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里,武媚娘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李治走了进来,神情烦躁不安。
“皇上,什么事情这么心烦?”武媚娘起身相迎。
“朕刚刚得到西突厥线人的密报,波斯王去世了,他没有后嗣,要把皇位传给初云公主,西突厥国君不敢告知公主失踪的事,便故意说公主抱病在身,要去接收波斯的军队,倘若这件事做成了的话,不管公主在不在,对大唐都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武媚娘皱起眉头,这样一来,初云公主就更加关键了,西突厥对她势在必得。可大唐哪里交得出人啊!
“皇上可有什么计划?”
李治咬牙道:“唯今之计,只有学荆柯刺秦王了。朕打算故意在边界打个败仗,露个破绽,让他们以为朕怕了他们两国联合,然后再派一个人冒充公主还给他们,这对于西突厥来说,无疑是个特别好的礼物。朕相信他们一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趁着松懈将西突厥国君杀死。等局面一乱,我大唐再出兵收拾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武媚娘反复思量,不禁点点头,“此计大为可行。皇上既然已经想好了,为何还愁眉深锁?”
李治叹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武媚娘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人选皇上心目中只怕已经有了吧。”会在这个时候来甘露殿,人选简直不言而喻。
李治笑道:“媚娘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朕的心事。”
武媚娘微微一笑,“臣妾虽然进宫时间短,但毕竟在皇上枕边十几年了,好歹也学到了一些皮毛。”
李治略一迟疑,问道:“她毕竟是你的人,你意下如何?”
武媚娘躬身一礼,“臣妾当然以皇上马首是瞻。”
烦躁一扫而空,李治龙颜大悦,连声笑道:“好好好,朕还担心媚娘会不答应,既然媚娘都同意了,那你去跟她说吧。”
武媚娘点头应下,又望着李治欲言又止。
“媚娘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成全,臣妾想要借皇上的兵符一用。”
李治眸光闪动,“兵符可调动天下兵马,媚娘要它有什么用?”
武媚娘温声笑道:“皇上要臣妾的贴身侍女臣妾都没有反对,难道臣妾想借兵符一用,皇上就那么小气吗?如果皇上不愿意的话,就当臣妾没说过吧。”
李治长笑一声,“好,兵符给你,你武媚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山也是朕跟你共有的,朕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
也许已经被这份恐惧折磨得太深太久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预料变成了现实,心儿反而不觉得惊慌了。听到武媚娘说出那个命令之后,她冷静到近乎冷漠地跪了下来,“承蒙娘娘信任,奴婢万死不辞。”
武媚娘深深地凝望着她,“心儿,这个任务不仅艰巨,而且危险,就算能够成功,活着回来的几率十不存一。”
“娘娘,正如您所说的,有时候小小的牺牲是为了将来更好,此举能迅速弭平战祸,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心儿不过一人而已,能救得千万人,纵然真的身死他乡,又有何憾?”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本宫一定答应你。”
心儿顿了顿,终于说道:“我希望明崇俨能护送我前往。”
武媚娘一愣,“难道你不希望护送你的人是裴少卿吗?”
心儿解释道:“此去路途风险,又事关国家大事,奴婢不希望少卿涉险。而俨哥哥身怀绝技,足智多谋,更适合此次行动,有他相伴,我们事后逃生的几率也大一些。”
武媚娘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本宫赐你令牌,这些日子你好好准备吧。”
地牢里依然阴暗闭塞,在狱卒的带领下,心儿再一次来到了明义的牢前。
询问了一些西突厥的风土人情和各方情报,明义很配合地回答了出来。待询问完毕,心儿很快离开。
阴暗寂静的牢房里,盯着脚边那一点晶亮,明义无声地笑了。
来到丹凤门,迎接她的却是个意外的消息。
“贺兰掌司,裴将军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而且代过另有要事,三五日内不会回来。”
心儿皱起眉头:“什么事这么急?”
侍卫摇头道:“不知道。”
心儿不禁苦笑:“为什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偏偏不在?少卿,你知不知道,也许我们再也难以见面了,也许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心绪翻涌,忍了数日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贺兰掌司,贺兰掌司……”侍卫诧异地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子。
心儿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事,我去他房间看一看。”
知道她与自家将军的关系,也常见她来替裴少卿送点心,补衣服,侍卫并未疑惑,很快离开巡逻去了。
心儿一个人站在裴少卿的房里,四面环顾,满心孤苦,终于潸然泪下。在床边坐了片刻,她擦干眼泪,来到桌前。
磨墨执笔,想要写下些什么,可是素手颤抖,无从下笔。任凭浓重的墨点儿滴落下来,在洁白的纸上慢慢洇开。
贺兰心儿和裴少卿之间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可是初云公主与大唐将领之间,又能有什么可说的?
她终于扔下笔。既然注定要失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迹,让他挂怀。
伤心,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百戏班的大厅里,玉麒麟给明崇俨和心儿分别斟了一杯酒,然后深深地凝望着心儿,“你们这次行动到底有没有危险?”
饮了一杯,心儿笑道:“危险是难免的,不过你放心,俨哥哥一定不会有任何事的。”
明崇俨也爽朗地笑道:“那是当然,我武功那么高,还会变戏法,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玉麒麟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一定没问题的。可是别忘了,一定要把心儿也平安带回来啊。”
就在今日清晨,宫中下了密旨,由明崇俨护送初云公主返回西突厥认祖归宗,同时执行秘密任务。对于这个命令,玉麒麟心中满是不安,久经风波的她自然明白这项任务的艰巨和困难,明崇俨和心儿,一个是她心爱的人,一个是她的好友,如果可能,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
幸福是如此的得之不易。
“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有一个人永远在这里等着你就好了。”她深深凝望着他。
“你放心,我还等着回来跟你一起畅游天下呢,将来我们要看遍五湖四海的戏法,成为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戏法师。”明崇俨握住她的手,含笑说着未来的计划。
心儿贪婪地看着他们,唯恐错过任何一眼。也许,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眼前的每一瞬间,她都要牢牢地刻印在心里头。
终于注意到她的沉默,明崇俨转头问道:“心儿,你有心事?”
心儿笑了起来,“没有。我还想敬你们一杯酒呢,”她端起酒杯,“谢谢你们一路来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先干为敬。”
明崇俨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你有心事,不然这里有很多改变,你怎么没有发现呢?”
心儿一怔:“什么改变?”
玉麒麟微微一笑:“你没发现我的脸没事了吗?”
心儿一愣,这才恍然大悟:“对呀,怎么会没事了呢?”
“是人皮面具,崇俨专门特制的,很薄而且透气,戴上就好像没戴一样,”玉麒麟又打趣道:“看吧,他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如果真的那么不在乎,又何必让我戴这些东西呢?”
“我才不在乎呢。我是怕你在乎,不然就把它摘下来撕了。”一边说着,明崇俨笑着就要伸手去抓面具。
玉麒麟飞快地躲开,“不要。”
“你们真幸福,我希望你们一直幸福下去。”默默看着这一幕,心儿低声说着,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心儿,为什么哭了?”明崇俨和玉麒麟动作一顿。
心儿抬起头来,不再隐瞒,“我是西突厥的公主,真正的初云公主,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我也不能背叛我的父皇,我只能对不起你们了,对不起。”
玉麒麟和明崇俨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不知是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还是因为……
“没错,是我下的毒,刚才帮玉将军擦杯子的时候,我把毒药抹在了你们的杯子上。俨哥哥,玉将军,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终于倒在了地上,昏迷的容颜上依然满是震惊。
心儿闭上眼睛,等泪水止住,她站起身来。将两人抱进房内,又将早就备好的信放到明崇俨身上,心儿转身走出房门。
那个人正站在院子里,摆弄着倾倒的酒壶,月光下俊美温雅,宛如谪仙。
“这么快就出来了?”心儿一怔,涩然问道。
“得知公主明天就要动身,臣岂能不抓紧行动。”明义轻轻一笑。
心儿点点头,“我已经把明崇俨和玉麒麟干掉了,明天你就以明崇俨的身份送我回国。”
明义躬身道:“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相信大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心儿苦笑一声,“是吗?高兴吗?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明义正色道:“我知道对公主来说大唐等于是第二个故乡,倘若要公主一下子舍弃这个故乡,心里一定会不舒服。可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西突厥国君的女儿初云公主。”
“我明白……”心儿叹息一声,吩咐道,“你去准备吧,明崇俨和玉麒麟的尸体我自己会处理,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你。”
明义提醒道:“公主不会又以妇人之仁,放过他们吧?”
心儿冷然道:“既然我已经决心回归西突厥,初云公主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的。”
明义微微一笑,“公主明白这一点就好,那属下去准备了。”
如同来时一般,他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心儿环顾四周,这一切很快再也看不见了。俨哥哥,你们先安心睡一觉吧,等你们醒来,一切就结束了,只要照着信上的指示,尽快离开长安,你们一定会幸福的。希望你们能放下这一切,真正畅游天下,泛舟四海……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空,心儿仰望着璀璨的日光,高台之上的含元殿沐浴在金红的光芒之下,云霞蔚蒸,峨嵯入云,宛如整个世界的中心。
记忆中上一次如此盛大的仪式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武媚娘的册后大典。而转眼数年过去,这次恢弘仪式的主角竟然变成了自己。
初云公主这个名字,如同头顶上黄金和宝石串成的珠冠,华美而沉重。深深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刻印在她的血脉里。
一步步跨过殿前的台阶,跨过金砖上细密的龙纹与云海,直到尽头,李治与武媚娘,这世上最尊贵的夫妻宛如站在巍峨富丽的云端。
扶起俯下身的心儿,武媚娘拉着她的手来到高台上。
“心儿,刺杀西突厥国君并不是大唐的最终愿望,大唐最终的愿望是和平,你明白吗?”
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心儿身体一颤,“奴婢明白。”
武媚娘深深地望着她,叹息一般地说道:“你真的明白了,本宫就放心了。”
转头看向依旧一身青衣的戏法师,她微微颔首,“明崇俨。”
明义立刻走上前,神态恭谨而郑重,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武媚娘端然道:“公主就交给你了,你要尽力保她周全。”
明义低头应是。一应礼仪完毕,他引着心儿往早已备好的马车前走去。周围的重重人马,都是大唐派出的护卫精兵和西突厥来迎的使臣。
来到车门前,心儿回头看了武媚娘一眼,忽然转过身,飞奔到她面前,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个头,“娘娘,在您身边这些日子,心儿学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不管发生任何变化,请您相信,您都是心儿心中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武媚娘眼睛发酸,勉力笑道:“你也放心,无论发生任何变化,在本宫心里,你也一直是本宫最信赖的人。”
心儿这才起身,搀着明义的手往前走去。
一场繁华盛世的典礼落下帷幕,另一场幽暗隐秘的行动即将展开。
李治走到武媚娘身边,“你觉得此举能否一举成功?”
武媚娘摇摇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但是把握很大,这一点相信皇上在确定用贺兰心儿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数了。”
遥望着已经看不见影子的车队,李治忽然说道:“其实,朕第一次看到贺兰心儿的时候就觉得她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段时间频频地回忆初云公主的事,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们两个长得很像。最奇怪的是,贺兰心儿的身世居然像一张白纸一样,除了知道他是被人贩子卖给王家的之外,什么都查不到。”
武媚娘笑了,“皇上是在怀疑这贺兰心儿会不会就是初云公主吧?”
李治无所谓地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她一定没有过去的记忆了,不然西突厥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武媚娘叹道:“所以只要她去了,西突厥国君一定会相信,赢的可能性就很大。”
李治微微一笑,“他没想到辜负朕的下场,就是要死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手里。”
武媚娘也笑了,“这就是一句老话,贪心不足蛇吞象。”
李治凝视着她,由衷地说道:“身边有武媚娘真好,总是能听懂朕的话。”
武媚娘上前握住李治的手,“所以臣妾会陪着皇上,一直到天荒地老。”
两人并肩携手,往大殿走去。夕阳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扯绵长,交融贯通,再也难分彼此。
晚风凄凄,带着草原上特有的苍凉气息。心儿走出驿馆房门,遥望着逐渐阴沉的天幕。连续多日的奔波,车队已经行至两国交界处。来时的路已经看不见了,如同曾经的幸福和希冀,都在这一路的奔波中逐渐远去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风中的凉意,思量着未来的行动。
直到那人闪身进入,从容回禀道:“公主,药物已经生效,护驾的官兵和使节都已经昏迷了。接下来只要把炸药一放,整座驿馆就会化为齑粉。到时候各州府追查此事源头,也得费些时日,我们回国也会顺利很多。西突厥那边,属下已经秘密传讯过了,迎候公主的车队早已等候在边关。”
心儿皱起眉头,“一定要杀那么多人吗?连同我们西突厥的使节也要一起杀掉?”
“公主,倘若使节和公主都失踪,只会让大唐生疑,而使节留下性命在此,正可以为我们下一步进攻大唐提供绝佳的借口,为了国君和西突厥千秋霸业,只好让他殉国了。”
心儿默然。
知道她心有不忍,明义继续劝道:“做大事最忌心慈手软,如果公主下不了手,就让属下代劳吧。”
他来到大唐护卫兵马的房内,找到早已安置好的炸药,正要俯身点燃,忽然身后传来锐利的风声。
他急速闪避,却仍然晚了一步,胸口一凉,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刃,他几乎不敢置信。
踉跄前冲,摆脱剑影笼罩,他震惊地转过身来。
一个原本昏迷在桌上的士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中长剑寒光闪烁,一抹刺眼的殷红浮动其上,那是他的血。
“你……”
那人摘下压低的头盔,冷眼盯着他。
明义的瞳孔瞬间收缩,“裴少卿!”
鲜血在胸口洇开,同时流逝的是生命。早已习惯于每天游走在死亡线上,见惯了杀人于被杀,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在这个偏僻的驿馆中,在这个冷寂的夜晚里。
似乎还有很多的心愿没有了结,似乎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办完,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该放下了。
他忽然很想发笑,不是嘲讽讥笑,而是一种更复杂的……
视线逐渐模糊,感觉到自己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就像他曾经杀死过的每一个人一样。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没有畏惧,却很遗憾。
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嘴角隐隐扯起一线笑意,然后定格。
伴着那个人缓缓倒下,门口出现了一个影子,清冷的月光从背后透过,映照满地清霜。
震惊之后是满心苦涩,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艰难地开口道:“少卿,你来了?”
裴少卿死死地盯着她:“我若不来,又怎么知道你居然会是西突厥的公主?”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从上次你听到李才人的歌声,潸然落泪的时候,我就有所警觉了,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伤感的人。之后你又找到我,说会背叛这个国家,我就更怀疑了。还有你的那对耳环,最近很久没有戴过了吧?”
心儿闭上眼睛,那对波斯式样的耳环,本是他们缘分初定的美好信物,此时却变成了冷酷现实的罪证。
“这几天我都在追查这件事,为此,我去了一趟王家府邸,询问了几位在王家几十年的老仆人……”他声音发涩,如果可能,他多么希望,这一趟只是一场梦。他依然与她相伴在大明宫里,一起查案,一起玩笑,一起喝酒,一起畅谈往事,期许未来。
“……对外说是王家远亲,云州贺兰家的姑娘,但我们这些老家人还都记得,心儿姑娘是被王皇后买回来的。刚来到我们府上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还喜欢唱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歌,每次唱着唱着她都会头痛,所以王皇后就不让她唱了。王皇后带她去做饭菜,带她去看戏法,她也就渐渐地不头疼了。后来王皇后进宫了,她又跟着一个尼姑学武功,时常不在家。再后来,老爷过世了,她几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能够肯定,你就是真正的初云公主,而你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没错,我是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杀了我吗?”心儿移开视线,只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所以你就要离开大唐,甚至要杀了这些护送你的士兵和使节。跟着这个人,一起回到西突厥,变成我们大唐的敌人。”指着角落明义的尸体,裴少卿厉声喝问道。
“那么你让我怎么选择?西突厥才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让我背叛自己的祖国和家人,只因为当初害我跳崖的凶手?”
“你……你若一意孤行……”裴少卿声音颤抖,面容扭曲。
“你就会杀了我对吗?”心儿苦笑一声,“那么你杀了我好了,贺兰心儿已经死了,杀掉西突厥的初云公主,你只是杀掉了自己的敌人。”
残酷的言语深深刺痛着他的心,边关的冷月映照在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上,浮动着清冷的光芒。隐有苍凉的歌声从极北的方向传来,低缓而深沉。
四面肃杀的气氛中,裴少卿终于举起剑,颤抖地指向她的胸口。
“如果我背叛了这个国家呢?”
“那么……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啪!”清脆的响声传来,李治定神望向棋盘,“媚娘这一招果然凌厉,朕这一局又输了,世事变幻莫测啊,原本以为有九成把握的一局,想不到会败得如此轻易。”
武媚娘笑起来,“就如同这次安排的刺杀吗?”
李治点点头,微有懊恼地说道:“忽然失败,真是让人沮丧。”
武媚娘笑道:“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有成功就有失败,如果连失败都承受不了的话,那怎么能承受成功的喜悦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叹道:“还是媚娘你看得开。”
话音未落,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兵部尚书沈九的身影出现在殿前,连日繁忙而憔悴的脸上浮动着灿烂的红光,洋溢的喜色淹没了所有疲惫。一边小跑着,一边扬起手里的文书,那是边关刚刚送达的八百里加急公文。
“皇上,喜讯啊,喜讯!大喜讯!”
李治怔住了,“什么喜讯?”
“回皇上的话,西突厥已经撤兵了,并且传来国书,说将继续岁岁来朝,并退出豫州一带……”
胜利来得太过突然,李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这消息可靠吗?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沈九连忙呈上文书,“这是边关来报,臣相信不会有错误的,恭喜皇上了,皇上威扬四海,恩泽天下……”
翻来覆去将文书看了数遍,李治终于确定消息无误,依然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转头道:“媚娘你听到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那么想侵占我们的国土,怎么一下子就退兵了呢?”看着含笑不语的武媚娘,李治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媚娘你……”
武媚娘躬身一礼,“这个要多谢皇上的兵符了。虽然派假公主前往刺杀一事是个好主意,但凶险实在太大,所以臣妾想倘若利用假公主一事引开西突厥的注意力,然后调动全国兵马进驻边关,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到时候无论刺杀一事是否成功,都可以保边关安宁。没想到军队才刚刚到达,他们就闻风丧胆,自动投降了,这也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治恍然大悟,“原来媚娘跟朕要兵符另有深意。”
武媚娘笑道:“还望皇上不要责怪臣妾自作主张才好。”
李治挥挥手,“不怪,不怪……”想了想,他忽然问道,“只是这贺兰心儿、玉麒麟、明崇俨、裴少卿去哪里了?莫非也是媚娘的安排?”
武媚娘从桌上捏起一枚棋子,含笑说道:“皇上,棋都已经下完了,这些棋子还管它做什么呢?”
李治微微一怔,忽然大笑起来,将文书信手扔在御案上,潇洒地说道:“媚娘说得没错,不如咱们再下一盘如何?”
唇变绽放一缕灿烂的笑,武媚娘躬身道:“臣妾遵旨。”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两个举棋的手纵横交错,墨玉和白璧交相辉映,江山为盘,众生为子,这天下就是他们的棋局。
那些人已经离开,如同鱼儿跃进了大海。而他们却注定要留在这个宫廷里,在这个寒冷而孤独的地方,困锁一生。不过,她还有他,而他也有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寒冷,也不再孤单。
阳春三月,江南水乡,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桃花香气。
一条热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因为名动天下的第一戏法师明崇俨正在这里表演。
清俊的年轻男子一扬手,一朵花出现在掌心,他拉住身边女子的手,温柔地将花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女子微微一笑,将花摘下,放在掌心吹了一口气,鲜花竟然变成了一只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台下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掌声如雷。
终于散场了,来到后台,明崇俨看到等待在那里的人,扬眉笑道:“少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身官服的裴少卿也笑道:“巡逻到这边,就过来凑个热闹了。”
明崇俨笑了起来,“哈,将军不做了,来这个小县城做捕快,是不是很不习惯?”
裴少卿耸耸肩,“不管是做将军还是做捕快,反正都是抓贼嘛,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明崇俨打趣道:“可惜收入少了很多。我看你不如跟着我一起跑江湖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点。”
裴少卿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笑道:“果然是客似云来啊,难怪连一向超凡脱俗的明大人也变得财大气粗起来。只是,”他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明大人也得小心了,我看再继续下去,这天下第一戏法师的名头就要换人了。”
明崇俨大笑起来,“谁知道她这么厉害,早知道我也应该藏点儿私。”
玉麒麟捶了他一拳,笑道:“尽瞎说!”心中却满是甜蜜。这些日子里,她与明崇俨四处旅行,一边拜访各地的戏法名家,一边寻访名医奇药,如今她体内的毒素已经排除大半,容貌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而同时还学会了一手好戏法,在台上表演,丝毫不比明崇俨逊色。
“过些日子我们准备再动身去南疆见识一下,听说那里的戏法民俗别具一格。”明崇俨笑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了。学到了精彩东西,可要记得第一个给我见识见识啊。”
“你呀,真是一点都没变。”明崇俨略一迟疑,问道,“你还在等着心儿?”
裴少卿点点头,“我总觉得她会回来的。”
玉麒麟略一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波斯国刚刚登基的国王是个女的,没准心儿已经做女王了,怎么可能来这儿呢?你呀,还是忘了她吧。”
“只要心还跳,脚步就不会停止,若真是等不到她,我就去波斯找她,天上地下,反正这一辈子是跟她耗上了。”裴少卿轻快地说着,“而且,当初要不是你们,我差点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如今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如果我背叛了这个国家呢?”
“那么……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他心冷如死,杀了她,然后自己也死,让一切都结束在这个地方,结束在这个最接近大唐,也最接近西突厥的地界。
可是为什么触及她胸口的刹那,剑尖止住了呢,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正拉扯着他的手臂,用尽这一生最大的力气,利剑也无法刺入分毫。
直到那两人从天而降,一脚踢开了利剑。
“明崇俨,玉麒麟,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幸好赶得及……”明崇俨终于松了口气,转而浮起怒色,狠狠瞪着心儿,“你这个傻丫头,有什么难题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非得一个人背。”
玉麒麟也点点头,两人因为日夜不休的赶路而狼狈万分。
明崇俨转向裴少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还有你,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为何轻易地选择死亡,难道没有第二种方法?”
“可是……”
“心儿,我们知道,你确实是西突厥的公主,可是难道你对大唐没有丝毫感情吗?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不伤害大唐,又不伤害你的族人的方法,并不是不存在。”明崇俨说道,“你让我和小玉离开长安,归隐田园,难道你就没想过和少卿一起离开吗?”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没错,比起一起死在这里,他们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心儿……”
心儿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少卿,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不要你的高官厚禄,不要一切跟我走吗?”
他颤抖着,难以名状的感情几乎将他湮没,“我愿意,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心儿眼中闪烁起泪光,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少卿……”
可是心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冷彻心扉,“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回西突厥。”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霎时间浑身冰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明崇俨和玉麒麟也急道:“心儿,你……”
“俨哥哥,玉将军,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倘若我们就这么走了,大唐和西突厥的战事就会继续,百姓们也一定会生灵涂炭。与其如此,我倒想赌一赌。我想回西突厥,我会试着亲口说服我的父皇退兵,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们的。如果不可以,我就会以死相劝。”
“其实究竟应该怎么选择,我心中一直矛盾着,刚才甚至想着,干脆死在少卿剑下算了,一切都不用烦恼了。可是,刚才俨哥哥的那句话,却让我下了决心,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大家更幸福的方法……我知道这个担子很重,可是我想要试一试。”
“对不起,少卿,我要离开你了。”
柔婉的触感贴在脸颊上,一瞬间,她又离他那么遥远了,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让他无法触及,难以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得更远。
她即将挑起沉重负担,他竟然无法为她分担丝毫。
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里等待着她回来。
他会等着她,一直等着她……
明崇俨叹息一声,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少卿,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有缘总会相聚的,既然你愿意等,我们就陪你一起等下去。走,喝酒去。”
玉麒麟也笑道:“我最近学会了几个新菜,待会儿做了你们尝尝。”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小偷,抓小偷啊!”
“我去去就来……”一句话未完,裴少卿已经不见了踪影。
明崇俨和玉麒麟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一直追到小镇边缘,裴少卿一脚将逃窜的小偷踢倒在地,将他手中的包袱拿回,交还失主,又叫来衙役将小偷押走,他动身往明崇俨家走去。
忽然街边传来一声童稚的呼唤,“裴捕快,有人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一个孩童蹦蹦跳跳跑到他面前,递上一封信笺,转头跑远了。
裴少卿大惑不解地打开信。
三日之后,桃花林来迎娶,过时不候!
洁白的纸张上还沾染着桃花的香气,娟秀的字迹宛如如新。
一瞬间云开雾散,海阔天空。难以置信的狂喜之中,他飞奔而去。
镇外的桃花林畔,春日绚丽的阳光洒落柔嫩的枝头,清新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如同他无数次曾在梦中见过的场景,一切恬静美好都化为淡色的底幕,只有那个俏丽的身影无比清晰起来。
她正依靠在一棵树下,粉嫩的花瓣零落在肩头。
“来得这么快,不是明明说好三天之后的吗?”她俏皮地笑着,人面桃花,相映成辉。
这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天下的桃花一齐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