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 二回熟。
再次接触神念残影的盛千婵已经没有了初次的无措。
只是轻微的恍惚与晕眩,从黑暗中睁开眼时,那些夹藏在时间缝隙里的岁月片段就像一本泛黄的史书, 缓缓在她面前缓缓翻开了其中一页。
透过历史的长河, 盛千婵看见了一张冷漠稚嫩的小脸。
盛千婵没有见过桑清衍小时候长什么样,也没有见过他直系的亲属长辈,可当这张脸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恍惚看见了年幼的桑清衍。
他一定和桑清衍有着极为密切的血缘关系。
几乎是瞬间,盛千婵的脑海中就闪过了这个猜测, 很快,一道有些尖细清脆的叫声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桑常宁!”
少年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书,眉眼不由得放松,嘴角却刻意绷起, 点着来人的额头, 故作严肃道:“叫哥哥。”
下一秒,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朝他做了个鬼脸:“哥哥!”
少年终于忍不住笑道:“说吧,又有事要求我?”
“我想要向你要一个人。”
“谁?”
像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装成老成的模样, 一本正经道:“桑温,温三郎。”
“这人……”见少年露出思索的表情, 她有些急, 正经的模样也顿时破功, “长老们不是新选了一批弟子要培养成亲卫吗?我还没有亲卫呢, 哥哥,我就要他了!”
少年笑意不变, 却有些疑惑:“为什么选他?”
“因为他好看!我喜欢!”为自己颜控感到心虚的小姑娘忍不住撒起娇来, “哥哥, 你会同意的吧?”
桑常宁轻笑:“当然。”
他伸手摸了摸还是个小孩子的桑常曦的脑袋,语气含笑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只要是你想要你喜欢的,哥哥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要求?”
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怎么舍得让她难过,让她背负沉重的家族命运呢?如果真的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什么,那这个人只会是他。
“阿曦,只要一辈子开心就可以了。”
……
一种无形而又沉重的执念,压在了盛千婵的心头。
盛千婵知道这是来自桑常宁残留的执念,是属于他过去的记忆与想法。
盛千婵没有去想为什么桑常宁的神念残影会突然出现,还恰巧在她周围被触发,她只感觉到,桑常宁的执念哪怕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沉淀,也依旧让她心脏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未来的故事,才愈发体会到这段无人知晓的历史所带来的压抑。
盛千婵想揉一揉心口的位置,但在这里她只是个看客,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零碎的记忆片段浮光掠影般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展开。
很多时候,画面的主角都是桑常宁一个人。
除了他自己外,出现最多的就是桑常曦,以及在后面出现次数渐渐频繁的温润少年。那是真正的桑温,一个即便在桑清衍口中也能被夸上一句天赋出众的少年天才。
他们一起修炼,一起长大。
昔日会故作严肃的少年成长得愈发冷漠且具有威严,他渐渐担负起了身为桑家家主的责任,也看出了自己妹妹与跟在她身边的年轻人之间暗生的情愫。
他自然乐见其成。
如他从前的想法一般,只要桑常曦开心,她要做什么都可以。
不论是逃离这个压抑的家族去天元学宫求学,还是想要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桑常宁都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可笑的是,他连将那可悲的命运背负在自己身上的机会都不曾拥有。
无数次失败的寻找之后,顶着家族的压力,与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桑常宁不得不正视起整个桑家与九洲的未来。
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扼杀了桑常曦的光。
……
盛千婵闭了闭眼,神魂深处传来了疲惫与不适。
她也不清楚这一次的神念残影到底混杂了多少人的记忆,但可以肯定,桑常宁的记忆绝对占据了其中大半。
越是窥见他的过往,他的执念,她就越是被无声的痛苦与悲愤所震慑。
桑常曦最后的癫狂或许有受到“厄”的影响,但身为延续家族血脉的牺牲品,她怎么可能不怨不恨?那么,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同样被人伦惨剧扭曲的桑常宁,难道就不会怨恨吗?
他当然会。
他恨桑家历代传承的责任,恨被先祖保护的九洲百姓,恨封印之下的天魔王“厄”,恨所有逼迫他亲手制造罪孽的一切人与事……更恨那个对改变这一切现状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盛千婵望着那张与桑清衍颇为相似的脸庞,心中一时复杂。
她察觉到这混乱跳跃的历史片段中似乎还夹杂了桑常曦的部分记忆,与她上一次在神念残影中所见的忧愁痛苦不同,她在这里的记忆大多是开心而愉悦的。
如果不是命运跟桑家开了一个玩笑,或许她还会是那个上有哥哥宠爱,身旁有恋人相伴的无忧无虑的明艳少女。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
也许是知道那段过去的人都在刻意回避,盛千婵即使第二次从神念残影中窥见历史,也没能看见那时具体发生的事情。
本就零碎的记忆更是像卡壳的电影放映带,变得愈发斑驳模糊。
直到,她的眼前映入一片血红,那些梦境碎片般的记忆才有其中一片微微定了下来,而她也在这时清晰地感知到了记忆主人的悲伤。
“不……要……”
即便是实力强大的桑常曦,也同样逃不了身为母体的命运。
何况,她还受了重伤。
她本来应该在这时死去,无法被孕育而出的凤凰后裔将会榨取她身上最后一滴灵力,然后等待被人剖腹取卵,送去神树的树心迎来诞生。
但那个总是挂着温和微笑,跟在她身边笑盈盈地说“都听小姐吩咐”的温雅青年,却头一次违背了她的意愿。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学会了这样的禁术。
他只做了一件堪称疯狂的事情他将桑常曦的神魂从她那具无力支撑且即将崩溃的身体里拉了出来,而后引渡到了自己的体内。
这是类似夺舍寄生的法门。
也是不为修仙界所容的禁忌之法。
他在这样的禁术上也体现出了他惊人的修炼天赋,经过他的修改,这样的法门居然可以逆向使用,让它从此有了不一样的用途。
一体双魂。
桑温做到了。
要是他没有为了保护桑常曦受伤,要是桑常曦的神魂再弱一些,或许他确实可以使恋人的神魂抛弃旧日的躯壳,从此寄生在他的识海,与他再也不分离。
可是,现实不允许假设。
他的识海承受不住两个强大的神魂,他重伤力竭的躯体也负担不起如此沉重的压力。
于是,怀着对恋人的爱意,他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桑常曦。
……
盛千婵回想起她见过的“温长老”,与她在神念残影中所见过的桑温比较,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如出一辙。
究竟是桑常曦拥有了恋人原本的记忆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还是为了将桑温的一切尽可能保留下来,她才刻意地模仿了他的一举一动,营造出一种他还活着的假象?
真相不得而知。
盛千婵也不想进行无端的揣测。
或许这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的秘密,而如今一切都已经随着桑常曦的死亡烟消云散了。
留在她眼前的,只不过是旧日的残影。
爱恨、喜怒、哀乐……都只在接触到的那一刻才能窥伺到历史残页的一角。
盛千婵微微阖眼。
她有些想见桑清衍了。
被这些破碎的记忆中的情感不断冲击,她忽然也感觉好累好累。她想快一点从这里离开,去到桑清衍身边,然后在他那股清清淡淡仿佛初雪般的气息下,找回平静的自己。
不过,哪怕她不去看那些记忆,这些被触发的神念残影依然不会停止。
盛千婵被桑常宁熟悉的声音唤回了神,缓缓睁开了眼。
她又一次见到了那张似曾相识却显得更为沉默与压抑的俊秀脸庞。在那些来自桑常曦和其他人的记忆中,当他选择了那条注定会伤害妹妹的路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然而,此时,他却在笑。
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尽管伤害他的人是他曾经许诺要守护她一辈子开心快乐却又亲手摧毁了她未来的妹妹,他也依然笑得十分温柔。
他没有任何抵抗,任由妹妹顶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掌又一掌地落在他身上,直至最后砸到山壁上,整个人彻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他也没有还过一次手。
抬手想要再摸一摸她的头发,但指尖却无力再动弹。
桑常宁只能抬眼,对上那双被黑色漩涡占据,似乎已完全失去理智的双眼,微微地牵动嘴角笑了笑,轻声说:“杀了……我……”
他本不该被一个负伤之人击败,更别说沦落濒死之境。
就算这个人是曾经实力不弱的桑常曦,就算这具躯壳的主人曾经也是少年天才,但融合得不够完美的“他们”,身上还有伤的“他们”,也绝对不是巅峰期的桑常宁的对手。
可他一心求死。
所以,不可能便成了可能。
“如果……这样能……帮到你的话……”桑常宁轻轻笑着,一如多年前对妹妹许诺那样,“阿曦……哥哥……可以死……”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妹妹一定要杀他,甚至想要吞噬他的血肉,但他不在意。
要是他的死能够帮助到妹妹,哪怕只有一点点作用,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死来换她的生。
桑常宁知道妹妹已经脱离了常人的范畴,她看起来和那些应该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似乎没有太大的分别,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死了,这些就和他再无干系。
她以后做什么都好,哪怕她会危害九洲,那也无关紧要。
“做你……想做的……就好……”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说出了曾经重复过一遍又一遍的那句话。
露出部分域外天魔本相,理智几乎**然无存的桑常曦动作顿了顿。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迟疑。
下一秒,血花四溅。
桑常宁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
充斥血腥味的风拂过桑常曦此时儒雅秀气的脸庞,也带走了她眼角不经意间渗出的一颗泪。
“哥哥……”
轻微的呢喃飘散在风中,从此以后,至亲的血肉融入了这具躯体,“他们仨”又能像从前一样在一起修炼、成长,再也不会分开。
桑常曦抬头,她的眼睛正慢慢恢复正常,眼中的恨意也逐渐清晰。
终有一日,她会变强,带着哥哥和三郎一起,强大到让铸就一切不幸的源头彻底消失。
她要,让这肮脏的四圣血脉,彻底消失在世间!