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劫

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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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保住你◎

雨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绽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面前早没了她的身影,高晟还怔怔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嘴唇。

原来她的吻是这样的滋味啊。

柔软到无法想象的唇,酥酪一样滑嫩, 凉凉的清甜,带着丝丝缕缕的香。

亲上来的那一刻, 他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发僵,手脚发麻, 就像个从没见过女孩子的呆头鹅,傻傻地愣在原地。

分明不是第一次亲吻,更亲密、更疯狂的事情都做过, 可这种感觉,真真儿的第一次体验!

这个滋味太过美妙, 绝不是强吻比得了的, 乃至于高晟忍不住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雨点打在泛红微黄的树叶上,噼里啪啦欢快地响。

雨点也打在温鸾的衣衫上,方才还洁白无染的衣摆显出几道淡淡的花纹, 路上行人匆匆,无人注意。

她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 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了下来,叩响了门环。

几乎是同时,门开了, 快得就像有人一直在门后等着她。

那人让她进来, 警惕地看看四周, 确定没人跟踪,便轻轻关上了门。

这是漕帮的地盘,温鸾也是第一次来,四处打量一圈,普普通通的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小门小户没什么区别。

“姑娘,这里。”那人站在柴房前冲她招手,随后把灶上的大铁锅搬开,盖板翻开,下面竟是一条黑乎乎的通道。

通道曲曲折折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眼前一亮,那人推开暗门,轻轻松松跳了出去。

随后谢天行的脸出现在洞口,紧绷的面孔先是一松,随即笑嘻嘻伸出了手,“妹子!”

屋里坐满了人,约有十七八个精壮的汉子,衣着各异,一个个双目炯炯,露出的胳膊青筋暴起硬如铁柱,一望便知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小姐!”阿蔷捧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进来,眼泪汪汪的,“可担心死我了,高大人机警得很,我生怕他察觉出来。”

“还好,很顺利。”温鸾安慰似地笑笑,笑容并不轻松,含着一抹说不出的苦涩。

有人大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晟再机警,这回也栽到姑娘手里头喽!”

屋里随之一阵哄笑,温鸾垂下眼眸,心里愈发酸楚苦了,“我去换衣服。”撂下一句便匆匆出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却见谢天行在门口守着,嘴里叼着根草杆,抱着胳膊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温鸾唤了他一声,把换下来的外衣递给他。

谢天行没有把整件衣服拿走,只撕下带浅浅花纹的那半幅,不多时又回来,“泡上药水了,很清晰。”

温鸾吁口气,“能用就好,他的腰牌是象牙做的,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要小瞧跑江湖的人。”谢天行调皮地挤挤眼,“能人异士多着呢,再说那些人一看高晟的腰牌先腿软了,哪有胆子再细看?”

温鸾扯动了下嘴角,似是想笑。

谢天行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漕帮的兄弟就护送你和阿蔷从水路离开京城。”

“我不走。”温鸾态度十分坚定,“让阿蔷先走,我跟你一起走。”

谢天行瞠目,脑袋立刻拨浪鼓般摇个不停,“不行不行,你不会武功,会拖累我们的,这可不是磨磨唧唧浪费功夫的时候。”

“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开京城。”

“不行,你必须听我的,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温鸾索性不与他争论,提笔在纸上画大理寺地牢的路线,“……他没告诉我关在什么地方,但我想这样的要案,肯定不能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高晟曾说,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里面走的这一圈,也就地牢最符合了。”

画好了,她拿起路线图,轻轻吹干了。

谢天行接过来瞅瞅,咧着嘴笑道:“我再和兄弟们合计合计,准保万无一失。”

“哥!”温鸾突然叫住他,“……不要落在锦衣卫的手里。”

谢天行怔楞了会儿,慢慢道:“宋南一的情况很不好?”

温鸾脸色发白,肩膀微微颤抖,“何止是不好,我……我看到他的那一瞬,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到诏狱,就会吓得毛骨悚然。”

那场面,比城隍庙阎王殿的十八地狱图还要骇人,她根本不敢细看。

她告诉自己,宋南一该死,不值得同情,可看到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血肉模糊挂在铁钩子上,好像活活被剥了一层皮时,她还是想替他求个速死。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想法压下去。

她绝对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谢天行身上。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活着,活着!”温鸾眼中水光闪烁,紧紧抓住谢天行的手,“我要你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

谢天行心头一紧,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你哥言而有信,绝不违诺。”

有人在喊他,谢天行应了声,拍拍她的手,转身走了。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温鸾没有回头,“东西带来了吗?”

“嗯,马也备好了。”阿蔷拿出一个纸包,带着哭腔道,“您真要这么做?再想想,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温鸾把纸包藏进袖子,淡淡笑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劝不动天行哥,也无法左右高晟的想法,只能这样了……”

“可是您呢?”阿蔷泣不成声,“您可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大人自身都难保,根本护不住您,您不忍心天行少爷进诏狱,您就要替他进,那些刑罚……天啊!”

温鸾把她拥进怀里,“莫哭,莫哭,我进诏狱,总比别人进要好,至少呀,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刑。”

他会直接给她个痛快。

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还能把话说清楚,不牵连他。

雨越下越大,雷声轰轰,狂风刷刷,搅得暗沉沉的天一片混沌,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那些人已经换好装束,打头几个穿着青绿色锦绣服饰,温鸾认得,是锦衣卫百户的官服。

她没问这些人是漕帮的人,还是残余的起义军,知道的越少,这些人就越安全。

谢天行一身夜行衣,他目标太大,锦衣卫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而只做外围接应。

现在只等着腰牌做好,天更黑点,雨更大点。

护送她们离京的人到了,温鸾没和谢天行多做纠缠,点点头笑道:“哥,我走啦。”

谢天行挥挥手,想说什么,却哽住了。

雨声刷刷,马车在雨地里飞奔。

“这样大的雨,行船安全吗?”温鸾掀开车帘问。

赶车的汉子大笑,“我巴不得再大些,最好起大浪,我们行得船,那些鹰爪子只能干瞪眼。”

温鸾放下心,又问:“哥哥他们也是走水路,和我们一趟?”

“不不,你们南下,走城里运河的南码头。其他人分好几路——聚在一起太过惹眼,你哥往西,出京之后再走水路。”

温鸾在脑子里默默勾勒出方位,西城门附近有片海子,他们准是打算从那里逃走。

她和阿蔷对了下眼色,披上蓑衣,忽喊道:“停车,我要下车!”

那汉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停下了,不想温鸾跳下马车,“你自带她走,不用管我。”

“你要去哪里?”那汉子大吃一惊,“谢大哥让我务必把你们两个送上船。”

温鸾笑道:“我和哥哥一起走,你要敢抓我上马车,我就喊抢人救命啦!哎呀呀,再耽搁下去,官兵就来了。”

说罢转身就跑。

那汉子急得直跳脚,刚要上去追,阿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喊:“小姐,快跑!快跑!”引得几个行人不停往这里看,搞得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一跺脚,算了,先把这个小丫头送走,反正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想来也走不远,待回头再来找她。

等到了码头,和船老大一说,才反应过来温鸾根本不会大喊大叫——那就暴露了他们的行动,她哥也会没命!

可此时早没了她的踪影,时间紧迫,阿蔷那小丫头也一再恳求,请他们成全她家小姐的一片心,没奈何,只得速速开船,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黑黢黢的天没有一点光亮,雨点变得稀疏,打在树木、地面的声音也减弱了。

积水飞溅,马蹄急促地经过,马上的人一勒缰绳,停在这片海子边上。

温鸾翻身下马,平息下呼吸,提着琉璃宫灯开始沿着岸边寻找,不一会儿就在一处栈桥旁发现一舟一人。

这样的天气,又是晚上,不会有渡河的行人,他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温鸾直接发问:“你是接应的人?”

那人眼睛瞪得溜圆,“你……”

“我是谢天行的妹妹。”温鸾笑笑,“且容我上船避避雨吧。”

谢大哥的妹妹不是跟着漕帮走了?那人一肚子疑问,犹犹豫豫地不敢让她上船,眼睛一个劲儿四下观望。

温鸾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倒也不多做分辩,只牵马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来了!栈桥上的两人齐齐往那个方向望去。

黑暗中亮起一盏灯,在空中闪闪灭灭,船夫兴奋地一拍大腿,提起风灯也回了信号。

那行人越来越近,很快,谢天行的面孔就出现在温鸾眼前。

“妹子!”谢天行倒吸口冷气,“你怎么在这里?”

温鸾忙道:“等你啊,我说过,必要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京才行。”

“胡闹!”谢天行气急,低低吼她一声,来不及多说,先让受伤轻的抬着伤重的上船,接着就是温鸾,“我妹子就交给你们了。”

果然,他是打算一人断后的。

温鸾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谢天行大惊,蹬蹬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手脚已是酸麻提不起劲儿来,“小妹,你要做什么?”

“堂主!”那几人一窝蜂护住谢天行,对着温鸾怒目而视。

温鸾急急道:“这是曼陀罗花粉,量很小,过两刻钟就能恢复如初。快走,快走,我来引开追兵。”

“你疯了!跟我走,跟我走!”谢天行猛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却是咚一声摔倒在地。

温鸾笑着摇摇头,“你们还不快拉住他,再晚追兵就要到了。”

那几人犹豫了会儿,终是一抱拳,“姑娘深明大义,我等佩服,在此谢过了。”

谢天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向她伸出手。

温鸾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笑,“你们的马我也一并带走啦。”

说罢,把那几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翻身上马,一声娇叱,策马而去。

没有回头。

小船刚驶离岸边不久,岸上就传来的官兵的喊声:“快快快,他们往山上去了。”

“真是老天相助,雨势小了,掩盖不住马蹄声!”

“胆敢冒充我们锦衣卫,看不剥了他们的皮。”

火把连成了线,线又连成片,映红了半边天空。

谢天行盯着那片火红的海,晃晃悠悠的,犹不死心想要爬下船头,忽后颈一阵剧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身后,一人收起手刀,吁口气,低声吩咐众人:“还有蒙汗药没有,一路让堂主睡着,到了榆林再醒。”

“这么远的路,你想药死堂主!”另一人忍不住骂他句粗话,但还是把药拿了出来,“这玩意不能用多,你给我悠着点,堂主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说起来,堂主的妹妹才是豁出命了。”那人重重叹息一声,“这份恩情我们大概永远也还不上了……”

是啊,一个弱女子,落到锦衣卫手里能有什么好?更别说他们这群人,先是刺杀皇上,后来又冒用高晟的腰牌,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往地上踩。

抓不着他们,那群鹰爪子肯定会把火气撒在她身上。

与其在诏狱受尽折磨,还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沙沙的雨声盖过了哗哗的桨声,无边的夜色,把那抹叹息,慢慢吞入口中。

没有路了,温鸾站在悬崖边,盯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一众官兵面面相觑,追了半天,竟然被个女的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可那些锦衣卫,为何不动呢?

“温鸾——”惊恐到极致的呼声,一人一马冲出来,如刀锋划过湖面,锦衣卫水一般向两旁分开了。

高晟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

没人敢上前。

“你在做什么?”他一步步逼近,眸子映着熊熊的火光,似乎在燃烧。

“要寻死?”

“你说过不会寻死!”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离开我,温鸾!”

温鸾怔怔看着眼前几欲崩溃的人,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

“回来。”高晟伸出手。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回来……”

他低低乞求着,声音颤抖得像个要哭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指挥使的威严冷峻。

“我今日所为,与你无关。”温鸾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偷偷拓印了你的腰牌,趁你进宫之际,那些人假冒你的名义,光明正大从大理寺带走人犯。”

高晟重重抖了一下,“别说了!”

温鸾平静地笑笑,“好,等到了诏狱再说罢。”

高晟不顾众多眼睛在旁,猛地上前将她拽进怀里,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早晨愈发清寒,转天起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需要穿秋衣御寒了。

在这瑟瑟秋风中,无数流言在街头巷尾悄悄流传。

你知道不,高晟的爱宠,竟和刺杀案有关。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还重金收买江湖游侠儿,跑到大理寺劫狱,还成功了!

不是游侠儿,是起义军救他们的同伙儿。

管劫狱的是谁,反正都跑喽,就剩那个小美人没逃走,也真是惨。

不管怎么说,那位可算惹到一身骚喽。

听说弹劾那位的奏章内阁都快塞不下啦,那位可惨了,平日里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下够他喝一壶的。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他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谁谋反他都不可能谋反,顶多是个“失察”,把那小美人杀了表忠心不就结了?

便有人点头附和,马上又笑:当初他为了把小美人弄到手,把宋家折腾得死去活来,到手了也是百般宠爱,啧啧,舍不舍得啊。

怎会舍不得?美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程性命重要……

空寂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直挺挺跪着一人,从天不亮到早朝退朝,到日影西斜,玉兔东升,再到翌日百官上朝,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与他搭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有人冷嘲热讽。

只是无视。

日影一点点升起,散朝了,张肃走下台阶,停住,看他一眼,转身又拾阶而上。

“陈总管,”他寻到陈拒,“既不审,也不见,总这样晾着他,锦衣卫人心惶惶的,都要乱了。”

陈拒抬眸看看他,忽感慨一声,“张大人,你老了许多。”

儿子生死不明,当老子的怎能好过?张肃摇摇头叹道:“老喽,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陈拒一摆手,“你还得坚持坚持,咱家是不成了,昨儿个当差,站着站着,竟然打盹儿了。唉,幸亏皇上不计较,可皇上不计较,咱自己不能不计较,精力不如从前喽,咱家琢磨着,这几天就请去修皇陵。”

张肃心头微动,试探问道:“看你说的,哪能说走就撂挑子走人,休息几日养好精神,难道还不能回来继续当差?”

陈拒笑笑:“倒也是,能养好精神最好不过了,手下那些个小杂毛不顶用,还得有个老成的人坐镇。”

如此,张肃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层意思,也自然送到高晟的耳朵里。

“皇上还念着你的好,念着旧情,别辜负了皇上的心。”张肃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高晟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欢喜样,“她呢?如何处置她?”

张肃没好气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她是实打实地参与其中。如果交待其他人的下落,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偏一问三不知,你那些属下又不敢逼供,你说她能落得个什么好结果?”

高晟沉默一阵子,低低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

张肃盯视他一阵,确定他没搪塞自己,方又去找陈拒报信。

晌午过后,建昌帝终于肯见他了。

建昌帝以为高晟进门就会叩头认错,会求他严惩,甚至会自请前去榆林剿匪,至于那个女人,当然是提都不会再提,就当从没这个人。

但高晟叩头了,也认错了,却是自请:

刺杀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