子的人进进出出,特别是一些人提着旅行包出差去,老鞋匠总是很羡慕的。他知道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他也想出去一趟。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想在哪天动身,去寻找那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只要能找到那个地方,这一生就没的缺憾了。那是积攒了一生的心愿,积攒了一生的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就像他的梦中情人,几乎夜夜和他相会。那张小纸片一直被鞋匠藏在箱子里,他不愿意再让人看到,也不想再被人议论。那是他心中的圣土不能被人糟蹋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珍藏着这个心愿,并没有急着去寻找,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看到那个地方,如果过早看到了,就不会再有猜想,那么后半生干什么呢?他要慢慢地充分地去想象它,享受想象的快乐。“三口井一号”,这地名实在美妙而神秘,他曾把它想象成一座古镇上的一条古街,古街上有三口古井,古井周围有参天的银杏树,树下常有一些白须飘拂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呷茶谈古,纹枰论道。古井有湿漉漉的井台,幽深的井口,清凉的井水,不时有年轻女子来打水,担着两只桶,桶和她的腰一同闪摇,两只奶子一跳一跳的。他想象那女子是个未嫁的姑娘,或者是个少妇,也许是个寡妇。然后,又沿着每一种可能想象下去,比如长相、年龄、性情、住处、家人……“三口井一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具有无限的想象空间。三十多年了,老鞋匠仍然无法穷尽它,想象如深山密林中的小径,随便踏上一条,就能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市长当然也知道他的这个心愿,知道他要去寻找一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但市长从来没有问过,就像不知道一样。可有时他会对着低头补鞋的老鞋匠久久打量,似乎要破解这个老人。应当说他对这个老人是了解的,从他少年时鞋匠就进入了他的生活,那时他只知道他是个善良的手很巧的鞋匠,是个雕像一样永远坐在巷口的可亲近的人,是个只知低头干活很少说话甚至有些木讷的人。后来他听说了那张小纸片的事,说实话当时他很震惊也很感动。显然他一直没有真正懂得他。一个人要懂得另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后来市长才真正体会到,其实一个人要真正弄懂自己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他出事以后才慢慢明白的。在副市长、市长的位子上,他曾顶住了几百次行贿。他曾以为他有足够的定力,可以顶住任何诱惑,可以做一个好市长。但在某一天夜晚,他却接受了不该接受的十万块钱。此前有几次行贿人送来的钱都超过百万,他都顶住了,可这十万块钱却让他栽了跟头。
市长出事了。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市长怎么能出事呢?市长在任期间干了那么多大事,干了那么多好事,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区区十万块钱算什么?他们甚至认为市长即使受贿起码也应在百万以上,十万块钱太丢份了。十万块钱毁了一个市长,他们由衷地为他惋惜,然后就愤怒地咒骂那个行贿的家伙,那个家伙成了这个城市的公敌。
老鞋匠差不多是这座城市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老鞋匠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听说后仍然每天补他的鞋,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补鞋。那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休息。面前堆放的那些鞋子,终于让他补完了。那天补完最后一双鞋,交到主人手上,然后他收拾好鞋摊,推着那辆破旧的手推车离开巷口,离开巷口的时候,他往这条巷子注视了好一阵,还伸了个懒腰,好像这一生的活儿终于干完了。
后来这个巷子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老鞋匠。
老鞋匠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找“三口井一号”去了。
他到底上路了。他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再不上路就走不动了。
他是空身去的,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里头包了几件替换衣裳。他不打算再补鞋了。他已经干了一辈子。他把手推车推进了垃圾堆,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老鞋匠没有任何线索,走一处打听一处。
他到过很多大城市,走过很多小县城,去过很多小乡村。鞋匠走了两年多,走了几千里路,终于某一天在一个遥远的偏僻的山凹里,他打听到了“三口井一号”。他知道他会找到的。
三口井是这座山凹小镇的名字。那天他风尘仆仆走进小镇的时候是在黄昏。小镇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横竖两条街,街面上铺着青石板,街两旁有很多参天的银杏树。他看到了三口井,三口井有湿漉漉的井台,井口有很多凹口,那是打水的绳子几百年勒出的岁月留痕。他看到一些年轻女子来打水,来来去去,桶都是木桶,很粗。女子个个细腰丰胸,走起路来一摇一颠的,很好看。她们打满水,陆续挑往四处去了。小镇上到处炊烟袅袅,一股股饭的清香弥漫在小镇上,到处一派古雅祥和的景象。这样的场景他曾想到过,果然眼见成真,让鞋匠十分欢喜,也十分熟悉。
但当他按门牌找到“三口井一号”时,却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他发现这里是座监狱,一座很大的监狱。高墙铁网,戒备森严。老鞋匠打了个冷战,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擦擦眼再看,还是座监狱。没错。监狱坐落在镇子南端,紧靠着大山,大山下还有一座很大的农场。
老鞋匠盯住监狱大门看了很久。他觉得很沮丧,这个结果不在他的想象之中。他什么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会是一座监狱。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想象力还不够,想了三十多年,还是没有想透。后来他回到镇里,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他觉得很累很累。客栈里已住了一些客人,也都风尘仆仆的样子,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不用问,他们都是来探监的。老鞋匠忽然心有所悟,什么也没说,住下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正好是探监的日子。老鞋匠也随着他们去了。进了大门,在值班室做登记。老鞋匠报出市长的名字,他预感到他会在这里。不知为什么,自从看到这座监狱,他就预感到这里有玄机。果然值班人查了查,说有这个人,你是他什么人?老鞋匠说是他街坊。那人很和气,说你要见他吗?老鞋匠摇摇头,说麻烦你告诉他,有个老鞋匠在外头等他,一直等到他出来。值班人员目送他走出监狱大门,有些不懂。他不知道这个老人究竟是谁。
老鞋匠回到镇里,仍住那家小客栈。一路走来时,他的心态已经很悠然了。他发现很多家这样的小客栈,小客栈是这座山凹小镇的一大景观,仅半条街就有十七家之多。入住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都是来探监的。他们走了很远的路,鞋子都走坏了。
他在心里想,看来还得重操旧业。
从此,这个小镇子上有了一个鞋匠。
镇上的人说,三口井早该有个鞋匠了。
三口井常有一些远方来探监的人。
他们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们的鞋子都走坏了。
夏日
韩玲上任后第一次作报告,就让她碰上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准确地说,是碰上一对贼溜溜的目光,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
那天会议室一派肃然,社科院的夫子们在台下正襟危坐,表情木讷而恭敬。社科院已经很久没开这样的会了,老书记长期卧病,不理朝政,上级派这位副书记来加强领导,大家都有点新鲜感,何况这位副书记是个只有三十几岁的女性。
老实说,对于官员们的讲话,这些夫子们向来不是太感兴趣。他们都是某一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平日只对自己的专业感兴趣。但偶尔开一次这样的会,他们也不讨厌,就算换换脑筋,轻松一下。听这样的报告,他们注重的不是讲什么,而是怎样讲。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官员讲话内容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些官话套话废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从这些官话里你仍能分辨出官员们水平的高下。就像当年听样板戏,同一出沙家浜,不同的演员唱,差别就大了。当官的自然要讲官话,对这一点夫子们是很宽容的,你不能要求他们讲一些专业水平很高的话,这没道理。他们就是用听样板戏的心情来听韩玲讲话的。
应当说,那天韩玲的报告还是叫大家赞赏的。韩玲的讲话多是从文件上和报纸上来的,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但她讲起来没有拼凑之感,而且口齿清楚,用语严密。夫子们便在心里喝一声彩:“熟练!”其实他们不知道,韩玲是很能讲的,当初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讲台上讲了五年哲学,后来调省委宣传部理论处,时常给省委领导开办理论讲座,再后来调省委组织部当办公室主任。几年的官场生涯使她更加沉稳,只是讲话的语调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是清纯的学院气,现在增加了一些官声官气。这种转变是自然完成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夫子们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别扭,只是吃惊她这么年轻就已这么老成。她的老成从穿衣裳也可以看出来。韩玲穿一套浅灰色西装裙,西装的样式也有点老旧,这样的颜色和式样,五十多岁的女性也可以穿。对她的讲话和打扮,社科院的夫子们没有任何挑剔,她当然只能这样。可是他们的神态只能是恭敬的,尽管没有任何亲切感。
对夫子们恭敬的目光,韩玲也同样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在组织部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平日到组织部来的干部,大多牵扯到升迁调动,即使正常的工作来往,他们的神态举止也都是恭敬的甚至是拘谨的。他们有不少是厅局级干部,但即使看到组织部的一般工作人员,也同样表现得十分谦恭。现在韩玲把夫子们恭敬的目光,看成是学者的教养。当然是教养,到底是些有学问的人。讲话时,她几次看到有些老夫子轻咳时都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嘴,把痰咳在手帕上仔细包好放在裤袋里。这不仅让韩玲满意而且让她有些感动了。
但这时韩玲发现了一个年轻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是个男人,可他的头发比她的还长。他随随便便地坐在最后,一只胳膊搭在另外的椅子上。韩玲开始以为他是个杂务人员,但后来发现不是,他一直坐在那里听她讲话。一对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带点轻视和漫不经心,还带点儿新奇和欣赏。她实在无法准确形容和判断他的目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决没有那些上了岁数的学者们的恭敬。他的坐姿和目光让韩玲很不舒服,她老觉得那目光有点贼溜溜的邪气,这样的目光在社科院的会议室里显得十分不协调。社科院怎么会有这种人?
那天散会后,长头发的年轻人走到韩玲身边,看着她的衣服说:“现在是夏日了。”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韩玲一时气得脸煞白,这家伙太过分了!现在是夏日了,什么意思?嫌我穿得太严实?关你什么事!她真想喊住他训他一顿,可她张张嘴又闭上了。这人简直像个小痞子,真喊住他不知他会怎样让她难堪。
韩玲懂得如何保持尊严。
事后韩玲向老院长打听,才知道他叫杨川,是搞当代文学评论的。她知道这个人,报纸上常见他的名字,时常为一些文学观点和人争论,一直是文坛上的热点人物,也是社科院最年轻的学者。院长在介绍杨川的情况时,半是赞赏半是无奈,苦笑道,这人是我调进来的,古典文学功底很好,原打算带他搞六朝文学研究的,可他不感兴趣,就热衷于搞当代文学评论,凑热闹。
据老院长说,杨川是社科院唯一搞当代文学评论的。
韩玲决定先看看他的文章,就让秘书去索要。没想到杨川不给。杨川说我的文章没看头,不让韩书记费心。韩玲碰了个钉子。老院长听说了,就给她找来一些,说这小子狂得很,你看看吧。韩玲接过一堆报刊杂志,逐一翻过去。对文学上的事,她不太懂,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她发现杨川的文章内容很杂,有作家论,有作品评论,有思潮反思,有随笔,都是围绕当代文学,笔锋锐利,很富挑战性。韩玲不能不承认,杨川的文学观点虽然有不少让她不能接受,但他每一篇文章都有闪光点。他的破绽和闪光点几乎一样多,那么他成为一个有争议的评论家就是很自然的了。实在说,韩玲不太喜欢这样的文章,她是学哲学的,喜欢严谨,做人也是如此。
看了杨川的文章,韩玲已大体了解他是怎样一种思维方式了。她决定和他谈谈。她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人。
谈话是在韩玲的办公室进行的。确切地说,差不多是韩玲一个人在说话。韩玲先说了一些客气话,比如是到社科院来学习的,希望大家支持等等。然后谈到他的一些文章,表示了对他才气的赞赏和对某些观点的不同看法。后来又谈到如何做人,比如坐姿、口哨、头发什么的。未了很婉转地说:“你看你有什么想法?”杨川一直斜坐在椅子上乜着眼看她,似听非听,一言不发。这时站起来,说我没什么想法,有想法那天都说了,就是觉得你衣服穿得不合适,大夏天了,别捂得像个修女似的。韩玲也站起来,生气地说:“这么说我今天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杨川愤愤地:“我的话你也没听进去,你看你穿的还是这套灰西服。”
“我穿什么衣服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和季节有关。”
“个人爱好,这种事你以后少管!”
“我头发长短,坐姿如何,也是个人爱好,你也要少管。”
“小杨同志!”
“你比我至多大三岁。”
韩玲已气得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杨川走到门口,又回转头,笑嘻嘻说:“韩书记,我并无恶意。你的身材还是很好看的,真的!”说完走了,头发一飘一飘的。
等他走远了,韩玲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冷静。也许他确实并无恶意,就是有点怪。要在社科院做好工作,应当有容人之量。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的确是有些老旧。这小子说我身材不错,该不是见我生气恭维我吧,看来要和他接近并不那么容易。
当天下班回家,韩玲没顾上做饭就拉开衣橱找衣服,找来找去没什么合适的,不是颜色太暗,就是式样陈旧。她这么多年的确没在穿戴上用过工夫,找来找去找出一件白衬衫,换上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身材的确还可以。特别是把衬衫束进裙子以后,腰很细,胸很挺,整个人爽爽的。韩玲原地绕了一圈,似乎找回一些少女时代的感觉,暗叫一声惭愧,这么多年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连丈夫似乎也不曾留意。丈夫和她是同学,也是学哲学的,仍在大学任教,虽才三十多岁,可背已有些驼了,一副深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很有些夫子模样了。平日两人说话极少,丈夫的心思在做学问上,她的心思在工作上,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没什么生活乐趣,家中死气沉沉。好在谁也不抱怨谁,大家相安无事。
第二天上班,在社科院内迎面碰上杨川,韩玲很大度地招呼:“早!”
杨川站住了,从头到尾打量着韩玲,笑道:“韩书记到底换装啦?”
韩玲说:“还能不换衣服?”她出门时没敢把衬衫束进去,那样胸脯太招摇。
杨川摇摇头,说:“你应当把衬衣束在裙子里,效果会好些。再说,你只换了半截装,裙子换成黑色的或白色的,你皮肤很白,适合这两种颜色。”
韩玲随口说:“是吗?”就走了过去,不再理他。心想这家伙怎么啦,老盯住我的衣裳。
这一整天,韩玲都心神不宁,就是心里不愉快。堂堂一个副书记,被人挑三挑四。如果是工作,大家可以商量。偏偏是个很私人化的事,让她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只觉得这人真是讨厌,看来他没把我这个书记看在眼里,他只把我看成一个女人。可是说不愉快吧,心里又有些痒痒的,什么身材不错啦,皮肤很白啦,作为一个女人,这些话其实又是入耳的。但这样入耳的话又叫韩玲感到那么遥远和生疏,以致觉得很不习惯。她已经是一个副厅级的职业女性,被人这么称赞尤其是被一个年轻男人称赞,就有一点暧昧的感觉,甚至有点被调戏的感觉。
韩玲七天没换裙子。
就是不换。
你算个什么人?你说让我换我就换?偏不换。其实她从第三天就想换了。这条裙子已穿了十多天,都有味了。往常从来没隔这么久不换洗衣裳的,韩玲虽说一向朴素随意,但总是干干净净。可是换了裙子,杨川又该认为是听了他的意见。韩玲心里别扭极了,好多天都是寒着脸,看见杨川也不理他。奇怪的是杨川也不说什么,他明明看见韩玲还穿着那条浅灰裙子,却装作没看见,低了头走开。这叫韩玲有了胜利的感觉,你小子到底闭嘴了。
那天晚上,韩玲在家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洗了很长时间,连丈夫都有些纳闷了,丢下书敲敲卫生间的门,大声喊:“没事吧?”这时韩玲已经洗好了,正擦去镜子上的雾气欣赏自己的胴体,她发现自己的皮肤仍然细腻而富有弹性,心里就很高兴,真是不错。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的身子,这么多年好像都把它忘了。这时丈夫一阵敲门,把她吓一跳,生气说:“这就好了,你嚷什么!”赶紧穿好衣服打开门,一脸湿漉漉的光鲜,只是有点慌张。
晚上睡到**,韩玲一直在想明天穿什么衣服。平心而论,杨川说的有道理,皮肤白的人黑白裙子都合适,俏丽而端庄。可她对杨川有一种逆反心理,按他说的穿了,又让他得意。想一阵子心里又烦,这算个什么事,穿衣吃饭,随随便便,心思还是应当放在工作上。社科院的夫子们是宝贝,有的还是国宝级的宝贝人物,事前领导就交代,做好后勤,做好服务工作,让他们多出成果。明天要和老院长商量商量,如何把气氛搞得活跃一点。
天明上班,韩玲随便穿一条浅咖啡色长裤,一件黑底白碎花衬衫,走进大院就有些后悔,怕碰上杨川又让他说什么,幸好没见杨川的影子,便快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稳定一下情绪,心里仍有些忐忑,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后来韩玲到了老院长办公室,两人商量决定先把两室搞起来,一是棋牌室,一是乒乓球室,休息时间可以打打牌下下棋,也可以打打乒乓球。乒乓球属中等运动量,不大不小。大家工作时间原也不定的,累了就可以娱乐一下。院里有几大间空房,说办就办,仅两天时间就一切筹备齐了。
这两天忙碌,韩玲几次见到杨川。是杨川看到搞两室主动来帮忙的。乒乓球台就是他跟着亲自去买的,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对韩玲的衣服也没再说什么。韩玲就很高兴,心想这家伙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安好乒乓球台,杨川自然是第一个来打球的,和一个中年学者对阵,围了一大群人看,大家都很开心,说院里办了一件大好事。此后每到休息时间,就有不少人来两室活动,老夫子们似乎都年轻了几岁。
这天是发工资的日子,院里人到得特别齐。平时夫子们并不要求坐班,可以坐班,也可以不坐班,在家做学问也是一样的。但发工资这天一般都来。大家领过工资,不少人进了两室,打牌下棋打乒乓球,都玩得非常开心。韩玲也上阵陪着打了一阵子球,虽有空调,还是有些汗津津的。就回到办公室,关好房门洗擦了一下。这时有人敲门,韩玲走过去打开,见是杨川,就一愣,说:“你有什么事?”杨川手里提个袋子,神神秘秘掩上门,说:“给你买了几件衣服,看看合适不?”
韩玲脸一红,说:“谁让你买衣服的?你怎么这样!”就很生气。韩玲当干部也多年了,确实没收过人家礼物的,何况一个年轻男人给买的什么衣服。
杨川径自往里走,说:“你穿的衣服叫人看了难受,不能穿好一点吗?”
韩玲说:“你出去!送礼是要挨批评的。”
杨川把一袋衣服往韩玲办公桌上一放,笑嘻嘻说:“我不是给你送礼,我从小到大就没给人送过礼。”
韩玲一脸生气:“那好,就赶快拿走吧!”
杨川说:“我是替你代买的,你要付钱。”
韩玲说:“我又没让你代买,衣服我不要,也不会付钱给你!”
杨川说:“不付钱不行。”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往韩玲桌上一放。韩玲不明白,很严厉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快把衣服和钱拿走!”
杨川仍是笑嘻嘻的,说:“韩书记,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脸上红扑扑的。女人嘛,就得脸红。从来不脸红的女人不可爱。”说着就往外走。
韩玲气极,冲出去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却有些发抖:“你太不像话!快……把这些东西拿走!”
杨川转回身,仍笑着,说:“韩书记,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了不好。”韩玲火烫似的赶紧松手,却想扇他一个耳光,转身抱起衣袋抓起钱就往他怀里塞,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杨川推拒着,说:“韩书记你误会了。实话说吧,这些衣服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这些钱是你的工资,我刚才替你领的,已经把买衣服的钱扣下了,十块钱的跑腿费也扣下了,我不能白跑路是不是?这剩下的工资你点点,够不够数。别生那么大气,改变一下你的形象,会更可爱。”说完挣开韩玲的手,拉开门走了。
韩玲怕人看见她的狼狈相,赶紧过去把门踹上,抱着衣袋和钱往桌子上一摔,泪水就流出来了。这人简直和街上的痞子没两样,硬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遇到的事情多啦,却没碰到过这样叫她窝火叫她委屈叫她难堪的事,这算个什么事啊?再去追上送还他,显然不可能,他不会要的。自己干脆留下穿?这更不可能。我怎么能穿他买的衣服呢?虽然他已经扣了钱。他居然自作主张扣了我的工资!这不仅是个自信的家伙,而且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
这时有人敲门,韩玲赶紧把衣服和钱藏进柜子里,顺手拿起湿毛巾擦擦脸,她知道眼角挂着泪水。走过去打开门,又是杨川!
韩玲想重新关门已来不及,杨川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把头伸进来,说:“韩玲,你很讨厌我是不是?我明天就打请调报告,不过你会后悔的。”
他叫我什么?韩玲!再发展下去,说不定要叫玲玲了。韩玲脸涨得绯红,张嘴想说点什么,杨川已经走了。
后半天,韩玲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像屋里放了定时炸弹,想去给老院长说说,又觉不妥,别人当然更不好说。她盯着放衣服的柜子,觉得恶心透顶。看来这件事只能缓下来处理了。
没想到第二天杨川真的打了请调报告,是给老院长的。老院长觉得突兀,来找韩玲。韩玲也觉不可思议,说走就走,就是因为买衣服的事吗?老院长不知底里,叹口气说,他以前也说过要走的,省里一家文学杂志社要他,我没放,觉得是个人才,放了可惜。看来他不安心,要走就让他走吧。韩玲不便多说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别扭。杨川能调走当然好,再往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就点头同意了,心里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隔些日子,杨川真的调走了。
韩玲渐渐有些不安。那天杨川来辞行,仍然笑嘻嘻的,说韩书记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嘱咐的,这次保证洗耳恭听。杨川这么说,倒让韩玲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一笑,说你别客气,你看我刚来你就走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那天也怪我不冷静,应当谢谢你才对的。杨川摇摇手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的确不好,主观意识太强,看到不顺眼的事就想去改变它。你别疑心,这次咱们不说衣服的事了,那些衣服你要实在看不中,再退还我。咱不说衣服的事了。我所以要求调走,完全是工作的原因。你知道社科院的夫子们没人搞当代文学。韩玲插嘴说你干么不搞古典文学研究呢?听说你功底很好的。你看夫子们出了那么多书,都是成果呢。杨川说那些成果我宁愿不要。搞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研究的确容易出成果,可我认为那是一潭死水,大多是有定论的东西,研究来研究去,不过是修修补补,没意思。而当代文学却是一条流动的大河,是活水,虽然泥沙俱下,却正是需要识别的眼光,在千百件作品中,你发现了一部好作品,在成千上万作者中,你发现了一个作家,那才真正有意思,那才真叫成果。而在这之前,那部作品没人注意,那个作者只是个无名小卒,沙里淘金,快活不快活?快活得发抖啊!夫子们看不上这样的工作,也不大看得起当代文学,这没道理的。说重一点,是懒惰,是胆小,是不思进取,是平庸乃至庸俗!《诗经 》、司马迁、李白、辛弃疾、李后主、曹雪芹、鲁迅、茅盾,还需要你再去发现一次吗?杨川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得激动起来。韩玲几乎是大吃一惊,这样的观点在她是闻所未闻的,原来以为这是个没有思想只知瞎凑热闹的家伙,甚至认为他是个小痞子,却没想到他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的。他哪里是在文坛上凑热闹啊,分明是一位极有头脑极有抱负的青年理论家!
韩玲也激动了,握住他的手说:“杨川,你别走了,还留在社科院!我给你提供最好的研究条件,好吗?”她的目光是那么恳切。
杨川慢慢抽回手,摇摇头,说我还是走吧。社科院太沉闷,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来个年轻人,又是个漂亮的女性,我真高兴啊。可惜她是个领导,官声官气暮气沉沉。我原希望看到一些亮色的,可是人家就是不领情。
韩玲看他越说越阴阳怪气,笑起来,说我明天就换你买的衣裙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
不生气啦?
不生气啦!
夏日多好啊,夏日是女人的季节。杨川哲人似的感叹,幽幽地看着韩玲。
韩玲的脸红了,透出女性的柔媚,说杨川你别酸了好不好?
杨川站起身,笑道:“我真有点后悔调走了。”
第二天,韩玲果然换了那套衣裙,感觉好极了。上身是一件丝绸的衬衫,下身是一件白色的百褶长裙,走起来飘飘荡荡,似在乘风走路。她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可是当她兴冲冲走进社科院时,却没看到杨川的影子。问老院长,老院长说杨川到那家杂志社报到去了。
杨川还是调走了。
带蜥蜴的钥匙
毛眼一路上都有做贼的感觉。
毛眼坐在大客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说明他一上车心里就有些发虚。但他还是来了。不管路上车子多么颠簸,毛眼的一只手始终放在裤兜里,紧紧握住那把钥匙。他能感觉到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
那是一把防盗门上的钥匙,立体圆锥形,像一把电钻的钻头。这种钥匙比起过去木门上的扁平钥匙片,本身就具有把玩性,握在手里很饱满。钥匙孔上挂了一只黑脊白腹的小蜥蜴。黑脊上布满粒鳞,手指搓过去有些酥麻,又有些恐惧。
毛眼的手不时在裤兜里拧动,同时喉咙里咔嚓一下。但他不敢把“咔嚓”说出声,因此就像咂嘴。毛眼一路上不断咂嘴,引得邻座一位姑娘高度警觉,并尽量把身子挪开一点。毛眼咂嘴的声音极像在接吻,她肯定以为这小子在调戏自己。其实毛眼不是。毛眼只是在想象中打开一道防盗门,然后就体味着一种快意和心惊。邻座姑娘种种警觉的反应,毛眼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十七岁的毛眼还不懂得调情。
他的注意力都在裤兜里。
他的裤兜里藏着一把带蜥蜴的钥匙。
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一个防盗门。
临近春节,回家的人很多,车上拥拥挤挤满员满座。车厢里弥漫着人体散出的混合气味,那是一种温暖的带有被窝暧昧气息的味道。不少人沉醉在这味道里眯眼打盹。这气味让他们想到家,想到一家人节日的团聚。他们有理由沉醉。也有人对这种很俗的气味不能容忍,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高雅的女人,就表现出异常的烦躁,不时用手在面前挥一下。这时有人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显然是车子颠动时不小心。有人笑起来。那女人气得把车窗猛地拉开一条缝。但突然冷风像刀一样砍进来,弄得满车人脖子一挺。有人大叫:“关上!”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横了他一眼,大概怕激起众怒,不情愿地把窗户拉上了,接着掏手帕把嘴捂上。毛眼也被惊动了。眼前的一幕让他觉得有趣。他知道这一车人基本上都是那一座城市的人,他敌视那座城市,也敌视那座城市所有的人。他乐意看到他们之间闹别扭,他们闹别扭让他觉得心里踏实。
毛眼刚感到一点放松,车子忽然慢下来,原来是交警拦车检查。在这之前已有几次了。春运期间,客车超载的事常有,交警主要是检查人数的,当然也有提防车匪路霸的意思。毛眼无端紧张起来,手里那把钥匙攥得更紧,只是停止了拧动。如果这时候警察走上车看住他,他会立刻把钥匙交出去。但警察只是上车探了探头,很快便下去了。
车子继续开动时,毛眼松一口气。邻座的姑娘又和他紧紧挨在一起了。她实在没办法躲开他,人太多,车子又老是晃动。毛眼似乎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因为他忽然感到她紧靠的大腿温乎乎的。毛眼有些兴奋,装在裤兜里那只手就拧了一下:“咔嚓!”
毛眼走下长途客车,才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一车人都已走散,欢天喜地回家去了。毛眼孤零零站在广场上,不知今晚去哪里落脚。但他也并不着急,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在他十七年的记忆中是常事。现在他更急切的是要看看这座城市。面前的这座城市灯火辉煌,车流如织,毛眼两只细细的眼睛眯缝起来,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相信自己有些沧桑了。
其实毛眼离开这座城市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下着小雪,他和一群脏兮兮的流浪儿提着破烂的行李卷,被押上一辆大篷车。押解人很和蔼,在这之前的晚饭上还请他们吃了一顿萝卜烧肉,但把他们遣送出这座城市的态度是极为坚决的。当时一个小伙伴企图逃走,被押解人一把抓住,拎起来扔进大篷车。毛眼冷冷地看着,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他已经早早坐在了大篷车上,他知道这时候任何挣扎和反抗不仅徒劳,而且有失尊严。当大篷车在那个落雪的夜晚驶离这座城市的时候,毛眼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和怨恨。
第三天傍晚,他们被送到黄海边一个农场。
农场很大,据说管辖着几万亩滩涂。农场里除了几十个老职工,其余就是二百多个不明身份不明来路甚至不知籍贯不知年龄不知姓氏不知爹娘的流浪儿。他们从全国不同城市送来,组成一个特殊的部落。虽然他们大多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却都是些老江湖了,管理起来并不容易。别看他们破破烂烂,可都是在城市长大的,很见过大世面。他们嘲笑那些老职工是老土。因为来自不同的城市,又分成很多天然的帮派,整天操着各种口音吵骂斗殴。管理人员把他们强行拆开,分成班排连,派专人带着。每天除了劳动,还有文化课。起床、上工、学习、吃饭、睡觉,实行半军事化管理。这让毛眼的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这里像个劳改队,特别早晨起床晚上睡觉的号声,让他感到一种古远的荒凉。他弄不懂这地方怎么还会保留吹号的规矩,号声让他觉得时光在倒流。
很快有人逃走。
在劳动的时候逃跑是容易的。无边无际的滩涂,到处是芦苇、杂草丛、荒草棵,说是进去屙屎撒尿,然后就没了踪影。
毛眼没打算逃跑,那种慌慌张张的样子让他想到逃犯。为啥要逃跑呢?要是哪天想走了,就明明白白告诉农场说:我要走了!他相信没谁能拉住他。你可以不让我待在一个地方,但你不能不让我离开一个地方,老子又不是犯人。他一直在心里恨着赶他出来的那个城市。如果要离开农场,就一定要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
毛眼肯定没打算留在农场。尽管这里的生活比在城市流浪时安稳得多,有吃有穿,每月给五十块零花钱,劳动也不繁重,每天有人教识字,管理人员也不打骂。听说这里还是联合国湿地自然保护区,能看到大海,飞鸟成群,还有空气新鲜什么的。但毛眼还是对这里没有兴趣,一辈子待在这个荒僻的地方是很可笑的。他有时会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那些头发白的老职工,心想这些人怎么这样笨。
毛眼之所以没有急着离开农场,是因为他要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人生。他不觉得这个题目太大。毛眼是个有心性的人。早在没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他就经常用捡垃圾的钱买一份报纸,坐在垃圾堆旁仔细翻阅。他身上随身带了一本新华字典,毛眼的认字水平相当于小学毕业。他曾经站在胡同口向外国人指路,让他们绕道行走,因为他不愿意让外国人看到胡同里的垃圾。他曾经站在一堆堆的垃圾旁,像市长一样考虑将来成立一个垃圾公司,把那座城市变得更美丽。但他对那座城市的所有美好感情,都被人家糟蹋了。毛眼很伤心。毛眼很伤心是因为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相信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一个属于人生的很深奥的问题。那么思考一下人生就成为当务之急。
他觉得农场是个适合思考的地方。
这里比城市安静得多。这里有海浪、沙滩,有长长的林间小路,有无边无际的芦苇,有清清的弯弯的小河。这样的场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主人公总是在这样的地方慢慢行走,样子深沉,还有点忧郁。总之,这里天然是个适合思考的地方,不思考可惜了。在这里把人生的一切都想好了再离开,是个很合算的事。
毛眼的思考差不多从春天就开始了。春天和煦的春风让人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动脑筋就犯困。整整一个春天,他虽然时常徜徉在林间小路上,思考却没有任何进展。他只是做了个思考的样子。夏天的情况似乎更操蛋,要么热得人光喘气,光着膀子还大汗淋漓;要么正走在路上,突然一阵暴雨袭来,只好拔腿就跑,紧跑慢跑还是成了落汤鸡,索性连个思考的样子也没有了。于是毛眼寄希望于秋天。滩涂的秋天特别肃杀,万木凋零,秋风细雨,让人感到一种远离人间的孤独和凄凉。毛眼有点思绪绵绵了。他在细雨秋风中回想起许多事情,差不多都和赶他出来的那座城市有关。这也难怪,从八九岁流入那座城市,一直到十六岁被遣送出来,留存的记忆差不多都和那座城市有关。那座城市把他从一个儿童变成一个少年,那座城市养育了他,也伤害了他。他熟悉那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胡同,每一座楼房商店。在他的感觉里,那座城市就是他的家。他已经记不得当初是从哪里流入那座城市的,因此也就记不得他真正的家在哪里,爹娘是谁。事实上他几乎没去想过这些。他在八九年的时间里,一直像只小动物一样在那座城市找吃的,先是讨饭,后来捡垃圾。他在头脑中从来没想过要属于一个家庭,他只属于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那座城市。
毛眼思考了一个秋天,关于人生的问题毫无头绪,却弄出对那座城市的相思病来。他发现所以会怨恨它,还是因为思念它。看来思考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心没肺也许更好。像那些小伙伴,有的已经交上女朋友了,毛眼常见他们偷偷约会,有的才十四五岁。他们比毛眼快乐。毛眼把什么事都误了。
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毛眼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思念着那座城市,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被人家扫地出门了,还去思念它,不是犯贱吗?农场当然是要离开的,但却不一定非要去那座城市。自己快要年满十八岁了,可以在任何一座城市找一份工作。
进入冬天以后,毛眼一直在和自己作斗争,他真的成了一个忧郁的少年。后来,他觉得已经把自己说服了,于是告别农场,搭车去了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这个方向正好和他原来生活的那座城市相反。
但不久毛眼终于承认,他在欺骗自己。理智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东西,就像大河表面的冰层,无论如何经不住冰层下激流的冲击。当北上的列车载着十七岁的毛眼隆隆奔驰的时候,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在北方那座遥远的城市只匆忙玩了两天,就重新登上了回头的列车。他并没有直接回来,而是一座城市一座城市的往前挨近,每到一座城市就停下来,住两天,然后又上车,直到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已经逼近他生活过的那座大城市,两地相距不过二百多公里。他已经感觉到那座大城市的气息。在这座小城,到处可以看到那座大城市的产品广告,到处可以看到挂着那座大城市牌号的车辆,经常可以听到那座大城市的口音,这座小城整个在那座大城市的辐射之内。
终于,毛眼从挎包里摸出那把带蜥蜴的钥匙。
他需要找一个回到那座城市的具体理由。
这把钥匙属于那座城市,是毛眼当初捡垃圾时捡来的。因为好玩,当时没舍得丢,洗洗干净就留在身边了,有时会拿出来把玩,也会猜想这把钥匙是什么人丢失的。但并没有十分用心。
毛眼到了农场后,把钥匙藏在挎包里,不愿意再看到它。看到它会让他想起那座城市。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把钥匙,而且越来越惦记。这是他和那座城市唯一的联系了。在距那座城市二百公里的小城,毛眼终于将它拿了出来。这是他向自己摊出的底牌。
现在毛眼终于站在这座城市的车站广场了。
飞舞的雪片在灯光下旋转,让毛眼觉得一点都不真实,一切都像在梦幻中。
一个裹着皮领大衣的女子从侧面的黑影中走过来,低声说,小兄弟,跟我去玩玩吧。毛眼看了她一眼,那女子迅速掀开大衣,露出高耸的胸,冲他笑笑。毛眼慌乱地摇摇头,迅速走开了。他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走出好远,毛眼突然咧嘴笑起来,这么说我像个大人啦。
在这座城市,你拥有一把钥匙,你就能打开一扇门,就说明你有一处房屋,有一个可以安身的家。
毛眼也有一把钥匙,而且是一把带蜥蜴的精美的钥匙。可他不知道能打开哪一个门,这个城市的门太多了。但毛眼并不沮丧,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这座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防盗门起码有几十万个,而他手中的这把钥匙肯定能打开其中一个,想一想就觉得刺激,这太有诱惑力了。
当然找到那个门并不容易,也许一年二年,也许十年八年,但毛眼有足够的耐心。将来有一天找到那个门时,手中的钥匙一拧:“咔嚓”开了,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毛眼确信这把神奇的钥匙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快乐。他想自己不会再像市长那样考虑这座城市的垃圾问题了。这座城市用不着他操心。
当晚毛眼住进了一座大楼。准确地说,这是一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楼。过去在这座城市流浪的时候,他就经常钻进这样的大楼里去住,而且几乎几天就换一座楼。现在耸立在街头的那些豪华宾馆、写字楼、居民楼一类建筑,其实都是毛眼最先住过的。那时他是带着恶作剧的心理抢先入住的,后来只是因为老要搬家,才住进郊区一个废弃的治安岗亭里,并以为自己终于有
了一个家。但他正是从那个岗亭里被拎出来送往黄海农场的。
现在毛眼又重新入住高楼了。
住高楼的感觉真的不错,就像站在这座城市的肩膀上。
这是一栋二十多层的高楼,楼体都已建成,只剩外包装和内粉刷了。一盏很大的灯泡挂在楼外,光芒四射,楼里头却是黑黢黢的。
毛眼一直爬到最顶层。
这是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套房,地上到处是断砖散泥,毛眼磕磕绊绊走进去,选了个最小的房间,清理一下地面,又找了一些木头片铺下面,打开铺盖卷就躺下了。小房间暖和一些,但还是有雪花飘进来。
毛眼对自己说,不错了。眼角却流出一点泪水。他又对自己说,不错了。
毛眼很快找到一份卖报纸的工作,他得吃饭。
毛眼喜欢报纸,看报纸的样子显得很有学问。当年就是因为常坐在垃圾堆上看报纸,才赢得一群流浪儿尊敬的。
卖报纸可以走街串巷,可以接近千家万户。他从来不在大街上卖,专去一些比较高级的住宅区。
毛眼曾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他知道那些老式平房旧楼多是笨重的木门,只有那些近年新建的楼房才装防盗门。
毛眼看到那些漂亮的楼房,心里充满了渴望,他有一个预感,自己会很快找到那个防盗门。那把钥匙上的蜥蜴还告诉他,钥匙的主人应当是一个年轻而孤独的女人。
这天下午,毛眼带着批发来的晚报,溜进一个花园式住宅区。他依稀记得,他当初就是在这一带捡到那把钥匙的。这片住宅有十几幢楼房,三年前才竣工的。毛眼一进来就发现,他曾经在这里的七号楼住过。那时都还是毛坯楼,没有粉刷装潢,也没有主人。毛眼捡到钥匙是第二年的事。
但毛眼没有急着去七号楼,而是先去其他几幢楼房,一层层爬上去,敲门卖报。有的居民很惊喜,说现在连报童也学精了,上门做生意!高高兴兴买一份,还夸他能干。也有的开门就恶语训斥,说谁让你乱敲门的,怕是想偷东西吧?滚!毛眼就说声对不起,赶紧走开。这种小市民他见得多了,并不生气。他不想坏了自己的好心情。也有的人家没人,敲敲门没动静,就掏出钥匙,往钥匙孔里捅一捅。毛眼没有意识到这有犯罪的嫌疑,他的确也没想偷人家的东西,他只是渴望出现奇迹,听到“咔嚓”一声脆响。但他还是有点紧张,手有点发抖。毛眼前后捅了几十个防盗门,没有结果。
毛眼稍稍有点失望。
毛眼手里还剩下一份报纸时,去了七号楼。这让他又高兴起来。七号楼让他觉得亲切,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他想到他原来住过的那套房子看看,他想看看那套房子现在的主人,他想把手中的这份报纸送给他或者她。
毛眼一口气爬上七层楼,站在701室门前打量了一下,不错,就是这里。他在这套毛坯房里曾住了三个月,算是最长的一次。
毛眼突然激动得厉害,掏出钥匙插进匙孔,一拧,“咔嚓!”开了。可他居然没意识到打开门本身,只是很自然地反手把防盗门重新关上,就急急忙忙走了进去。就像他一直是这套房子的主人,只是去了一趟遥远的黄海农场,时间久了一点,现在他终于又回家了。
那一刻,毛眼的精神有点恍惚和迷乱。
他发现家里一切都变了样,客厅宽敞气派,家具彩电音响沙发样样俱全;书房里排满了各种书籍,健身房有各种健身器械,厨房卫生间清爽明亮。最让毛眼吃惊的是卧室,当初他就是在这间房里睡了三个月的,当然只是铺了一张草席子。但现在完全不同了,宽大的席梦思**,紫色鸭绒被软软地堆在那里,衣橱里挂满各式年轻女人的衣裙,墙上一幅**女人的油画,这些都叫毛眼心惊肉跳。
毛眼从未见过女人的**,禁不住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画上的女人娇小玲珑,斜卧在席梦思**,紫色鸭绒被堆在脚旁,全身**,臀部的弧线优雅迷人,两枚乳像半掩的果实藏在胸前。女人有一张圆形的脸,嘴唇微微张开,两眼眯缝着,好像在渴望什么企盼什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毛眼,似乎在说毛眼你终于来了,我盼你很久了。毛眼感到全身都在膨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有些害羞,因为他感到下体在挺起,有一种从未体验的冲动,便不敢再看。
毛眼在套房里转着,就像梦游。房间里到处都是女人的物件,到处都是女人的气息。阳台上晾晒着女人的服装、内衣、胸罩,挂得琳琅满目。整套房的衣物虽有点凌乱,但还是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毛眼越看越感到自惭形秽,自己这么脏兮兮的和这房子不相称。他决定洗个澡。
毛眼在卫生间鼓捣了好一阵,终于弄出热水来。他身上的确是太脏了,一冬天都没有洗过澡,身上的污垢厚厚的。毛眼洗着淋浴,一层层搓,一层层冲,地上的水像从污水沟淌出来的。毛眼洗了很久,很专注,根本没听到外头有人开门进了房间。
毛眼从头到脚洗干净,穿衣服时伸头看看窗外,才发现天已傍晚,脑子猛然清醒过来,我的天!我咋跑到别人家洗澡来啦?我是咋进来的?我的钥匙打开了人家的门?是我自己打开的?我怎么没听到那一声咔嚓?我的天!毛眼惊喜而又慌乱,急忙拉开卫生间的门,想赶快逃走。可是来不及了。外头的客厅灯光明亮,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手里拿两双筷子,正从厨房出来,看见毛眼一点都没有吃惊的样子,笑盈盈说,快来吃饭吧。
毛眼涨红了脸,尴尬地愣在那里,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居然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没有问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她笑盈盈地说快来吃饭吧,而且透着亲热和兴奋。就像毛眼本来就是她家的一口人。
毛眼没想到。
毛眼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
毛眼多年来在这座城市都是外人,现在突然进入了一个家庭,不仅是人的进入,而且是心的进入。是她让他感到这一点的。这女子是那么温和、自然、亲热地接纳了他,她什么都不问,她说快来吃饭吧。她真是这么说的。
毛眼仍然僵在那里,嘴唇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可那女子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拉他到饭桌旁坐下,递他一双筷子,说快吃饭吧,洗完澡一定很饿了。
这顿饭是怎么吃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毛眼都不知道,他只记得偷眼看过她几次,他估不出这女子年龄多大,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三十出头。她的身材和圆圆的脸,让他醒悟到卧室里那幅**画就是她自己,这让毛眼耳热心跳。她那么娇小,却那么丰满,她的优美的臀和两个**老在眼前晃动,她在他面前虽然穿着衣服,却仍然是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