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城与相城截然不同。
这座坐落在南方的城市不同于位于北方的相城大开大合, 它位于群山包围的盆地之中,由缅江之水环绕。常年萦绕的江上雾气再为它添上朦胧面纱的同时,也让这座城形成了高层建筑居多, 城内河道多行的场景。
传闻不离城正是因毗邻缅江运途通达, 加上气候宜人适宜作物生长, 方才成了东南方的主城。
黎丹姝虽未曾来过这座城市,也多次在其他地方听说过这座城市的“繁华”。
黎丹姝原是打着要借这机会好好逛一逛传闻中的“南都”, 却不想不离城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黎丹姝三人进城那会儿正临近晌午, 这会儿城门应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候, 可他们靠近不离城时,却只见到一批又一批的人户在往外搬,像他们这般进城的极少, 偶尔碰见了同行的, 也尽是年轻力壮的男性。
黎丹姝瞧着便觉得不对,待三人进城后,她瞧见本应繁华的不离城内竟也瞧不见女性身影, 贩卖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店铺大多已闭店, 通常多为女性经营的糕饼、手工艺品的小摊也少了许多, 偶尔瞧见一两处, 推车经营的也都是男人。
然而不离城因为地理优势,商贸与轻农业都颇为发达, 故而少有北方重男丁轻女丁的现象。七十多年前黎丹姝跟着“她”来这里时, 这里大街上还满是行止洒脱、生活自由的女性, 为供给她们而繁荣昌盛脂粉业与首饰锻造业更因此冠绝天下。可以说,不离城全名几乎可以称作“女性不离之城”, 城中人口女多男少,故而也招婿之风同样盛行。
就是这样一座可以称为“女都”的城, 如今他们走来,竟没有看见一个女人,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李萱和晅曜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李萱已多年未下琼山,她首先问了晅曜:“不离城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事吗,它看起来和我记忆里不太一样?”
晅曜学成下山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他虽然知道不离城,却也没来过。面对李萱的问题,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这里有圣海宫,圣海宫不上报,我哪儿知道东南发生过什么事。”
李萱哑然,她只好看向黎丹姝。
只可惜黎丹姝这些年待在魔域,她对不离城的情况,也一无所知。
黎丹姝遗憾地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不离城的变化难免要让李萱心头发紧。她将兰华逐出琼山,是废了对方灵根的,若是不离城这些年里当真发生过什么,以兰华如今的状况,或难自保。
黎丹姝瞧见李萱握着剑的手指攥紧,玄铁铸造的剑身都在她的指下发出了扭曲的声响。黎丹姝担心李萱心病复发,连声道:“或许也没发生什么,七十多年对凡人来说已长过一辈子了,一座城要有了点变化也没什么奇怪的。”
“若你担心,我们上圣海宫问一问,不就什么都明了了?”
李萱紧张的情绪被黎丹姝温和的语调稍稍抚平,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向黎丹姝抱拳感谢道:“黎姑娘,多谢你。”
黎丹姝笑了笑。
晅曜见状颇有些不快,他抱剑对黎丹姝说:“你对李萱的态度怎么这般客气,当时你初见到我可没这种温言好语。”
晅曜不提还好,他一提黎丹姝只想翻白眼。
他们俩初见是什么地狱场合啊,一个只想拔剑干掉对方,一个只恨对方没暴毙当场。若不是苍竹涵来得及时,就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晚,晅曜和她恐怕就只能全须全尾留一个了。
似是察觉到了黎丹姝的不爽,藏在她袖中的小骨头直接爬上了她的肩膀,冲着晅曜发出了低咆警告。
晅曜又瞧见着东西,即刻看向李萱。在确定李萱没有因此变化态度,仅仅只是有些好奇,他方才送了口气。
这东西全然不知它会给黎丹姝带来多大麻烦,还冲他嘎嘣嘎嘣发出的幽啸声,晅曜更觉黎丹姝会被冠以“魔修”名头这么久,和她不够修身养性甚至还养这种魔物脱不了干系,顿时怒道:“不是和你说这东西要藏好吗?你怎么还把它带出来了!”
黎丹姝是要藏好小骨头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它竟然挣脱了小盒子,顺着衣服爬了出来。
她瞧见晅曜的努力,本能抬手护着了小骨头,反驳说:“我们都不在琼山,单留下他岂不是更危险?”
黎丹姝生怕力强的晅曜不明白是什么危险,还补充解释了一句:“如果有人误闯发现了它,伤害了它该怎么办?”
晅曜先想说——“砍死就砍死了,砍死魔物还要想怎么办啊!”
可他又想到黎丹姝的古怪脾气,估计他这么说会惹对方生气,所以他说:“那可以做个封印的盒子,把它塞进去,别人打不开不就行了?”
黎丹姝本能反驳:“不行!你知道被封住的感觉有多可怕吗?一时无奈便罢了,明明有的选还要封住别人,你做事怎么这么残忍!”
晅曜莫名就被指责残忍,差点被气到胃痛。
被封住什么感觉他可太清楚了,但他不也照样封着浑浑噩噩过了近千年?
如今不过只是把这魔物封上十天半月,黎丹姝竟然就指责他残忍恶毒,晅曜真是差点捏碎自己的剑鞘。
他脸色漆黑,口不择言说:“黎丹姝,你知道为什么我师兄总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代价吗?就是因为你太过随心所欲,毫不检点自身,以致你做事不顾的代价,都由他付了!”
这话刚说出口,晅曜便觉得有些不妥。
可他偏又是矜傲的性子,绝不允许自己说完就后悔道歉。所以即便瞧见了黎丹姝闻言变得煞白的脸,也没肯拉下脸面来说上一句软话。
黎丹姝因这话气血上涌,心绪极大起伏。
她这辈子最怕的事情就是牵连苍竹涵,她想说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再让苍竹涵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可苍竹涵背着她过三池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这话她着实说不出口。
她气的直喘,若换了个人,她大概早就随便用两句话敷衍哄过去,先把骨头人安顿好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
她站在晅曜的对面,偏就不想去违心哄骗了。
或许是在苍竹涵不在的日子里,因着晅曜放在心上为她寻来的灵泉宝珠,因着他们一起不顾危险入李萱灵府曾走过的路、看过的树,因着他们一起瞧见的卷云台的那片霞光、共享过的瑶树上被小心采下的瑶果,因着他为自己在琼山展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偏护——!
——因着她以为他们俩早已平等的朋友关系。
黎丹姝尖锐道:“你也好意思说我做事不顾代价?明明不听师兄劝解,曾经想杀我让他难办的是你;独自承不了‘琼山剑’之责,累得涵师兄疲于奔波平事的也是你!说要我离开院子的是你,如今怪我下山的也是你!明明最随心所欲不顾他人的是你,如今话却都给你说了,理都给你占了,就因为你是琼山上尊贵的晅曜君,旁人拂了你意就是错,只有顺从才是正道是吧?”
黎丹姝面无表情道:“晅曜君,你好大的威风啊!”
自从他们俩关系和缓,晅曜已经久未曾领教过黎丹姝的牙尖嘴利了。哪怕是他们关系还恶劣那会儿,黎丹姝顾着苍竹涵的情面,也从没这么说过他。
晅曜被骂得脸同黎丹姝一样白,他一双眼睛都因为气愤和委屈有些发红了。周遭的细碎灵子似是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在四周慌张地卷起了风压——
一直寻找插话机会的李萱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轻咳一声,缓缓开口:“这骨头我是第一次见,是黎姑娘的宠物吗,能不能向我介绍一下?”
此话一出,黎丹姝的怒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她回头看见了李萱,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李萱也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琼山子弟,她并非苍竹涵嫡亲的师弟,未必会如晅曜为了苍竹涵一般,视骨头人为无物。
被李萱发现,黎丹姝顿觉晅曜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有几分道理。这段时间跟着晅曜在琼山过得实在过于舒心,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察言观色、谨言慎行,连赖以生存地伪装都淡了下来。
她极快地调整了心绪,刚想张口对李萱说什么,李萱已然在骨头人身上施了咒。
黎丹姝瞧见莹莹的光虚浮在骨头人的身上,知道这是隐身咒。
果不其然,李萱说:“我们如今在凡世,这样的东西对于凡人来说还是太过惊恐。为了行路方便,我自作主张,捏了个障眼法,还希望黎姑娘不要怪罪。”
黎丹姝小声道:“不,谢谢你。它、它确实是我的宠物,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送的,我不能丢了它,所以,所以还请李姑娘你——”
李萱点了点头,她说:“明白,黎姑娘这些年过得辛苦,有些奇怪的灵兽也无甚奇怪的。摘星真人还曾经驯服这世间最后一头妖兽穷奇为坐骑,姑娘只是收留了个没什么魔气的无害骨头精,也是善心之举。”
“不过这世上还是目光狭隘者居多,晅曜所言也不全无道理。若是在其他人面前,姑娘还是小心些为好。毕竟自从出了石无月的事后,上清天对与‘魔’相关的东西极为敏感,少惹一事总是好的。”
黎丹姝被李萱这顿说辞说得都不敢抬头。
她还记得骨头人放的蓝焰呢,觉得红珠送的这骨头可能与无害着实扯不上太多关系,只敢支吾着答应。
李萱见黎丹姝很快就消气了,在心中暗暗夸赞不愧是救命恩人,气度也是一流的。
只是当她看向晅曜时,不免:“……”
晅曜看起来半点没消气,即便黎丹姝开口应了她的话,等于是承认了晅曜一开始的教训没错。可晅曜半点没有得意的模样,他还是那副冷冰冰却红着眼睛的面孔,死死盯着黎丹姝,仿佛根本没听见李萱说了什么。
李萱:“……”
李萱因为自己师父与对方师父是兄妹的缘故,对晅曜的了解,怕是仅次于苍竹涵。
平心而论,虽然晅曜确实是个任性妄为的人,但是却情有可原。他只是太特殊、又太过强大,所以不明白妥协、遗憾是什么意思,以致行事作风在大多人眼里显得狂妄张扬。
但你若要说他是不是真存了残忍恶毒之心——李萱觉得那应当还是没有的,还是要信任一下苍竹涵的教育成果。
不过,要李萱劝黎丹姝向晅曜低头认错,李萱也做不出来。毕竟身为正法弟子,她看晅曜的张狂不爽也很久了,即便心里清楚晅曜的特殊,要全然接受他的这套行为准则,对李萱而言也过难了。
李萱又看了晅曜一眼,又怕就这么僵下去要坏事,憋了半晌,可算是想了个招。
李萱拜托道:“晅曜,你先找个客栈落脚吧,我和黎姑娘去探听下不离城和兰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