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回来了◎
有传闻说, 这深渊之下藏了条湍急的地下暗河。
河水蜿蜒千里,连接着那个有去无回的上古流放地——蚀骨深渊。
可实际上,这条暗河早已被堆积如山的尸骨填平。
颜嫣落地的那一霎, 摔得粉身碎骨。
血液四处流淌,浸湿被她紧攥在掌心的息雾草。
一群嗜血的虫豸嗅着血腥味而来,趴伏在从天而降的血食上大快朵颐。
幽幽荧火自地面腾起,照亮漫天飞舞的虫豸。
这是一场狂欢,亦是一场隐秘的生祭。
倏忽间, 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豸纷纷爆体炸开。
有的裂成无数块, 有的依旧完整, 落在被时光打磨平整的白骨上苦苦挣扎, 可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跌入白骨之下的熊熊烈火之中, 被焚烧殆尽。
“噼里啪啦”的焚烧声划破宁静。
那些流淌到各处的血液皆在朝同一个方向聚拢, 漂浮在空气里的血雾也如同活过来了般, 一点一点包裹住颜嫣残破的躯体。
她摔得七零八落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重组。
从头到脚, 焕然一新。
然而, 这不过是表象, 她的内里依旧残破不堪。
神奇蛊虫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它们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生命体, 仅仅是一堆外表光鲜的烂肉。
蚀骨深渊下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淌。
颜嫣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春。
在那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 向来懒散的颜璃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乒呤乓啷地在厨屋里捣鼓着什么。
这动静,怕是连拆迁队听了都要自愧不如。
颜嫣被吵得不行, 气鼓鼓地掀开被子, 想要下床去找颜璃理论。
下一刻却赫然发现床头多了套崭新的衣裙。
淡淡的烟紫色, 映着朝霞的光,美得触目惊心。
正是前些日子她多看了几眼,却因价钱太贵,而不曾向颜璃开口的那件梦中情裙。
颜嫣呆愣愣地看着裙子。
突然觉得,吵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站在落地镜前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自己的新裙子,怎么都看不够。
直至颜璃来唤她用早膳。
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裙子,来到餐桌前。
不算大的桌面上挤着热腾腾的八菜一汤。
颜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桌像模像样的菜肴,突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们娘俩,一日三餐都在外面下馆子,不是因为颜璃有多阔,能随意挥霍。
仅仅是因为颜璃这个当娘的做菜太难吃,难吃到连她自己都已无法忍受的地步,为了不被饿死,只能选择去外面吃。
不过,颜璃其实也有道做得勉强能入口的菜,红烧肘子。
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先在隔壁酒楼买来卤水,把肘子卤上一整夜,再乱七八糟地加上好几十种调料一锅乱炖,炖到脱骨,即可开吃。
这做法,别说肘子,怕是煮鞋垫子都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连向来不会出错的肘子都变得格外难吃,齁得颜嫣小脸挤做一团。
她刚要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立马就被颜璃捂住嘴,凶巴巴地威胁着。
“不许吐!”
颜嫣人微言轻,迫于自家老母亲的**.威,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一坨不可名状的玩意儿给咽回肚子里。
颜璃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一脸不满地哼哼唧唧。
“你老娘我又不是开馆子的,能吃饱就行,你还挑上嘴了?”
她边说,边夹起一条没去鱼鳞没摘内脏的煎鱼放进颜嫣碗里。
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况且,你知道为了做这顿饭,你娘我有多辛苦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爬了起来。”
“你看我这手,这指甲盖大小的水泡,是煎鱼时给热油烫伤的。”
“还有,这道划痕看见没?是菜刀割得。”
“虎口的洞,是那锅笨螃蟹用钳子给夹出来的,若不是它们夹着我死活不肯撒钳,咱们娘俩何至于吃不到一只完整的蟹?”
“你老娘我容易嘛?还不赶紧吃!一口都不许浪费!”
颜嫣期期艾艾地皱着张苦瓜脸。
只能含泪去吃这桌能要了人命的菜。
一顿早膳吃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险些撑得颜嫣嗝屁。
然而,颜璃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又神神道道地将她拽到妆奁前。
她那厨艺着实不敢恭维,这手梳头工夫可真真是非同一般的了得。
奈何,彼时的颜嫣是个完全不懂得欣赏的稚童,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且繁琐的梳妆流程,好去跟在院子外面候着的小伙伴们一同玩耍。
颜璃今日也不知是怎得了,说话做事格外墨迹也就算了。
竟突发奇想地给颜嫣盘了个成年女子才会梳的发髻。
八岁稚童顶着个高耸入云的飞天髻,怎么看,怎么滑稽。
颜璃却乐此不疲地继续玩弄着她的头发。
甚至,还一鼓作气给她梳了个端庄娴雅的妇人髻。
到最后,又用篦子将这妇人髻打散解开,重新给她梳成双丫髻。
颜嫣敢怒而不敢言,皱着一张小脸,任由颜璃折腾自己。
又不知过去多久,久要颜嫣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颜璃突然道了句。
“听说呀,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话没法接,完全超出了颜嫣的认知范围内,她也就只能在心中偷偷吐个槽。
少顷,颜嫣又见颜璃倏地弯起眼角,笑得一脸得意。
“如我这般花容月貌,即便成了星星,也该是最大最耀眼的那颗才对,定要夜夜挂在天际,闪瞎旁人的眼睛。”
平日里颜璃总爱胡言乱语。
故而,颜嫣也从未将她的话放进心里。
可今日却不知怎得,她总觉颜璃瞧着格外落寂。
明明在笑,眼底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戚。
颜嫣微微启唇,正欲说些什么。
颜璃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轻轻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好了,出去玩罢。”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午膳就不用回来吃了。”
“娘累了,做不动了。”
颜嫣终是什么都没说,揣着颜璃给的那笔“巨款”欢天喜地出了门。
那日,颜嫣在外面疯玩到黄昏日暮才回家。
回来,却怎么都找不到颜璃。
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留下不少银钱,还有一封墨迹尚未干透的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字迹潦草松散,像是花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的小阿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别哭呀,娘亲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你的到来,已经让娘多活了整整八年。」
「娘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不能亲眼看着你长大罢了。」
泛黄的信纸呼啦啦被风卷走。
梦中的颜嫣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这场梦仿佛没有尽头,还在继续。
走马灯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中跳跃。
再往后。
她看见了颜璃挺着日益圆润的肚子,被关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她看见了命悬一线的颜璃生下小小的自己,不顾一切地向外逃。
……
还有。
还有她拖着重伤之躯,日复一日地用灵力滋养着那个本该早夭的孩子。
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她却一天一天走向死亡。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是谁在她耳畔轻声哼唱这首歌?
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沉睡已久的颜嫣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哗啦啦——”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扇翅声擦着面颊掠过。
惊起一群正欲啄食她脑髓的秃鹫。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茫然四顾。
此刻,她头顶是漆黑的夜幕,身下是堆积如山的白骨。
偶有几簇幽蓝色磷火腾空燃起,刷地一下照亮遍地尸骸。
不是地狱胜似地狱。
就这么个破地方,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半个。
既如此,究竟是谁在她耳畔轻声哼唱那首歌?
颜嫣犹自纳闷着。
山谷里的风又“呼呼呼”地吹了起来。
一片鲜嫩的紫藤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拂过她眉眼,擦过她发梢。
温柔得像是母亲的手。
颜嫣怔怔望着落入自己掌心的紫藤花瓣。
嗓音微颤:“娘,是你吗?”
你总是半开玩笑半带遗憾地说你很孤单。
世间无人能懂你。
可你知道吗?你的小阿颜其实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你们看过同样的风景,你们呼吸过同样的空气。
你从来都不孤单。
你好像从来都没靠谱过,成日游手好闲,懒懒散散,就连死都死这般不负责任。
可你知道吗?
我真的好想告诉你。
我爱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
无人应答。
只余喧闹的风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呼啸。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穿过高高的骨堆。
浓到化不开的暗色里,隐隐传来几声沉重的锁链叩击声。
蓦地拉回颜嫣飘飞的思绪。
她如梦初醒般豁然起身,下意识朝声源传来的方向走去。
漂浮在虚空中的幽蓝色磷火愈烧愈烈,连接成一片浩瀚无垠的火海,点亮黑夜。
九九八十一根泛着寒芒的铁链纵横交错,锁着一具即将被风化的骸骨。
它匍匐在黑暗尽头,像座高高隆起的小山丘,光是一截指骨就有足有半人高。
或许,千万年前的它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大妖。
而如今,却只能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死在这里。
颜嫣脑子里有根弦“锃”地一下断了。
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原文中着重描述过这具尸骸,颜嫣对它的印象十分深刻。
故而,也让她想起来了,这里是……蚀骨深渊。
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她这一觉虽睡了五十年之久,可她什么都没忘,她记得很清楚。
女配“颜嫣”正是因为掉到蚀骨深渊才会黑化,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恶毒黑心莲。
她更不会忘记,自己因何而落入这等境地。
是谢砚之。
予她希望,再亲手剥夺走他所给予的希望。
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坠入深渊。
若不是体内有神奇蛊虫这么个逆天玩意儿,她根本没有机会再睁开眼。
颜嫣紧咬牙关,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再恨再怨也不过是徒劳。
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眺望远方,视线朝更远的方向掠去。
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之上挂着无数形态各异的尸骸,有人,有妖,亦有魔。
他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坠崖,摔死在这里,然后,被时光打磨平整,逐渐风化,成为蚀骨深渊里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
不论你从前是何种族,如何法力通天,都将被剥夺走灵力,成为再脆弱不过的血肉之躯。
而离开这里的唯一一个办法又偏偏是
——爬上去。
.
大雨倾盆。
盘旋在天际的秃鹫早已收起翅膀,挤在石块与石块的罅隙间避雨。
唯独颜嫣,仍在冒雨往上爬。
“轰隆隆——”
淡紫色闪电撕裂夜空,照亮她伤痕累累的躯体。
她伤口愈合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纵是如此,仍赶不上受伤的速度。
蚀骨深渊下的阵法,隔绝了一切灵气,纵是有一储物袋的法宝,她也拿不出来,只能徒手去攀爬这直冲云霄的峭壁。
从醒来到现在。
她已不眠不休地爬了整整三天。
也正是这不算长的三天时间里,让她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很多异常之处。
她可以不眠不休地去攀崖,丝毫感受不到疲倦。
她可以不吃不喝,完全感受不到饥饿。
她甚至……
甚至,已经无法感受到疼痛。
手和脚早已被岩石磨损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
她在脑海中排列过无数种可能。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死了,但又没死透。
活着,却只有大脑与肌肉在正常运行。
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她如今,只想爬上去……
雨还在不停地落。
不断冲刷着陡峭的山体。
她一脚踏空,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坠落。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被摔得七零八落,又亲眼目睹自己在这场暴雨中复活。
她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
任由冰冷的雨水砸落在自己脸上。
从前,她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有人过得这么惨?
明明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能改变现状。
直至现在,她才明白。
是老天根本就没打算给那些人留活路。
同样生而为人,有人家世好,气运好。
即便什么都不做,都有机遇主动送上门来。
而她,不论做什么都是错。
往上爬,是痴心妄想;听天由命,是自甘堕落。
可你说,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只能站在那里任人鱼肉,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凭什么她就非得认命?
倘若连谢砚之柳月姬这种人都能修成正果,那么,天道究竟是谁的道?
她不甘心!她不服气!
.
一连下了十天,这场雨终于停了。
颜嫣支离破碎的身体也已彻底愈合。
拼凑好不到两息,她便已做好继续向上爬的准备。
失去雨幕这道天然屏障,那些秃鹫皆盘旋在天际,虎视眈眈地盯着颜嫣。
只盼着她能从悬崖坠落,好饱餐一顿。
颜嫣视若无睹,继续往上爬。
这回,她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比上次多爬了近百米之高。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一举登顶。
最后因为力竭而摔了下去。
时刻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秃鹫纷纷向下俯冲。
蜂拥而上,想要争夺最肥嫩的那块血肉。
异相再次发生。
沾到颜嫣血肉的秃鹫一如五十年前那群虫豸般“嘭”地一声炸开。
鲜血再次聚拢,回到颜嫣体内。
此刻的她意识无比清醒,满脸震惊地看着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她心脏“砰砰砰”一通乱跳,如击鼓雷鸣般高亢。
五息过后,她终于平复好心情。
与此同时,脑袋里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是否能用意念去操控那些血?
出乎意料的是。
她成功了。
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神通。
她压制住心中的狂喜,躺在地上静静等待身体愈合,准备第三次“攀岩”。
第三次攀上悬崖时,仍有秃鹫埋伏在空中,等待她坠落。
颜嫣心中早有打算。
悠悠收回落在它们身上的目光,咬破食指,主动发起攻击。
渗出她指尖的每一滴血皆化作箭矢,“咻”地一声撕裂夜幕,贯穿那些张牙舞爪的秃鹫。
她静静挂在峭壁之上观察着。
三息。
她只用了不到三息的工夫,就杀光了所有秃鹫。
那些杀人无形的血箭,亦在她的意念操控下重新渗回指尖,一滴都没浪费。
刺骨的山风拂过面颊。
颜嫣仰头,望了眼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头顶便不再是一片漆黑,有一缕光刺透夜色,漫了进来。
奈何那缕光着实太过微弱,转瞬即逝,不过须臾,天幕又恢复成墨汁般黏稠的黑。
颜嫣收回目光,缓缓勾起唇角。
够了,哪怕只有一丝光,于她而言,都已经够了。
她展开双臂,向后仰倒,放任自己往下坠落。
这已是她攀爬的极限。
下一次,又将重新来过。
可那又怎样?
她双眼直勾勾望着天,仿佛要洞穿这无尽的黑暗。
她会爬上去的。
落地的瞬间,她如往常一样被摔得四分五裂。
血色翻涌,再次包裹住她残破不堪的躯体。
这次她爬得更高,摔得更碎,修复时间也理所应当地更长。
可是没关系。
她如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一次不行。
那便一千次,一万次……
只要她的意识未消亡,总能爬上去,你说是不是?
.
同一片夜幕下。
不知不觉间,谢砚之又走到了那树紫藤花架下。
他今晚又失眠了。
确切来说,自颜嫣死后的这五十年,他都未再睡过一个好觉。
养成一个习惯很简单。
想要戒掉,却需抽筋拔骨。
春日里的雨水总来得这般突然。
顷刻间,满树繁花便被砸得七零八碎,散落一地。
谢砚之兀自望着雨中残花出神,头顶突然多出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婢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与颜嫣相当,生了双水雾蒙蒙的小鹿眼,穿着碧绿的衫裙。
乍一看,与颜嫣有着六分相像。
谢砚之猛地一回头,扣住她手腕,待看清她脸后又骤然松开手。
他身量太高,那婢子本就是踮着脚在给他撑伞,一拉一推间免不了要摔倒。
她索性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故意往谢砚之所在的方向栽。
所有人都知道,谢砚之五十年前亲手将颜嫣推进了蚀骨深渊。
却鲜有人知晓,自颜嫣死后,他几乎夜夜都会来揽月居,盯着这树紫藤发呆。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能猜到个中缘由是什么。
如此一来,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小部分人难免会动歪脑筋。
这婢子,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谢砚之此人向来不解风情,婢子倒下来的速度哪有他躲得快?
这厮冷漠的程度更是远超小婢子的想象。
他害得人家垂直跌倒在雨中也就罢了,竟还顺手拿走了她的伞???
婢子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看着他撑伞离开,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砚之撑着刚抢来的伞,慢悠悠走至屋檐下,推开那扇单薄的格栅门,踏进那间颜嫣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中摆设半点都没变,一如她离开时那般。
他放下伞,仰躺在**。
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
“听阿梧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把你给的东西当做生辰礼再送给你,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既如此……那我就送你一束花吧~”
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屋檐下。
她以为没人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我娘说,每一种花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花语,而紫藤的花语是,‘执着的等待,深深的思念’。”
“就像,就像我会一直等待,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一天。”
她此番是趁着天黑偷偷摸到了栖梧殿,故而,不敢多做停留。
放下花,便顺着原路溜走了。
驻守在暗处的金吾卫皆面面相觑,犹自纠结着该不该去追拿那个胆大包天的小毛贼。
执勤的宫娥们更是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束花,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众人左右为难之际。
静谧的夜里徒然响起了谢砚之寒冰碾玉般的声音。
“送去书房,用水养着。”
金吾卫们松了口气,还好忍住了,没动那个小姑娘。
宫娥们更是松了口气,还好没把那束花丢了。
众人只当这件事是个意外的小插曲,谁都没放心里去。
岂知,翌日天刚擦黑,那个浑身是胆的小毛贼又偷偷摸来了栖梧宫。
有了尊上昨日那句话,金吾卫们纷纷按兵不动,睁只眼闭只眼地躲在暗处放水。
过往的宫娥们更是十分有眼力劲的装作谁都没发现她。
小姑娘才把花放下,便一脸懊恼地拍着自个脑门。
“昨日那束花没挑好,做不得数的,今天这束花才是我送给你的正式生辰礼。”
小姑娘也没废话,依旧似昨日那般说完就顺着原路跑了。
执勤宫娥有了昨日的经验,不待谢砚之发话,便已自作主张地拾起了那束花。
清冷的嗓音自殿内传来。
果不其然,这束花的去处,又是书房。
第三日。
小姑娘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摸了过来。
她东张西望打量一番,待确认没人看见自己,才嘀嘀咕咕地对着寝殿门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总能发现开得更好看更饱满的花呢?”
“反正前两日送来的花也都快要枯萎了,再多送一束,你该不会嫌弃罢?”
……
谁曾料想,她这花一送便是四十多个日夜,多到谢砚之书房都快摆不下,只能往寝殿搬。
执勤的宫娥们还在头疼,今晚那小姑娘若是又来送花,新摘的该往哪儿搁才能既美观又不碍事?
尊上也不知怎这么有闲情逸致,竟用灵气将那些花统统都养起来了。
向来准时的小姑娘今日却不见了踪迹。
谢砚之静坐在书案前,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未等来那个小姑娘来给他送第四十九束花。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谢砚之却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趟揽月居。
揽月居紫藤花架下。
夜夜给他送花的小姑娘正抱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哭。
谢砚之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她哭得这般伤心。
可这小姑娘的性子向来跳脱,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这不,她哭着哭着,竟又哼起了歌。
真真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歌声也是七拐八拐,不知拐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去。
幸好她嗓音好听,否则,还真能要了人命。
谢砚之强忍着不适,继续站在暗处观察。
少顷,忽又闻她喃喃自语般地道了句:“娘,我好想你。”
谢砚之盯着她哭到快要肿成烂核桃的眼睛,若有所思。
原来她不是被人欺负了。
小姑娘的眼泪也不知怎就这么多。
却出乎意料地并不招人讨厌。
时间缓缓流淌,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终于止住了泪水。
后知后觉地发现立于紫藤花架下的谢砚之。
看到谢砚之的那一霎,小姑娘眼睛倏地一下亮了,明明还含着泪,却已经笑了起来。
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颊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沁着蜜般的甜。
“砚之哥哥,你怎么来啦?”
谢砚之闻言一怔。
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小姑娘还仰着头巴巴望着他。
他抿着唇,思索良久,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你会唱歌?”
小姑娘犹豫片刻,如实说道:“只会唱一首,而且,而且唱得不算好,就勉强不跑调啦……”
谢砚之对她那句“勉强不跑调”表示质疑,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垂下长长的眼睫,看着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那便随我回栖梧殿接着唱罢。”
小姑娘蓦地瞪大了眼,她,她难道是用歌声打动了砚之哥哥?
可这也不应该呀,说到底,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姑娘想破了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的歌声究竟有何独特之处,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跟在谢砚之身后走。
有些忐忑,亦有些许期待:“砚之哥哥,你这是,这是准备接我入住栖梧殿了吗?”
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待谢砚之回答,小姑娘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会跟你睡同一张床吗?我若是和你睡了同一张床,是不是就会有宝宝了呀?”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谢砚之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耐着性子回复她:“不,你睡耳房。”
小姑娘闻言满脸失望:“哦。”
遂又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砚之。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小姑娘的坏心思可多着去了,譬如说——
——爬他的床。
谢砚之简直防不胜防。
起先,她还没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只期期艾艾地在他寝殿门口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后来呀,她索性把被褥和枕头一同搬来谢砚之房里。
被赶了也不恼,厚着脸皮在他门口打起了地铺。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好几次她起床起得晚了,还险些被推门而出的谢砚之踩到脸。
在此之前,谢砚之哪儿见过似她这般没脸没皮的姑娘家?
别说打和骂,不过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她就已经自个先哭上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迸。
“我就是喜欢你嘛,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如此折腾大半个月,谢砚之着实被她磨得没了脾气。
只能差人搬来一张牙床放在寝殿外间。
这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
她早在心中偷偷打好了算盘,入夜后,先装睡,待谢砚之放松警惕睡着了,再悄悄爬上他的床。
她偷偷在心中演习过无数遍。
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他的侧脸。
她想抓住他。
谢诀说,只要抓住了他,她就再也不用挨饿,她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真正爬上他床的那一刻,小姑娘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殊不知,待她呼吸平稳沉入黑甜乡时,谢砚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犹豫半晌,终还是忍住了,没把熟睡的小姑娘丢下床。
轻轻掖了掖她被角。
时隔半月,诡计多端的小姑娘颜嫣终于成功爬上了魔尊谢砚之的床。
但这还远远不够。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的她想尽了法子来占他便宜。
或是突然跑来跟他说。
“我刚吃了糖糕,你现在若是亲我一口,会发现,我嘴是甜的。”
谢砚之当然不会中计。
她便踮起脚尖,搂住他脖子,“吧唧”一口啃上去。
末了,还不忘朝他眨眨眼。
“我都说了,是甜的嘛~”
又或是走着走着,突然往他身上一歪。
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哎呀,人家突然腿软,走不动了,怎么办?”
不待他接话,小姑娘又弯起了眼角,笑得像只坏心眼的狐狸。
“要不,砚之哥哥你来背我呀?”
……
窗外雨声渐停。
风自长廊外穿来,“砰”地一声撞开半掩着的窗,倏地拉回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如梦初醒的他侧目望向窗外。
历经一夜风雨,紫藤花落了一地,只余光秃秃的花枝在晨风中微微颤。
他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告诉自己。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同一片天幕下。
遍体鳞伤的颜嫣正在攀爬最后一程。
如今还差两步。
还差两步她就能登顶。
她压制住心中的狂喜,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只剩最后一步时,却迎面刮来了一阵妖风。
这风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熟悉。
每当那群秃鹫袭来,风中都会裹挟着类似的腥气。
她下意识侧身躲避,正要咬破指尖,发起进攻。
下一瞬,却见漫天飞舞的紫藤花瓣勾勒出风的形状。
阳光亦在这一霎穿透云层,洒满大地。
颜嫣有着片刻的失神。
可也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
让她脚下踩空,险些前功尽弃。
她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轻飘飘地坠下去,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从头再来的准备。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漫天飞花,扣住她手腕。
清晨的阳光在头顶轻轻晃,她沐浴着久违的阳光,静静凝视那人的脸。
明明在笑,眼底却一片冰凉。
我回来了。
——·卷一·暗涌·终·——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正式结束啦~
周日(4.3号)上夹子,所以,后天的章节提前到【明天下午六点】
.
关于上一章结尾狗之看到了什么,其实很好猜,但在这个故事里,没办法用几句话或者是几个情节来概括,因为接下来的每一章都将可能会是答案,它和整个故事的结构有关。
这么说,已经很明显了QAQ
这一章里依旧埋了两个小伏笔,大家可以猜一猜是啥,下一章揭晓~
.
最后,分享一首歌,也是这一卷卷名的灵感来源
.
《暗涌》王菲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骤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